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经历的一切苦痛,依然历历在目,生命却悄然无声地揭开了另一个篇章。那是崭新的人生,迷茫之中,白居易不禁暗暗期待能获得命运的眷顾,让他心中宏愿能有实现的一天。
白居易总是觉得,二十九岁才考中进士的自己,有些大器晚成。然而,在同榜的十七名进士当中,白居易竟然是最年轻的一个。所谓天道酬勤,兼济天下的梦,什么时候开始实现,都不算太晚。
此番高中进士,白居易有太多人需要感激。他感激叔父白季康对自己的鼓励与资助,亦感激宣州刺史崔衍对自己的举荐,同样感激这一年的主考官—礼部侍郎高郢对自己的提携。
按照惯例,新科进士要向当年的主考官谢恩,对于新科进士而言,这一年的主考官便是他们的恩师。白居易感谢恩师的方式,便是撰写了一篇题为《箴言》的谢帖,呈送至高郢府上。文中句句都是白居易的肺腑之言,将自己对高郢的感激,以及希望为朝廷效力的愿望表达得淋漓尽致。
谢帖呈上之后,白居易同样依照惯例,择吉日前往恩师府上致谢。呈上拜帖之后,白居易恭恭敬敬站在高府门外等待,没想到,高郢竟然亲自从府中走出来迎接他,一边走,一边还背诵着白居易写在《箴言》中的字句:“‘匪光于躬,是华于邦’,有如此大志向的新科进士,老夫一定要好好看看是什么模样。”
高郢的脸上带着赞许的笑容,丝毫没有礼部侍郎的架子。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站在面前这个面容略显憔悴的新科进士,一定是能替朝廷扭转乾坤的能者。他将白居易让进府内,一边饮茶,一边讨论朝廷局势。
当时朝廷已四分五裂,藩镇割据称雄现象频生,俨然一个个独立的小王国,赋税不上缴朝廷,挟制百姓施以压迫,民不聊生。白居易素来以颜真卿为楷模,安史之乱时,颜真卿虽是文官,却募兵抗贼,率领义军对抗叛军,一度光复河北。李希烈背叛朝廷之后,颜真卿被派往李希烈处宣谕,李希烈想要迫使颜真卿投降,颜真卿凛然拒绝,最终被李希烈缢杀。
如果可以,白居易也希望能效仿颜真卿,与藩镇割据势力对抗,但与此同时,他也不赞成朝廷在摸清敌军虚实之前轻易用兵,而应探其锋芒,针对形势做出具体部署。
一番谈论过后,高郢更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人。看似文弱的白居易,骨子里却有一股安邦定国的英雄之气,风雨飘摇的李唐王朝,正需要这样的人去拯救。
贞元十六年(800年)春夏之交,一派草木繁盛之景。这是白居易有生以来最灿烂的一个春日,他即将在朝廷派出的仪仗队的护送下,以新科进士的身份东归省亲。
白居易身着吉服,一路从长安出发,朝着河南方向前行。来京城赶考时,白居易走的就是这一条路,然而这次行走,心境却大不相同。就在前一年,宣武(今河南省开封市)节度使董晋死后部下叛乱,没过多久,彰义(今河南省汝南县)节度使吴少诚又叛乱。当时朝廷派出十六道兵马攻打,战事就发生在河南境内,以至于河南处处田园荒芜,家家骨肉离散。所谓近乡情更怯,越是靠近河南,白居易对家人的思念便越发强烈:
时难年荒世业空,
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
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
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
一夜乡心五处同。
自从河南开始战乱,关内一带漕运受阻,河南境内进而饥荒四起,白氏一家族人也是从那时起流离失所、天各一方的。回乡省亲的路上,正逢十五,一轮圆月高悬天穹,白居易不禁感叹一家人终难团圆。此情此感,他记录成诗,寄给远在浮梁的大哥白幼文、在於潜(今浙江省杭州市临安区中部)的七堂哥、在乌江的十七堂哥,以及在符离和下邽的弟弟妹妹们。
战乱给全天下百姓带来巨大的灾难,白居易一家也只是受难百姓中的一份子。生于战乱饥馑的年代里,白氏祖传的家业荡然无存,白家的兄弟姊妹们为了生计不得不抛家舍业,天各一方。如今战乱纷争终于止歇,白家破败的屋舍虽在,却田地荒芜,杂草丛生。
白居易觉得,自己的手足兄弟们如同分飞千里的孤雁,每个人都孤独地在一处形影相吊。有家不能回的人,如同深秋断根的蓬草,只能随着萧瑟的西风漂泊不定。
自古以来,明月总能诱发思念。尤其是孤独中的旅人,举目遥望明月,难免黯然垂泪。白氏一族兄弟姊妹离散五处,但白居易知道,他们思念家乡的心,和自己是一样的。
