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扰红尘,究竟是繁华还是寂寥,身处其中的人,或有不同的感悟。人世苍茫,行走于风烟中,所有的精彩与落寞最终都将化作浮光掠影,不留一丝痕迹。
有时候,柳永也会突然意识到人生终将面对荒芜,每当此时,他便庆幸自己与词结缘,欢喜与忧伤都可以寄托在词句里,苍白的人生便有了绚烂的底色。
一次偶然的机会,柳永读到一阕无名氏填的《眉峰碧》: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时,忍便使、鸳鸯只。
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这阕词分明描写的是市井之辈羁旅行役之苦,却只字未提旅途的劳顿,只将离别的痛苦写得淋漓尽致。与奔波劳碌之苦相比,离别之苦才更让人难以忍受。词中的主人公就是如此,与家人离别的情景直到多年以后依然令其伤魂动魄。
这阕词让柳永爱不释手,甚至将其题写在墙壁上反复品味。“蹙破眉峰”,定是描写女子离别时的愁苦表情,而看到这个表情的人,一定是一名男子,也就是写词之人。羁旅之中,他回忆与女子分别时的场景,两人“相看未足”,便不得不鸳鸯离分。
或许他们是为了生计而被迫分离,这样的思念总是难免苦涩。尤其身处荒寒凄凉的环境之中,思念更甚。词中表明,他为了赶路,直到傍晚才投宿在荒村驿店之中,一副寒碜的行色,证明他是社会最底层的百姓。风雨之声令他难以入睡,离愁别情困扰了整整一晚,窗外的雨打芭蕉之声,仿佛敲落在心上,令人苦涩伤痛。
有人说,这阕《眉峰碧》的开头两句与柳永的《雨霖铃》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猜测,柳永正是因为将这阕词题写在墙壁上反复琢磨,才写出了流传千古的《雨霖铃》。
无论真相是否如此,柳永一定是从《眉峰碧》中感悟到:因为有情感投入其中,才让词句那样美妙。他生来多情,爱与恨、喜与悲都能化成词句。即便世人都说,写诗填词都是消遣,不是正途,但那又如何?柳永的词没有为他换来功名利禄,但却写下了他的人生百味,让他活得有血有肉。
宋真宗咸平元年(998年),十五岁的柳永从崇安返回汴京。当时,柳宜的好友王禹偁重回汴京任职,柳宜时常带三个儿子去拜访王禹偁,希望自己这位才华横溢的好友能对三个孩子多加指点。
京城达官显贵众多,社会名流咸居于此。除了时常拜访王禹偁,柳宜还会带着三个儿子和两个弟弟拜访居住在汴京的名士们。柳宜可谓用心良苦,他不仅希望柳氏子弟能在他们那里学到知识,见到世面,更希望有机会能得到名士们的举荐,为日后出仕做好铺垫。
每年七月,是准备参加科考的举子们最忙的时候。他们一面忙着准备考试,一面还要忙着四处“推销”自己。每当此时,社会名流们总能收到许多举子们送来的得意之作。对于举子们来说,这是难得的机会,若是能够得到某位名士举荐两句,说不定便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柳氏子弟守着王禹偁这样的学问大家,可谓近水楼台。一日,柳永跟着两位哥哥和两位叔叔,在柳宜和王禹偁的带领下,来到一位名士家中做客。文人墨客最喜欢在宴席间请歌伎演唱助兴,这并非什么不堪的场景,歌伎与宾客之间大多以礼相待,甚至有些文雅之士还会专门为歌伎准备一层透明的帘幕,将歌伎与宾客区分开来。请歌伎演唱,只是为了烘托宴会的气氛,这是宋朝年间文人墨客之间最流行的消遣方式,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高雅的消遣。
