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似乎很少对世人露出温柔的一面,所谓岁月静好,往往倒像是命运心血来潮的偶然为之。畅游于田野间的孩童,随着年岁的增长,竟然也逐渐感受到了现世并不安稳。
李白与杜甫的诗陪伴着白居易成长的岁月,如果说,白居易从李白的诗中读出了盛唐的繁华,那么,从杜甫的诗中,白居易则读出了盛唐的危机。杜甫曾在《春望》一诗中写道: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深深的悲怆在诗句中弥漫,年仅七岁的白居易透过杜甫的诗句,仿佛也能感受到一代王朝从巅峰走向衰颓的悲哀。他特意向父亲请教过这首诗背后的故事:那一年,安史叛军攻进长安,在城中四处抢掠,又放火焚城。曾经繁华壮丽的京城,在大火中沦为废墟。杜甫将妻子安置在鄜州(今陕西省富县)羌村,自己却在北赴灵武的途中被俘,押送至已经沦陷的长安。当时正值暮春时节,年过五旬的杜甫触景伤情,便写下了这首五律诗。
父亲为白居易讲解这首诗时,脸上也带着悲怆的神情。山河虽然依旧,一国都城却已经沦陷,且被烧成废墟,杂草丛生,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繁华的景象?本应是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春日,如今却只剩满目凄然。然而毕竟是春日,几朵春花稀疏地绽放着,这样零星的色彩,反而更让杜甫伤怀;偶尔的几声鸟鸣,也令他听出悲伤的音调。
正在经历国破家亡的人,是快乐不起来的。战火绵延了整整一个春天都没有结束,身为俘虏的杜甫得不到家中妻儿的消息,若是在此时得到一封家书,实在比万两黄金还要珍贵。满头浓密的青丝在焦虑中变成稀疏的白发,就连簪子都插不住了。杜甫诗中流露出的无奈与忧愁感染着白居易,小小年纪的他便已懂得,烽火之中,遭殃的永远是没有权势与地位的普通百姓。
就在白居易成长的年代,日渐衰颓的李唐王朝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朝廷对于藩镇势力几乎毫无管制能力,一块块原本属于朝廷的土地被割据成独立的“王国”,藩镇之间为了争夺土地而不断开战,河南也逐渐受到战火的波及,变得不再安稳。
若说在这隐患重重的日子里唯一的好消息,便是白季庚升迁了。建中元年(780年),他被授予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县令一职。然而,白氏府邸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充斥着喜悦的气氛,因为彭城的局势正日渐紧张起来。
建中二年(781年)秋,割据河南十余州的平卢节度使李正己新丧,其子李纳令叛军扼守徐州埇口,企图断绝汴河运输航道,之后再图谋向东占据江淮。一时之间,朝廷没有应对良策。
时任徐州刺史的李洧是李纳的堂叔,原本正在为朝廷与李纳之间无法抉择,白季庚极力劝说,终于让李洧下决心归顺朝廷。李纳因此更加愤怒,派出两万精兵攻打徐州。白季庚与李洧困守徐州及埇口城,城中无一兵一卒,白季庚便发动百姓戍城,集结出一支上千人的队伍。白季庚又亲自站上城楼,在前线指挥作战,昼夜不敢松懈。一连坚守了四十二天,各路救兵才终于赶到,将叛军击退。汴河运输航道重回通畅,徐州一郡七邑及埇口三城终于摆脱战火纷扰,重归宁静。
白季庚因护城有功,被唐德宗李适破格提升为朝散大夫,官职由彭城县令升迁为徐州别驾,同时兼任徐泗观察判官,赐予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佩戴的绯鱼袋。
那一年,九岁的白居易已懂得为国家兴亡而喜忧,同样也因父亲的升迁而雀跃不已。然而,欢喜的背后,总有隐忧,白季庚因护城有功而升迁,却同样因替朝廷守城而遭到叛军的痛恨。叛军首领李纳不便向身在徐州的白季庚报复,便把主意打在他远在河南新郑的家人身上。
一天夜晚,白家的厨房突然燃起大火,火势凶猛,幸亏白居易正在挑灯夜读,及时发现火势,喊来家中所有人以及乡邻一同救火。所幸大火被扑灭得及时,除了厨房之外,白家其余屋舍完好无损。可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有些不同寻常,有乡邻说,曾看见几个陌生人骑马从这里经过。虽然无法验证就是李纳的人来白家放火,但白季庚的妻子陈氏已隐隐担忧,或许再也无法在东郭村平静地住下去了。
