对于少年人而言,漂泊于四海并非豪情,而是一种无奈。若可以选择,哪个孩子不愿窝在父母怀里撒娇?尤其是刚刚痛失弟弟的白居易,更是觉得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珍贵。
可惜,珍贵的光阴总是易逝,时任溧水(今江苏省南京市溧水区)县令的叔父白季康在书信中写道,徐州乃是军事重镇,战火不断,已无宁日,如今唯有吴越一带没有烽烟,他虽俸禄微薄,却愿意尽力抚养一个侄子,希望哥哥白季庚能尽早选择一个儿子赶往溧水,保其周全。
叔父的话不无道理,徐州的确并非安全之所,如果有朝一日烽烟再起,白季庚一家很难保全自身。不如趁战争暂时平息,把一个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至少能为白家多保留一点血脉。
此去吴越路途遥远,年纪小的孩子很难经受住沿途颠簸,因此,白季庚希望最年长的白幼文前往。可是,白幼文觉得一家人团聚来之不易,宁愿身处危险之地,也不愿再与家人分开。
白居易也不愿离开家人,可是弟弟年纪还小,哥哥又执意不肯,如今最适合的人选只剩下他一人。父亲也觉得,三个儿子之中,白居易学问最好,或许日后光耀白氏门庭的重任真的非他莫属。
母亲最疼爱白居易,她虽不舍,却也知道江南是文化繁荣之地,白居易在那里一定能增长学问和见识,对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纵然千百个不愿、不舍,白居易还是被命运推动着走出了符离。能去往繁华富庶的江南,或许是命运的恩赐,但让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从此离开父母至亲,离开刚刚建立起感情的新朋友,不能不说着实是件残忍的事。
一场漂泊刚刚结束,又猝不及防地开始又一场漂泊。他尚且是一只雏鸟,便要独自迎着风霜飞翔。没有父母能舍得让子女受半点儿伤,可是为了护他余生周全,也只能忍痛送他独自远行。
母亲依依惜别的话仿佛永远也说不完,白居易也希望母亲能再和他多说说话,让他在家人身边的时间再久一些。可即便再不舍,启程的日子还是临近了。建中四年(783年)冬天,身躯尚且单薄的白居易独自踏上了前往吴越的艰难旅程,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
经历颠簸的旅途,能够抵达一个幸福的终点,便已经是命运极大的馈赠。白季康有两个儿子,长子白崇嗣时任杭州淤潜尉,次子白传规时任遂安(今浙江省淳安县内)县尉,这两个哥哥都待白居易极好,叔父更是将他视如己出。
对父母的强烈思念,在叔父的疼爱中一点点被抚慰,渐渐地,白居易习惯了在江南的生活。这里的确是繁华富庶之地,汇集了万千学子,汲取学问,开阔眼界。白居易没有一日敢松懈,比从前更加勤奋苦读,短短三年过后,学问便大有进益。
三年的光阴,足以将稚嫩的孩童雕琢出少年的模样。十四五岁的白居易,脸上已隐约看得见少年人特有的棱角,算不上硬朗,却称得上俊秀。他的身形也修长了许多,曾经纤瘦单薄的肩膀也结实了不少,举手投足间,已有了读书人特有的儒雅气韵。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有大志的读书人,更应走出书房那一方狭小的天地,看一看江山的辽阔。叔父欣赏白居易的勤奋好学,更希望他日后能有一番大作为,便鼓励白居易走出家门,漫游江南,欣赏一下江南风物。
临行之前,白居易托人给远在徐州的哥哥和弟弟带去一封书信,信的内容不长,唯有一首诗寄托思念之情:
故园望断欲何如!