这次宴席上,柳永欣赏到了他人生中第一场令他心醉的演出。歌伎们在帘幕后面奏乐轻唱、敲击牙板的声音,如同珍珠落入玉盘般清脆,歌喉如同凤凰对唱一般,时而轻快,时而幽怨。在场的宾客皆为这美妙的歌声沉醉,柳永也不例外。他甚至想,若能与这唱歌之人见上一面,那才是真正的愉悦。
回到家中,回想宴席上的那一曲清歌,柳永依然沉醉其中。他的耳畔依然回绕着歌伎曼妙的歌声,这让他情不自禁地以宴会上的场景为题,作词一阕:
帘内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最让柳永遗憾的,就是因为隔着帘子,没有看清歌伎的美貌。可正因未曾看清,才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更是美妙。《礼记·乐记》在描写歌声时,曾写道“累累乎端如贯珠”,于是,柳永便用“珠一串”来形容歌伎敲击牙板的节奏,让整首词不仅有了节拍感,仿佛音律就回响在耳边。
《别录》中写“晨歌动梁尘”,柳永便写“梁尘暗落琉璃盏”,歌声的清脆和穿透力一下子便被渲染了出来。以“琉璃盏”来承接落下的“梁尘”,化虚为实,虽略显夸张,但更令人过目不忘。
古人说“凤凰非梧桐不栖”,柳永便将这传说用在词里,更让人对歌声产生诸多联想。柳永笔下的歌声是孤寂、哀婉的,一句“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便仿佛将歌声送到读者耳畔,让人感受到那歌声由细到壮、由弱到强不断增大的力度,为歌声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力。
那个因听了歌声而“肠先断”的“坐上少年”就是柳永自己,也正是从这阕词开始,柳永的词有了属于自己的风格。
这次宴会之后不久,柳永的两位叔叔柳寘、柳宏参加了这一年的春闱。值得庆贺的是,二人双双榜上有名,柳永为两个叔叔高兴,也暗暗期许自己能在科考场上一举中第,那才是真的欢喜。
两位叔叔在高中进士之后每天忙碌不停,按照宋朝惯例,新科进士们都要参加朝廷的组织的游览御花园和汴京城中几处知名的花园,以让人们瞻仰进士们的风采,也以此激励其他学子,将心思放在苦读圣贤书上,才能像这些进士们一样光耀门楣。
大约一个月之后,新科进士们便要接受朝廷委派,到各处任职了。柳寘和柳宏两兄弟在赴任之前,再三叮嘱柳永三兄弟,一定要好好读书,若是遇到不懂的地方,要多去请教王禹偁先生。
然而,柳永却并没有向王禹偁请教的机会了。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年),朝廷重修《太祖实录》,王禹偁也参与其中。因为“直言史事”,不肯写溢美之词,王禹偁得罪了宰相张齐贤和李沆,再遭谤谗,被贬至黄州(今湖北黄冈)。
王禹偁曾在《三黜赋》中写道:“一生几日,八年三黜。”八年之内,竟一连三次遭贬,可以想象王禹偁内心的苦闷。因为王禹偁遭贬,柳氏三兄弟失去了一位良师。但此时,柳永的父母不仅要督促儿子们的学业,还要分出一部分心思来思考他们的婚姻大事。
柳永的长兄柳三复已到了婚娶的年龄,父母已为他订好了一门亲事。订婚之前,母亲派柳永去珠宝店取一对宝石戒指,作为他大哥订婚的聘礼。途中,柳永遇见一位族兄,闲谈一会儿之后,族兄便带着十五岁的柳永来到一处精致的院落。
那处院落门前的牌匾上,写着“品华院”三个大字,柳永立刻明白,这里是一处妓院。族兄为柳永找来一位歌伎,为柳永吹奏一曲。一曲吹罢,柳永却发现那曲中的错漏之处,提醒那位歌伎吹得不对,甚至还亲自拿过笛子演奏了一遍,果然与那歌伎吹得不同,听起来更令人心旷神怡。
族兄知道柳永擅长音律和填词,便提议由他填一曲新词送给那位歌伎,作为见面之礼。柳永没有推托,大大方方填词一阕:
玉肌琼艳新妆饰。好壮观歌席。潘妃宝钏,阿娇金屋,应也消得。
