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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短平仄,是宿命之音

人生起起伏伏,每个阶段都各有韵味。岁月亦有平仄之音,可惜世人忙于生计,无暇品味。

回忆终究是命运的嗟叹,人生也是不停的辗转。距离柳永上一次跟随家人迁徙,仅仅过了四年。只是四年前的他,尚不知何谓迁徙,只懂得依偎在父母怀中,错过了许多沿途的风景。而此时的柳永已经七岁,他不仅已经懂得欣赏风景,更已经懂得什么叫作怀念。

齐鲁大地是柳永生长的地方,对他而言,这里更像是故乡,而真正的故乡福建崇安,反而是个遥远的地方。当得知自己即将跟随母亲和哥哥们去往千里之外的崇安,柳永忽然发现,自己对这片齐鲁大地竟是如此不舍。他有许多地方还没有去过,尤其是古人在诗句中反复描写的那些地方,柳永暂且只能神往,只待自己有朝一日长大成人,便将那些地方一个一个游遍,踏着古人的足迹,与他们隔着时空进行心灵上的交流。

可惜,命运对柳永总是缺乏一些耐心,偏要用一双无情的手,一次又一次在仓促间推搡着他上路。

告别任城的那一天,当地百姓纷纷来送行。柳宜为官清正,深得民心,无论在何处为官,总能受到百姓拥戴。柳宜从不愧对自己的官职,他的为官信条,便是要造福一方百姓。他这样想,也这样做,年幼的柳永虽不懂得如何做官,却已经以父亲深得民心而骄傲。

柳氏兄弟分散在各处为官,唯一与柳宜离得近的,便是二弟柳宣。于是,在去往崇安的路上,柳宜特意带着一家人绕道去看望柳宣。全州路远,此去一别,再见遥遥无期。

这样的离别是最让人伤感的,因为没有人知道何时才是归期。本以为聚散离别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却没人能够预料,这样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分别竟成了永诀。

柳永与二叔见面次数不多,他甚至还未来得及记清二叔的容貌,便跟随父母再次匆匆上路。这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充裕的时间游览沿途风景,柳宜需要尽快赶到汴京,办理去全州赴任的手续。

柳宜的好友王禹偁已在汴京恭候许久,当时,王禹偁在汴京任左司谏、知制诰,他与柳宜虽见面不多,却友情深厚。王禹偁出身寒门,自幼学有所成。进士及第之后,王禹偁先后被任命为成武县(今山东成武)主簿、大理评事、长洲(今江苏苏州)知县、右拾遗并直史官等官职。他为人刚直,誓言要“兼磨断佞剑,拟树直言旗”,甚至还以《端拱箴》来批评皇宫内的奢侈生活。

或许是因为同样的耿直,以及同样的抱负,才让王禹偁和柳宜一见如故,交好多年。旧友重逢,自然是需要一番热情款待的。柳永三兄弟也与父亲一同入席,言谈举止皆有礼数,引来王禹偁频频赞赏。他尤其喜欢器宇不凡的柳永,总觉得柳永比一般孩童更具灵气,或者说,更敏感。

的确,柳永总是能从细微的表情和语调中感知对方情绪的变化,就好比这次宴席上,他清晰地感受到,父亲虽有升迁的喜悦,却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淡淡的忧伤。柳永只能感知父亲的情绪,却不知为何如此。直到王禹偁与柳宜聊起全州的现状,柳永才得知父亲忧伤的源头。

原来,时任荆湖南路府帅的魏羽与柳宜皆为南唐降臣。在南唐时,柳宜的官职高于魏羽,而到了北宋,魏羽却成为了柳宜的顶头上司。一想到这些,柳宜便有些意难平。

可人生就是如此,总有几番沉浮,没有人会永远待在原地,也没有人能保证一生居于高位。柳宜自然懂得这样的道理,只是人总有钻牛角尖的时候,三杯两盏淡酒下肚,与好友倾诉一番,也就化解了。

似乎是为了安慰柳宜,王禹偁专门为他作了一篇《送柳宜通判全州序》。他在文中称赞柳宜是江左一带声名显赫的人物,因不避权贵、直言上疏而获得南唐国主器重。像柳宜这样的人品与才能,只屈居州县小官实在令人感到惋惜。好在柳宜通过“叫阍上书”获得了皇帝的赏识,远胜过那些靠谄媚权势、奴颜婢色而升迁的小人。

王禹偁的安慰似乎让柳宜宽心了许多,这一点,柳永从父亲的神色中看得出来。这是柳永人生中第一次来汴京,对于尚且是孩童的他来说,汴京的喧闹与繁华令他欣喜。

小孩子总是喜欢热闹的,或许从那一刻开始,留在汴京,便成为了柳永骨子里的执念,这个执念,也伴随了他一生。

这次来汴京,柳永只随父亲停留了短暂的时间。父亲前去全州赴任的各项文书皆已准备妥当,柳永跟随家人再次启程。他依依不舍地与汴京的繁华作别,将热闹与喧嚣留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向故乡崇安。在那个此前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他褪去年少的青涩,积蓄笔落惊风雨的才华,长成风流倜傥的模样,当再次回到汴京,柳永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聪慧但却懵懂的孩童。

