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易老,光阴不可轻负。流光容易把人抛,转眼便是一年。
柳宜在去全州赴任之前,特意叮嘱妻子刘氏,一定要对几个儿子严加管教,悉心培养,尤其是柳永,更要督促他刻苦读书。
教养三个儿子的重担一下子落在刘氏一人肩上,好在她没有辜负丈夫的嘱托,对孩子们的教导丝毫不敢懈怠。
教柳永读书,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天资聪颖,对诗书本就钟爱。在私塾里,柳永跟着先生苦读圣贤书。他是最受先生喜欢的学生,尤其是在诗文方面,柳永早早显露出高于同龄人的天赋。
即便是从私塾回到家中,柳永依然书卷不离手。只不过,他闲时读得最多的,是古人留下的诗词,尤其是温庭筠和李煜的词,柳永虽不能完全读懂词中的情致,却莫名钟爱那种婉约旖旎的意境。
词句长短平仄的节奏,演绎出柳永命运的旋律,他此生注定要沉浸在这旋律中,悲喜与荣辱,皆牵系在那些婉转柔美的词句里。
因为爱读词,柳永也爱上了读史。他想要知道,是怎样的际遇与情境,才让那些古人写出这样清新绮丽的文字。他想要了解这些词人背后的故事,于是便找来许多史书,了解他们的生平。
读着读着,柳永开始效仿着那些婉约派词人的笔调,书写自己的感悟。他尚且是个孩童,笔法依然稚嫩,但字里行间,已足见灵性:
金风送爽入吾庐,
缅忆前贤九月初。
借得少陵大手笔,
墨香重彩绘新图。
其实,翻阅柳永词集,这首《读史怀今》与《忆王孙·登山临水望春晖》并不在其中,有人说,这或许并非柳永本人的作品,但也有许多与柳永相关的文字认定,这就是柳永童年之作,之所以没有被收录进他的词集里,是因为太过稚嫩,与柳永后期的词风不符。
无论真相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此时的柳永,已经彻底为那些长短不一的词句着迷。其中,也少不了母亲刘氏的熏陶。
刘氏的外祖父是唐代著名乐师雷海青之后,她自幼跟随舅舅学习乐理,颇有所成。柳永时常能听到母亲弹唱喜爱的曲调,也从母亲身上继承了优秀的音乐基因。母亲给了柳永音律方面的启蒙,她不仅教柳永乐理,还教他吹笛。柳永一学便会,久而久之,甚至还能自创乐谱。
多年以后,柳永的侄子柳淇在为柳永撰写的墓志铭中写道:“叔父讳永,博学善属文,尤精于音律。”柳永的词作之所以饱受推崇,除了其内容生动、感情饱满之外,同时也在于他的词符合音律。可见,柳永在词作方面的成就,与他自幼所学的乐理密不可分。
长长短短的词句,填充了柳永的生命。那时的他,尚且不懂何谓情深缘浅,也不知何谓命运不公。他只知道,只要捧起那些词句,自己周遭的环境就被某种莫名的情绪渲染出灿烂的色彩,快乐充斥内心,呈现在脸上,便是一抹发自心底的微笑。
即便是为了更好地读懂这些词句,柳永也要认真对待学业,让自己的文学底蕴更深厚一些。远在全州的柳宜一直记挂着儿子们的学业,时常写信来问询。刘氏为三个儿子的优秀而骄傲,还特别在给丈夫的回信中强调,柳永在音律与诗词方面极具天赋。
柳宜却反而因此担心,对科考而言,诗词并非正途,只是文人墨客用来怡情的工具。若柳永沉迷于诗词,纵然世人褒扬他才华横溢,科考场上却不听这样的夸奖,只看士子们在儒家正统学问上的造诣。
为了让柳永专心学业,通过科举走上仕途,柳宜在信中再三叮嘱刘氏,一定要对柳永严加管教。于是,刘氏为三个儿子请来一位学贯古今的先生,可是,纵然先生博学,还是被柳永提出的一个个稀奇古怪的问题难住了。
柳永的问题总是无关儒家典籍,而是古圣先贤背后的趣闻,皆是他想不通的事情。他问得认真,先生却无奈摇头。在先生眼中,这样聪慧的一个孩子,若是不及早收心,很难在科考场上有所作为,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然而,孩童总是难改跳脱的本性,每当结束了私塾里一天的课业,柳永便迫不及待地投入到诗词的世界里。偶尔,他也跟随家中长辈去山水间游玩,山水与诗词,才是柳永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
光阴追赶着脚步,褪去孩童的稚嫩,染上少年的青涩。宋太宗淳化五年(994年),柳宜在全州任期已满,官阶也从著作佐郎转为太子左赞善大夫。依据朝廷规定,柳宜要返回汴京述职,将相应的文书材料与三司交接完毕之后,再留在汴京等待朝廷对他的委派。