楚水吴山万里余。
今日因君访兄弟,
数行乡泪一封书。
来到溧水之后,白居易时常朝着徐州的方向遥望。回想离开徐州的那一天,他也像这样,不断地望着家的方向。直到家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他还是不断地回头张望。
一别三年,唯有书信维系着白居易和家人之间的联系,他们兄弟关系本就很好,许多书信都是单独写给哥哥和弟弟的。他拜托北上的客人帮自己把书信交到哥哥和弟弟手中,顺便探访一下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即将漫游江南的消息。
贞元三年(787年)春天,十五岁的白居易独自一人踏上了旅程。自小离家,他早已习惯了独自照顾自己,这一次远游,叔父本打算派人陪着他,被白居易执意拒绝了。他喜欢一个人行走在路上的感觉,不受任何人的情绪干扰,把整个灵魂都融入周遭的环境里,用心去聆听人间的喜乐与哀愁。
叔父为白居易带足了盘缠,生怕他旅途中衣食不足。白居易早就想去金陵(今江苏省南京市)见识一番,那里曾是古时楚国的都城,文学昌盛,人杰地灵。于是,他将金陵城当作自己此番远游的第一站,一入金陵,白居易便不禁感叹,自己实在是来对了地方。
繁华的金陵城,一草一石皆是风景,城中树木郁郁葱葱,带着江南的灵秀之气。城东有钟山横卧,城南有秦淮河流淌,城北有玄武湖璀璨,一座石头城扼守长江,虎踞龙盘,一派王者之气。
白居易登上江楼,俯瞰金陵盛景。这里是不受烽烟侵袭的人间仙境,他太希望这世上永无战争,此刻的金陵,才是人间该有的美好模样。江楼之上,白居易借诗抒怀:
满眼云水色,月明楼上人。
旅愁春入越,乡梦夜归秦。
道路通荒服,田园隔虏尘。
悠悠沧海畔,十载避黄巾。
四通八达的道路就在白居易脚下,唯有像金陵这样繁华的地方,才有条条平坦的大路,哪怕再偏僻的地方也能到达。这里田园静谧,丝毫没有战火的侵袭,他独自一人在这里避难,却总能在午夜梦回,与父母兄弟团聚。
离开家的每一天都是思念,白居易早已习惯带着思念上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的下一个目的地,便是苏杭二州。
白居易最敬仰的诗人韦应物当时正在苏州担任刺史,且在那里办了一座学馆,里面有学生数百人,大多出身富贵,学馆里的先生也个个学识渊博。此番来到苏州,白居易特意来学馆见识了一番。那是一座无比气派的建筑,宽阔的院落仿佛一座城中城。一张张红榜赫然张贴在院子里,上面是学馆里考中进士的学生名字。对读书人而言,一朝金榜题名,才是最终的梦想。
来学馆读书,成为白居易可望而不可即的梦。这里的学生非富即贵,在学馆读书的费用不是一笔小数目。叔父微薄的薪俸供自己衣食住行已是不易,哪里还拿得出额外的钱送自己来苏州读书?
既然明知是梦,就不要流连其中了。结束了苏杭之行,返回溧水,已是冬季了。大半年的旅行,让白居易收获颇丰。或许是旅途劳顿,一回到叔父家,白居易便病倒了。
这一年,江南难得落雪,皑皑白雪覆盖大地,一片纯净。或许是病中脆弱,再加上新年将至,白居易对家人倍加思念。冬至的前一夜,在当时称作“除夜”,那天晚上,病中的白居易独自一人对着孤灯,对家人的思念不能自已。
那时的人们觉得,冬至一过,便是新年。白居易已经整整三个新年没有和父母兄弟一起过了,一想到这些,忧伤便在心头滋长。一别经年,相隔万里,有多少个夜晚,他都是这样伴着一盏孤灯度过的。尤其像这样的时刻,新年将至,缠绵病榻,回家的念头愈发强烈。想到年幼的弟弟和妹妹,白居易更加难过。他们虽然有父母陪伴照料,却也是自幼背井离乡,就像此刻身在溧水的自己一样,都是羁旅上的人罢了。只希望弟弟妹妹都能健康长大,也希望自己能在功名上有所建树,那时候,想必兄妹几个可以重聚了吧。
对着孤灯,病中的白居易提笔,写下自己的思念:
感时思弟妹,不寐百忧生。
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
病容非旧日,归思逼新正。
早晚重欢会,羁旅各长成。
这一场病一直到转年才日渐康复,卧病期间,白居易梳理了自己的思绪,反复思量自己未来要走怎样的路。从小,父亲便教诲他“居简易之所,修鸿鹄之志”,白居易也总是将“兼济天下”的抱负挂在嘴边。究竟要如何“兼济天下”?直到这一次从苏杭归来,白居易才真正开始思考。尤其是到苏州学馆见识一番,白居易更加坚定,自己一定要考取功名,走上仕途。
既然如此,便不能永远蜗居在溧水这样的小地方,就连苏杭也无法实现他考取功名的梦想。他只能去京城,去天子脚下,像当年的李白一样,四处干谒,让京城的达官显贵们了解自己的才华,记住自己的名字,这样才能向仕途迈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