从汴京到崇安,要沿水路而行。以柳宜如今的官职,沿途是有兵丁护卫的。这让柳永和两个哥哥无比开心,尤其是当船渐渐驶向南方,沿途的景致变成了与北方截然不同的模样,柳永这才发现,曾经的自己就如井底之蛙,竟不知大宋朝有如此广阔的天地。

南方的山水就如同南方的人,细腻而又多情。眼前的一切让柳永说不出地喜爱,仿佛自己前世便属于这里。

这一趟漫长的旅程,柳永沉浸在明山净水之中,丝毫不觉得辛苦。直到风景秀丽的武夷山出现在眼前,柳永才惊觉,此行不知不觉已近终点。

自古以来,崇安便是个钟灵毓秀之地。这里山水环绕,光是叫得上名字的山就有十几座,溪水、滩涂更是数不胜数。柳永在小时常听父亲说,家乡的武夷山,素以“碧水丹山”著称。读书识字之后,柳永还特意找来许多关于武夷山的传说,想要对自己的故乡多一些了解。

传说中,武夷山在远古之时还是一片洪荒之地,洪水泛滥成灾,遍地妖兽横行,生活在那里的百姓苦不堪言,只得躲进山坳里。

一位姓彭的老人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便披星戴月地开山治水,到了须发皆白的年纪,人们便尊称他“彭祖”。彭祖有两个儿子,一个名叫彭武,一个名叫彭夷,这两兄弟落地见风就长,一阵春风吹过,便会喊爹娘;二遍春雨洒过,便能站立行走;三瓣春茶绽芽,便能下地奔跑。他们智勇双全,聪慧过人,从小就跟着彭祖翻山越岭,开山治水。

彭祖活到八百八十岁仙逝,只留下一把斧子、一柄锄头和一弯弓箭,嘱咐两个儿子要继续治水,为百姓造福。两兄弟不负重托,挖出九曲十八弯,治住了咆哮的山洪,杀死妖兽,又将荆棘丛开垦出一片片良田,种上岩茶,栽上稻谷和果树,在山上种满奇花异草与珍稀药材。

曾经的穷山恶水,在彭武和彭夷兄弟手中变成了人间仙境。他们死后,人们为了纪念这对开山有功的兄弟,便将此山用他们的名字命名为“武夷山”。

福建盛产茶叶,柳永还读到一则关于武夷名枞“白鸡冠”的传说。相传武夷山古时有位茶农,抱着一只大公鸡为岳父祝寿。一路上太阳炙烤,茶农热得受不了,便将公鸡放在树下,自己也找个地方乘凉。没过一会儿,茶农听到公鸡发出惨叫,发现一条青蛇从脚边滑过,公鸡已经被蛇咬死,鸡冠流出鲜红的血滴落在旁边的茶树根上。茶农只得将公鸡埋在茶树下,空手去给岳父祝寿。后来,那棵埋着公鸡的茶树却越长越旺盛,叶子由绿变白,散发出浓郁的清香。这棵树产出的茶叶颜色与别的茶树不同,米黄中带着乳白色,泡出来的茶汤亮晶晶的,还没到嘴边就清香扑鼻,一口饮下去,清凉甘甜,就连茶柄都带有清香味,据说还有治病的功效。因为这棵茶树是鸡冠血滋养而成,因此其产出的茶叶便被命名“白鸡冠”。

如今,那个只出现在传说里的地方就近在咫尺,有那么一刹那,年幼的柳永甚至有一些激动。小孩子总是容易被陌生的事物吸引,离船上岸的那一刻,便已经全情投入到新奇环境的喜悦中,全然忘记了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对繁华的汴京恋恋不舍。

柳氏一族的故乡崇安五夫里坐落在武夷山东南部。在当地,柳家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得知刚刚升迁的柳宜带着家眷返乡,乡民们自发热情迎接。那壮观的场景突然让柳永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光耀门楣吧。

潜意识里,柳永将仕途与荣耀联系在一起,这也是为什么此后多年,他屡次落第,也要屡次重新走上科举场的原因。

在崇安,柳宜将家眷安顿好,便动身前往全州赴任。转眼几个月过去,初返故乡的柳永开始思念父亲。从出生到现在,柳永从来没与父亲分别如此之久。他想给父亲写信,倾诉自己的思念。

柳永记得,父亲时常吟诵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也是从父亲那里,他第一次知道有一种叫作“词”的文体,它平仄不齐,不像诗句对仗工整,但读起来却更觉深情。于是,柳永便要为父亲写词:

忆王孙

登山临水望春晖,屈指算来数月离。闽江水涨鲤鱼肥。盼爷归,菽水承欢媛庭闱。

写下这阕词时的柳永只有七岁,却能将思父之情跃然纸上。可以想象,收到这封信的柳宜该是如何感动。柳宜寄厚望在柳永身上,他在回信中叮嘱柳永,不要沉迷于诗词歌赋之中,应当发奋读书,考取功名。然而,正是这“考取功名”四个字,却拖累了柳永的一生。 bsZ38iWO7H+RHCqhVOcE8ODV6l9CE5JVoRG7ARjV/m9Oon6WhHI2WdDh+p36Xq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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