陈氏立刻写信给丈夫,将家中着火一事告之,白季庚当即决定,将妻儿接到自己身边。那时,白居易已经有了两个弟弟,一个小名金刚奴,大名白幼美;另一个小名阿怜,大名白行简。收到白季庚的书信,陈氏立刻打点家中财物,准备带着四个儿子远走避难。
对白居易而言,河南新郑东郭村,就是他的故乡。他在这里度过了十一年的岁月,此去一别,是否还有机会回来,无人知晓。遥远的徐州,是个充满了未知的地方,好在,那里有父亲,一家人可以在那里团聚。
带着憧憬而又不舍的复杂情绪,白居易跟随母亲踏上了避难之路。因为藩镇割据的烽火蔓延,不只白居易一家,东郭村的许多百姓也都纷纷携家带口,远走逃难。
宁静的童年,在纷乱中一去不返。此后,白居易无数次在梦中回到位于东郭村的白氏宅邸,那里草木依旧,只是,曾经住在那里的人,却再也没能找回昔日静谧的心境。
逃难的路上,满是忧伤与憔悴的面容。白家一行人好在还有马车可坐,许多百姓只能徒步行走,磨穿了鞋底,磨破了双脚,小孩子又累又饿,坐在路边哇哇大哭,父母有气无力地想要哄孩子止住眼泪,却一不小心让自己的眼泪决堤。
一路上,白居易帮着母亲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旅途的颠簸连大人都吃不消,更何况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白居易发现弟弟金刚奴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不知是得了什么病。可一行人走在荒无人烟的山路上,根本无处求医问药。一家人轮番照料虚弱的金刚奴,可惜还是没能从死神手中夺回他的性命。
这是白居易第一次亲眼见到亲人的离开,此刻,金刚奴双眼紧闭,像极了熟睡时的模样。可是,他小小的胸膛再无起伏,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觉醒来活蹦乱跳地拽着哥哥四处玩耍,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距离徐州路途遥远,一家人甚至无法将金刚奴带去徐州安葬,只得草草将他葬在路边,纵然心中万般不忍,也只得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从此沉睡在荒冢之中。安葬金刚奴的整个过程中,白居易的视线都是模糊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一股悲伤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着,怎么都消散不去。直到一家人再次启程,白居易还是忍不住抽噎着。他觉得,即便是平安赶到徐州,一家人终究还是不再完整了。
直到来到距离徐州不远的符离(今安徽省宿州市埇桥区),一家人还是没能彻底走出忧伤的情绪。白季庚已经在符离置下一处居所,让全家人暂住。符离虽是一座小城,但风景却比东郭村秀丽许多。郫湖水波粼粼,缓缓穿城而流,清风徐徐吹在脸上,家人逝去的忧伤这才终于被冲淡了些许。
这是一段崭新的生活,除了有崭新的风景,还有崭新的人。小孩子交朋友总是格外容易,来符离不久,白居易就和周遭的孩子们打成一片。其中有一个邻家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名字叫湘灵,嗓音甜美,活泼乖巧,容貌俏丽,白居易尤其与湘灵格外交好,两小无猜,十分亲密。
湘灵虽出生在农家,但十分知书达理,与白居易有聊不完的话题。她喜欢看白居易作诗时的样子,稚嫩的眉头微微锁起,低头沉思的样子令人动容。白居易喜欢湘灵婉转的歌声,他说,要让湘灵演唱自己所有的诗作,只有湘灵的嗓音才能让他的诗句显得更有情致。
纯澈的情愫,在两个少年人身上暗暗流淌,然而,白居易的母亲觉察到了儿子与湘灵似乎格外亲密,十分不悦,她希望白居易能趁年少光阴苦读诗书,像祖辈一样获得功名,若是过早地被儿女私情绊住,恐怕将来难成大器。
母亲陈氏严肃地将白居易叫到一旁训斥,聪明的湘灵明白陈氏的意思,一连几天没有出现,白居易也日日守在书房,与诗书为伴,然而,思念却在心中渐渐滋长。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刻苦,母亲便会准许自己与湘灵见面,可惜,一封由叔父白季康写来的信,让白居易与湘灵从此天各一方,再难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