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疼痛上路,整段旅程都只能一个人独自疗伤。从符离去往襄阳的一路上,母亲和兄弟都在身边,白居易却感到孤独。他对湘灵的思念无人可以倾诉,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事情能比无人理解自己的心事更加寂寞吧?
哥哥和弟弟显然比白居易兴奋得多,他们早就听说,襄阳有许多名胜,风光奇美,钟灵毓秀。其实,若不是因为和湘灵再难重逢,白居易对襄阳也是无限向往的。他最欣赏的诗人之一孟浩然曾在襄阳隐居,他很想踏着孟浩然的足迹走遍襄阳的山山水水。
或许,行走于山水之间,也能帮自己忘掉忧伤吧?这样想着,白居易一到襄阳,便立刻只身踏上孟浩然曾经走过的旅程:
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
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
今我讽遗文,思人至其乡。
清风无人继,日暮空襄阳。
南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
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
白居易对孟浩然既欣赏,又同情。孟浩然虽生于盛唐,有经世济民之志,可惜仕途困顿,经历几番痛苦与失望之后,还是无法做到对世俗谄媚,最终又回到故乡襄阳隐居。白居易欣赏孟浩然的风清恬淡,重走孟浩然走过的路,感受其一身飘逸之气,既是白居易对诗坛前辈的怀念,更是他在痛苦之中的自我放逐。
楚山与汉水,形成天地间一片青绿的美景,那是孟浩然诗句中最常出现的色彩,白居易仿佛是有意无意在模仿孟浩然的笔调,让自己的笔下也能呈现出清丽的诗风。襄阳的山水,是颇具气势的,清秀之下,难掩壮阔。一方山水养一方人,自幼生长于此的孟浩然,文风便如襄阳的山水,秀丽中带着豪情。
来襄阳之前,白居易曾拜读过许多孟浩然的作品,也曾借着这些诗句,隔着时空,与孟浩然有过心神的交流。或许就是这些诗句的力量,在无形中把白居易牵引到了此处,这便足以见得,孟浩然的诗句有着何等惊人的魅力。
或许是因为心怀哀愁,白居易行走于楚山汉水之间,情绪还是伤感的。他有些怅惘,如此秀美壮阔的山水,却再也没能孕育出像孟浩然一样的诗人,他的清淡畅逸,也许再无人可以继承了。这样想着,白居易的心境越发苍凉,就好像日暮时分,希望随着白昼的消失而被尽数带走,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了孟浩然的襄阳城,也仿佛失去了阳光的照耀,一派清冷之象。
白居易特意去了一趟位于襄阳城东南面的鹿门山,那里曾是孟浩然隐居的地方。鹿门山草木郁郁葱葱,不知已生长了多少年,有了孟浩然的踏足,留下余韵芬芳。
然而这也只是白居易的猜测而已,旧时隐者的踪迹早已无处可寻,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孟浩然一样能常作出清逸诗篇之人,对于白居易而言,这是令人失落的事情。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林木莽莽,像极了他心中的苍茫空荡。
纵然世上再无孟浩然,但襄阳的清山秀水,还是多少抚慰了白居易心底的创伤。爱情与亲情,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暖,在襄阳与父母兄弟团聚,也是人生另一种圆满。只可惜,这来之不易的圆满,也注定稍纵即逝。
贞元十年(794年)五月二十八日,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突然于襄阳官所病逝,享年六十六岁。白居易得知父亲死讯的那一刻,如同一道惊雷劈在身上,既愕然,又木然。他被噩耗惊得几乎失去了意识,无法相信一个像山一样支撑着自己,像大树一样遮蔽着自己的人,从此在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
白居易曾经亲眼看着弟弟金刚奴在自己面前死去,可丧父之痛更令他摧肝裂胆,痛彻心扉。父亲是家中的顶梁柱,父亲离世的刹那,白家顿时陷入一片慌乱之中。母亲陈氏痛苦得只剩落泪,哥哥白幼文在浮梁(今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做官,白居易是家中此刻最年长的儿子,他必须尽快镇定下来,处理父亲的身后事。
白季庚一生为官清廉,积蓄不多,朝廷下发的抚恤金也不多,陈氏本想让两个儿子扶着丈夫的灵柩返回下邽安葬,可手头的银两根本不够路费。无奈之下,陈氏只好将丈夫的灵柩暂时安葬在襄阳,只盼望将来儿子们能有大出息,再将他们父亲的灵柩送回原籍。
安葬好白季庚,陈氏与儿子们商议日后的去处。襄阳物价贵,生存不易;新郑依然处于战乱中,无法生存。思来想去,符离成了唯一的去处。没有人想到,一别仅仅半载,一家人又要举家迁回符离。白居易有些隐隐地期待与湘灵的重逢,更期望母亲能够成全他们在一起。
白居易带着急切的心情上路,一路风尘仆仆赶回符离,却没能看到那张期待已久的面容。湘灵家的大门再次上了锁,邻居说,他们一家又搬去别处谋生了。白居易可以想象得到,自从他离开之后,湘灵应该整日以泪洗面吧。他心痛,却无奈,如今甚至连补偿湘灵的机会都没有了。万语千言,化作几行诗句,可惜,湘灵却没有机会读到:
泪眼凌寒冻不流,
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