属和新词多俊格。敢共我勍敌。恨少年、枉费疏狂,不早与伊相识。
柳永毫不吝惜对歌伎的溢美之词,一开篇便夸她肌肤白嫩娇美,光洁如玉,又装扮一新。还说只要她出现在酒宴上,便会令人眼前一亮,酒宴也会因她的到来而增色不少。潘妃、宝钏、阿娇,都是用来衬托那歌伎的美丽和高贵的。紧接着,柳永笔锋一转,又盛赞那歌伎不仅容貌美艳,而且颇有才情,竟能与别人诗词相唱和,作品的格调还不俗。
世人皆知柳永素来自负,却能如此不吝词句称赞一名歌伎作诗填词的能力。若不是柳永出于哄这名女子开心为目的,那便是这名歌伎真的有不俗的才情。
最妙的是最后一句,竟是写给邻桌少年的,说他们“枉费疏狂”,只能眼睁睁看着柳永与那歌伎谈笑风生,徒生羡慕之情,谁叫他们不早与那歌伎相识呢?
写至此处,柳永又扬扬得意了起来。不过,对于歌伎,他从无半点蔑视,虽然在世人眼中,歌伎地位卑微,但在柳永心目中,她们都是寻常人,没有风尘气,甚至有些歌伎的才华和品格更受人尊敬。
只是,父母不允许他时常出入烟花柳巷之中,两个哥哥先后娶妻,也是时候该为柳永张罗婚事了。
那是前世修来的一段缘分,经历了许多次回眸,又有无数次擦肩,才终于有了最后的相遇。所有积蓄的美好,都即将从这一刻开始发生。
像柳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的娶妻,自然也要选择门当户对的人家。母亲已为柳永物色了许久,她说,对方是个大家闺秀,蕙质兰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柳永极其般配。
按照习俗,双方人家若是相互满意,便可以交换男女双方的庚帖,也就是生辰八字。若八字相合,双方便要互赠定礼。
男方给女方的定礼,大多是罗绢生色或银胜八枚,再拿花红缴檐上,叫作“缴檐红”;女方给男方的定礼,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女家以淡水两瓶,活鱼三五个,箸一双,悉送在元酒瓶内,谓之‘回鱼箸’。”也就是几条鱼加上一双筷子,预示传宗接代。
双方互赠定礼之后,男方便要置办一席酒席,将女方父母邀请过来商议婚事。到这一刻,即将成婚的一对年轻男女便可以正式见面了。宋朝虽讲究“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但在定亲时,男女双方是可以见面的。在定亲宴上,柳永终于见到了他未来的新娘。
关于柳永妻子的姓名,史料中并无记载。有人说他的妻子是名妓谢玉英,这显然不匹配柳永的家世;也有人说柳永的妻子叫倩娘,但也没有充足的证据。柳永曾写过一阕《玉女摇仙佩·佳人》,据说是他的哄妻之作,词的头一句“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形缀”,便是他化用神话传说中的仙女许飞琼来比喻妻子,那我们就暂且用“琼娘”来代替柳永妻子的名字吧。
那一年的柳永十八岁,才名早已传遍当地,闺阁中的琼娘也听说过柳永是个俊逸的才子,虽未相见,便已倾心。楚楚动人又颇通文墨的琼娘,也令柳永心动,一段姻缘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结成了。
因为男女双方都是官宦人家,这一场婚礼自然隆重异常。前来庆贺的官场同僚、亲戚朋友、街坊邻里挤满了庭院,为婚宴助兴而请来的乐师、歌姬、舞姬让那一天的柳宅几乎成为汴京城最热闹的地方。
在众人的恭贺声中,柳永牵起了那条象征着姻缘的红绸。这是人生中最欢愉的时刻之一,与良人共度春宵,哪还在乎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