没过多久,柳宜便被委任为扬州通判,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忍受与家眷分离之苦,可以将妻儿带在身边去赴任了。
四年前从任城返回崇安时,柳永只与江南匆匆擦肩而过。这一次,一想到全家人可以在那烟雨朦胧之地团聚,尚未出发,柳永便已欢欣雀跃了。
温婉的江南,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十一岁的柳永站在父亲身边,已有了几分翩翩少年的模样。江南的山水养人,更滋养心性,就连柳宜闲来无事时都喜欢吟诵几句诗词,更何况本就沉醉于诗词中的柳永,简直将这里的湖光山色、亭台楼榭、市井繁华当作滋养灵感的源泉。
此时此刻,柳永的世界里,还是一片春光明媚。父亲的期望,便是他求学的动力,在学业上,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先生总是教导柳永:唯有科举取士,才是正途。身为读书人,必须要多读经史。至于诗词,闲来无事时用来怡情养性便好。可在柳永心目中,科举取士与研习词作是同等重要的事情,他一边跟随先生用心苦读,一边又反复钻研《艺文志》和《乐府杂录》等音乐论著,对乐理及作词的热爱不仅没有减淡,反而加深了几分。
为了不让父亲阻止自己研习词句,柳永更加用心读书。他每日都秉烛用功苦读到深夜。为了表明自己立志功名的决心,他还专门写了一篇《劝学文》:
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这篇通俗易懂、条理清晰的短文,足以表明柳永用世的积极。他身为公卿之子,自然不甘沦为庶人。他懂得父母对自己的严厉是因为对自己的疼爱,身为子女,他也愿意勤奋向学,这样才能学有所成。
柳永读过宋真宗赵恒所写的《劝学诗》: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有人说,这是皇帝在强调读书的重要;也有人说,此诗看似劝学,实则满篇铜臭。
无论宋真宗写这首诗的本意如何,从柳永的这篇《劝学文》足以看出年少的柳永已经懂得:并非学问改变命运,而是科举改变命运。想要走上所谓的正途,有时候不得不随波逐流,为了科考而做学问。
柳永坚信,自己有朝一日定能金榜题名。翩翩少年,意气风发,未知的人生,充满太多可能性。没有什么比希望更让人充满力量,更何况他本就天赋超群,人人都说,柳永定能超越他的父亲,成为最让柳氏一族自豪之人。
至道三年(997年)初,柳宜由赞善大夫迁殿中丞,由扬州赴京任职。同年三月,宋太宗赵光义驾崩,宋真宗赵恒即位。五月,柳宜又迁国子博士。为了让家中老母亲得知这一喜讯,柳宜让弟弟携带自己的画像返回故乡崇安,柳永也跟随叔父一同返乡。
那张画像是柳宜任赞善大夫时,特意请僧人神秀为自己画的,他的好友王禹偁还专门在画像上题写了《柳赞善写真赞并序》,其中写道:
好君好道,气形于貌。鹤瘦非病,松寒不槁。赤绂荧煌,白须华皓。秀师援毫,写于霜缟。杜口慎微,虚心养浩。寄献高堂,足慰亲老。
这样的溢美之词更让柳永觉得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才是最荣耀的事情。他为自己的父亲骄傲,带着父亲的画像返乡,就仿佛自己也荣归故里一般。
柳永又回到了青山秀水的崇安,自由的脚步带着他在红尘阡陌中徜徉。一日,他来到了福建著名的古刹中峰寺,那是一座古老的禅寺,处于群山怀抱之中,雾竹叠翠,从远处望过来,宛若宝莲盛开。柳永自幼便听过许多与中峰寺有关的传说,据说,中峰寺始建于唐景福元年(892年),相传当年乡民在山中聚众猎虎,有神僧骑虎而出,于是便请师修建道场。寺旁的大石上,还留有老虎的足迹,人称伏虎坛。
那一天,柳永沿着陡峭崎岖的石径,攀萝附葛爬过高冈,又涉水过溪穿过林莽,来到群山环抱的中峰寺,瞻仰伏虎坛胜迹。他的脑海里浮现着禅师降服猛虎的英姿,不禁感慨万千,便脱口吟诗:
攀萝蹑石落崔嵬,
千万峰中梵室开。
僧向半空为世界,
眼看平地起风雷。
猿偷晓果升松去,
竹逗清流入槛来。
旬月经游殊不厌,
欲归回首更迟回。
再荣耀的仕途,都比不上旅途中的景色。这个道理,直到多年以后,在科考场上一次次铩羽而归的柳永依然没能彻底参透。他似乎从未学会如何与光阴温和相处,那份对仕途的执念,终究没能让他快慰于山水之间的日暖风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