应凭栏干独自愁。
其实,白居易一家又何尝不是为了生计发愁呢?如今全家唯一的收入来源便是哥哥做浮梁县尉的微薄薪俸,因为要为父丁忧,哥哥的薪俸更加少得可怜。白居易突然深感肩上的担子越发沉重,他必须要利用这三年光阴埋头苦读,考取功名。这不只是为了改善一家人的生计,更因为白居易心中有着革新政治、中兴大唐的宏愿。
那时的朝廷,宦官专权,昏聩的唐德宗日渐衰老,根本无力阻止藩镇割据愈演愈烈的乱象。百姓的生活变得越发艰难,白居易生活的符离也难以幸免,许多百姓背井离乡,去别处谋生计。
白家的日子也越发难过,白居易整日面有菜色,却依然发奋苦读,可是,日子还是一天比一天变得更艰难,一家人甚至到了四处借贷为生的境地。为了生计,白居易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再次前往溧水投奔叔父白季康。
若不是日子实在难以为继,白居易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已经二十七岁,却依然没有功名在身,哪有颜面在叔父家里白吃白喝?去往溧水的一路上,白居易的心情极度抑郁。他生怕看到叔父表现出一丝鄙夷,那会让他仅存的一点自尊溃不成军。
白居易先将外祖母、母亲、弟弟送往洛阳一位族兄家里安置,之后便再次踏上前往溧水之路。令白居易感到欣慰的是,与叔父分别近十载后重逢,叔父丝毫没有嫌弃他在功名上无所建树,反而是看着他憔悴瘦弱的样子,眼神中满是心疼。
叔父不忍心看白居易落魄潦倒的样子,为了帮白居易顺利地走上科举之路,还专门请来宣州刺史崔衍作为保举人。崔衍向来爱才,如果白居易能顺利通过州试,他一定能保举白居易去京城参加进士考试。
有了崔衍的赏识,白居易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终于可以在叔父家里安心准备应试,至于衣食住行,除了叔父的资助之外,他在溧水结交的一些士子朋友也愿意伸出援手。备考的日子就这样在波澜不惊中度过了,贞元十五年(799年)夏,白居易参加了在宣州举办的乡试,两道试题分别为《窗中列远岫诗》和《射中正鹄赋》,白居易均交出了不俗的答卷,一举获得“乡贡”资格,在崔衍的举荐下前往京城参加进士考试。
从溧水到长安,又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一连数月奔波,白居易终于在大雪纷飞的冬日赶到了长安城。站在城门口,十二年前的光阴仿佛突然与此刻重叠。曾经,他是名动京城的少年诗人,如今,他是满面沧桑的落魄士子。长安城的喧哗热闹与昔日无异,站在城中的人却已不复当初。
京城似乎本就是那些富贵王孙的容身之所,从白居易身边经过的人,身着锦衣貂裘,驾着香车宝马,从灯火阑珊处来,奔华灯璀璨处去。只有他,一身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身上的银两甚至还不够在最便宜的旅店多住几晚。他仿佛与这个华丽的城市格格不入,寒冷的冬夜里,他穿过一条又一条热闹的街市,穿过一片繁华,走入寂静中去。
只有城郊那处人畜混杂的贫民区,才是白居易的容身之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属于这里,此时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想—苦读,不考中进士决不罢休。衣衫薄了,就裹上棉被;肚子饿了,就胡乱喝些粥水。无论如何,手中的书卷从不曾放下,就这样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日,终于迎来了春日的第一抹新绿。
科举考试在这一年春日如期举行,试题为《性习相远近赋》和《玉水记方流诗》以及策五道,白居易文思泉涌,自信满满,洋洋洒洒几篇文章写罢上交,之后便留在京城静待放榜之日。
他如一条盘踞于人间的蛟龙,只等时机一到,便能破空腾云,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一年前来京城赶考的考生有三千余人,进士榜上却只有十七人。放榜那日,白居易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进士榜第四名的位置上,他第一次感觉到,长安的天竟然蓝得如此清澈,照在身上的春日阳光是如此暖,空气的味道竟也如此清新。
整整一天,白居易都沉浸在兴奋之中。到了晚上,华灯初上,家家户户都亮起了一豆灯火,独自走在黑暗街路上的白居易,格外地思念家人:
轩车歌吹喧都邑,
中有一人向隅立。
夜深明月卷帘愁,
日暮青山望乡泣。
风吹新绿草芽拆,
雨洒轻黄柳条湿。
此生知负少年春,
不展愁眉欲三十。
偌大一个繁华的长安城,却没有属于白居易的热闹,就连好不容易高中进士,身边都没有亲人和朋友为他庆祝。他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静静看着长安城的喧嚣,一阵伤感袭上心头。
他一向自认为是大丈夫,当胸怀天下,不能怯懦。可此时此刻,他异常思念家人和朋友。因为太思念家乡,白居易望着远处日暮下的青山落泪了。这一刻,他不是所谓的大丈夫,只是一个真实的人。
一年之计在于春,此刻正是万物复苏的早春时节,白居易却遗憾自己人生的春天被虚度了,他已年近三十,辜负了大好的青春之后,终于考中了进士,可是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他有些迷茫,也有些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