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大历七年(772年),注定是纷乱的一年。安史之乱的硝烟尚未散尽,藩镇割据愈演愈烈,关中地区的百姓已无片刻安宁可享。回纥使者擅自出鸿胪寺,于京师街市间掳人子女,又率三百骑兵进犯金光门、朱雀门,唐代宗李豫好不容易将此事平息,幽州又传来军乱的消息:节度使朱希彩被杀,将士们拥立朱泚为节度使……
似乎是不忍心目睹百年盛唐于乱象中走上衰亡之路,大文豪元结与贾至不约而同地于同一年溘然长逝。然而生命之伟大,正在于其生生不息。同样是在这一年,一个崭新的生命降生在河南新郑东郭村,响亮的啼哭声仿佛是在向整个世界宣告,华夏历史上又将增添一个被永世铭记的名字。
就在男婴出生那一刹那,他的父亲白季庚依稀听见府内有乐声绕梁,当晚便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来到了仙界,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寿星手执经书,飘然立于远处的凉亭中。白季庚立刻奔走过去,跪于仙人脚下,请仙人为自己指点迷津—为何儿子降生时会有乐声出现?难道此子注定一生不凡?
老寿星虽和蔼,却不肯泄露天机,只缓缓开口,给白季庚讲起一个故事:传说黄帝当年驾临新郑东郭村,见一高士居于陋室之中修炼,瓢泼大雨从破旧的屋顶漏入室内,高士却浑然不觉。黄帝本想为高士修葺居所,却遭到高士婉拒。无奈之下,黄帝只得在陋室旁栽下一棵松柏,之后便离开了。松柏渐渐长成参天大树,遮蔽陋室屋顶,从此,再也没有滴雨落入室内。高士感念黄帝恩情,便辅助黄帝一统天下。
当白季庚从梦中醒来,老寿星所讲的故事依然清晰地留在脑海里,他不禁端详在一旁熟睡的婴儿,白嫩的小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成为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反倒更适合做一名居于朝堂的文臣。白季庚再反复琢磨梦中的故事,老寿星口中的那名高士,不正是协助黄帝一统天下的文臣吗?或许这就是这个梦真正的寓意?说不定他的儿子将来也会成为文臣,协助李唐王朝实现复兴的伟业。
不知不觉间,白季庚端详儿子的目光增添了殷切的期盼。夫人陈氏在一旁柔声呼唤,让他帮儿子取一个名字。白季庚喃喃道:“居简易之所,修鸿鹄之志。不如我们的儿子就叫‘居易’吧!”
白家位于东郭村的宅院,虽不似白季庚梦中高士居住的那样简陋破败,却也算不上气派,只不过比普通的农舍宽敞一些而已。其实,白家的祖屋原本位于下邽(今陕西省渭南市临渭区),当年,白季庚的父亲白锽时任河南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令,在藩镇割据的局势之下,白锽毅然决定举家迁往民风淳朴、远离战乱的新郑。白锽一生为官清廉,积蓄微薄,只够在东郭村置下七八间屋舍、五六亩庭园。文人多好风雅,白锽竭尽所能地为这座宅邸赋予更多的诗意:小桥流水、曲折回廊、朱门斗拱……倒也真的让这里成为一处辞官归隐的好去处。
白季庚是白锽的长子,继承了父亲的文采与博学,却没能在仕途上走出一片广阔的天地。年过四十,也只是宋州(今河南省商丘市睢阳区)一带的小官,靠微薄的薪俸养活一家人。白居易不是白季庚的第一个孩子,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名叫白幼文。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是父母甜蜜的负担,白居易的出生,让这个本就不算富庶的家庭又多了些许压力。
白季庚与父亲白锽一样,只懂得为官清廉的道理,从不为名利所驱使。因此,白居易从一降生,就注定要像父亲和祖父那样,凭借自己的努力修身齐家,日后的人生之路是坦途还是坎坷,都要靠他自己的一双脚去走。
还是婴儿的白居易,用一双懵懂而又明亮的眼睛看着周遭的世界,他尚且不懂生而为人的艰辛,一抹稚嫩的笑容在白嫩的小脸儿上绽放着,两张慈爱的脸庞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此后余生,他的幸福与不幸,都与这两张脸庞的主人,也就是他的父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纷乱的尘世里,河南新郑东郭村算是难得平静的一隅。在这里,白居易无忧无虑地一天天长大,他眼中灵动的神采更是引来长辈们无限怜爱。
白家远祖乃秦国名将白起,其二十七代孙白建,官至北齐五兵尚书,赠司空;白家上祖白志善之子白温,曾官至朝散大夫兼检校都官郎中,可谓显赫一时。到了白居易祖父白锽这一代,官职虽不似祖辈那般显赫,但也曾担任过洛阳主簿、酸枣县令、滑台节度使等职。
到白居易出生时,白家虽不复昔日的辉煌,书香却依然缭绕。白居易六七个月大时,乳母经常抱着他,指着书屏上一些笔画简单的字重复念给他听。尚且不会说话的孩童咿咿呀呀地应和着,乳母笑着轻捏他水嫩的小脸,柔声问:“咿咿呀呀了半天,还真的认字了不成?哪一个是‘之’字啊?”