所谓衣锦还乡,便是要让亲朋旧友见证自己最荣耀的时刻,分享那一刻的喜悦。白居易先是去往洛阳拜见母亲,感谢母亲多年来的养育与教养之恩,之后便继续启程,赶往自己的第二故乡符离,探望昔日好友—“符离五子”。
得知白居易衣锦荣归,“符离五子”特意出城十里相迎。兄弟重逢,自是一番把酒畅谈,可酒过三巡之后,一抹伤感袭上白居易的心头。
对白居易而言,符离亦是他的伤心地。这里不仅有友情,还有他无疾而终的爱情。自从考中进士,他与湘灵之间的门第差距更加悬殊了。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之一,莫过于一对有情人生生承受劳燕分飞之苦:
食檗不易食梅难,
檗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为难,
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再鸣残月没,
征马连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声,
梅酸檗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
行人河边相对愁。
天寒野旷何处宿,
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离别,生离别,
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积心劳血气衰,
未年三十生白发。
在白居易看来,人生的苦与酸,都比不上生别离更让人痛苦。生别离的苦,是苦在内心;生别离的酸,是酸在肝肠。白居易叹自己尚且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已长出白发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与湘灵的生别离,让他忧虑累积至内心劳累,血气都因此衰竭了。
无论如何,他与湘灵之间的缘分已经尽了。纵然思念,也只能让这份缺憾永久地留存在生命里了。
贞元十八年(802年)秋,白居易再次返回长安,准备参加吏部铨试。在铨试之前,进士们并不具备做官的资格,只有经过吏部的铨选考试并合格之后,才能被授予官职。
吏部铨试关乎未来仕途,白居易不敢马虎,他早早来到京城开始准备,一有闲暇,便与京城中的名士交流心得,其中便包括同在京城准备参加铨试的刘禹锡。
白居易早在漫游吴越时,便听过刘禹锡的大名。刘禹锡早在贞元九年(793年)便考中进士,此时正任校书郎一职。白居易与刘禹锡同年出生,二人一见如故,刘禹锡也早就拜读过白居易那首名动京城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两人从诗歌聊到政治,再到治国方略、平藩策略,交谈甚欢,惺惺相惜。
一场相逢,将两个人的命运牢牢牵系在一起,白居易与刘禹锡,不仅诗歌风格相同,政治远见更是不谋而合,同有兼济天下的梦想。未来的人生里,他们诗文齐名,又一样命运多舛,所谓生死之交,便是从这样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秋日里开始的。
贞元十九年(803年)春,一连数月的准备终于到了见证成果的时刻。吏部举办的铨选考试终于结束,白居易名列甲等,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与他一同被授予校书郎官职的,还有元稹。
来京城准备参加铨选的这几个月,白居易结交的好友,除了刘禹锡,还有元稹。白居易比元稹年长七岁,他第一次见到元稹时,元稹正骑着朱雀马在街上招摇过市,笑得张扬、恣意、肆无忌惮,他的笑容比阳光灿烂,所到之处,皆被他周身绽放的光芒点亮。
没有人能想到,白居易与元稹会成为一对至交好友。他们个性截然不同:白居易凌霜傲雪,元稹明月清风,就仿佛两个不同的季节,永远无法融合到一处。可偏偏就是这样两个人,成为了最懂得彼此灵魂的人。或许因为他们同样天生敏感吧,能从彼此微笑的眼眸里,读出对方眼底的忧伤。
他们都曾经历过爱情中的失去,白居易失去了湘灵,元稹失去了崔莺莺。他们与心爱的人之间,隔着山与海的距离,身边的这个兄弟,就成为了唯一的灵魂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