乳母只当是闲来无事和婴孩儿说话解闷,没想到白居易竟然真的伸出小手,不偏不倚地将一根手指放在书屏的“之”字上面。笑容瞬间在乳母的脸上凝固了,她既惊讶,又不敢相信,认为这不过是巧合,便又问了一句:“哪个又是‘于’字啊?”白居易再次伸出小手,准确地落在“于”字上头。
这下,乳母彻底惊呆了,她赶忙将这件事告诉白居易的母亲陈夫人,又当着陈夫人的面再次验证,白居易果然都指对了。
白家出了个“神童”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有人说,白居易是投胎时带来了前生的记忆,也有人说,这是灵童转世,天生有灵根。消息传得神乎其神,一家人更将这个天生聪慧的孩童如珍如宝地宠爱着,尤其是外祖父陈润,是有名的诗作大家,时常抱着白居易在陈府中四处走动,逢字便指给白居易,教他认读,小小的孩童竟然真的就这样记住了陈府中目之所及的每一个字。
外祖父发现,每当自己吟诗的时候,白居易便显得格外专注。一个连字音都发不出来的小娃娃,竟然跟着外祖父吟诗的节奏,小嘴一动一动,仿佛已能感知到诗文的韵律。
在诗书的熏陶下,转眼,白居易来到这个世界已第三个年头,他早已学会了说话,吐字清晰伶俐,就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从咿呀学语到如今,已经认得了多少字,听过多少诗。他不仅认字,更知晓每个字所代表的含义,尤其是家人的名字,每个人的名字都有一定的典故与来历。就比如祖父白锽名字中的“锽”字,本是皇帝专用的武器,正因白氏先祖白起是武将出身,被秦王赐予过皇家兵器,荣耀子孙,这便是祖父名字背后的含义。
小小的孩童,已懂得因出生在这样的家族而荣耀万分。只可惜,从出生到现在,白居易与祖父见面的次数实在有限。祖父在京城长安做官,一年最多只能来东郭村一次。有限的相聚,让白居易只记得祖父的大致身形,至于容貌,实在是记不清了。
白居易三岁这一年,祖父白锽突然在京城病逝,他尚且不懂什么叫作死亡,只是看到父母伤心落泪的样子,便隐隐觉得,死亡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父亲哭着告诉白居易:“你再也见不到祖父了。”白居易便努力在脑海中回忆祖父的模样,却无论如何都没能将有限的记忆拼凑出一张完整的脸。
但不知为何,一首诗却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了出来:“丈夫不感恩,感恩宁有泪?心头感恩血,一滴染天地。”那是外祖父陈润在与祖父对坐饮酒时吟出的诗,白居易记得,祖父听到这首诗时频频点头,时而深思,细细品味诗中的妙义。白居易尚且不知道什么叫好诗,因为觉得祖父喜欢,便应该是好诗吧,于是便把外祖父的这首诗熟记于心。
自从祖父病逝,白居易发现父亲不再像从前那样忙碌了。他不再频繁往返于新郑与宋州之间,而是彻底留在家里陪伴妻儿。白居易并不知道,白季庚是在为父丁忧,朝中官员若有父母离世,便要暂离官职,丁忧三年。对于白居易来说,这反而是件开心的事情。父亲日日在家中,陪他玩耍,陪他读书,为他讲解书中的道理,讲解诗词的妙义。
从父亲的口中,白居易听到李白、杜甫这两个名字。父亲说,他们都是最富文采的诗人,一个是“诗仙”,一个是“诗圣”,光是“仙”“圣”二字,就足以见得世人对李白、杜甫二人诗作的尊崇,白居易央求父亲讲他们的诗,讲过之后,便捧着他们的诗作反复研读,废寝忘食。
当白季庚三年丁忧期满,白居易的诗歌造诣已经远远超过同龄的孩童。他不仅会读诗,会评诗,更会自己作诗。七八岁时,白居易便时常独自游走在村庄里,别人眼中再寻常不过的田园风光,化作他心中唯美的字句。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白居易一定宁愿停留在当年的岁月。至少,那时的一草一木,都是生动优美的,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清甜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