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故事从一开篇就注定写满无奈。岁月辗转,光阴如水,猝不及防间,便能带走一个人的浮世清欢。尘世喧嚣,总有人心怀执念,不甘沉沦于寂寞,所以难得酣梦依然。
有多少人,能在喧闹与躁动之间,静静聆听自己的心音,将如歌如诉的人生,书写成诗情画意?
人活于天地之间,莫不是远行的旅客,总要经过无数次乱花渐欲之处,才能终于找到一处柳暗花明。这才是人生真实的模样,却只有那些站在光阴巷口留心感知的人,才能用笔墨描摹出那些或清亮、或黯淡的时光。
唐诗、宋词,只言片语,承载了多少情怀与过往。甚至一韵一脚,都能寻觅出多少旧时光。数不清的才子佳人、文人墨客,堆砌出唐宋风流。时光深处,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捧一段流年的时光,剪成岁月的絮语,再转托清风明月,向后世寄托款款深情。
带着岁月馨香的笔墨,总是让人爱不释手的。尤其是宋词,千年风雅,美妙绝伦。有的宋词,如一杯烈酒,虽灼口,却余香缭绕;有的宋词,如一杯茶,闻之清淡,饮下却香气氤氲,值得慢慢品味。
柳永的词,便是后者。凄婉绵长,充满儿女之情,虽偶见豪放,却大多意境哀婉。用最平易轻快的音律,表达最复杂的心境。若细细读来,还能隐约感受到他心底的凄楚与惆怅。
或许是特殊的年代,造就了柳永独特的词风。盛世的尾声,总是烽烟,这仿佛就是历史的轮回。在这样的轮回之下,有人尽情书写着豪情,有人则把惆怅刻进骨子里。
柳永便出生在盛世与烽烟的交叠之时,北宋初期,刚刚建立起来的王朝尚不安定,混乱的局面刚刚平息,百废待兴之下,一切都在朝着向好的方向发展,可那一派蒸蒸日上的气象里,唯独柳永不在其中。
如果用一个词来总结柳永的人生,最适合的莫过于“寥落”。他的命运算不上多么艰难坎坷,却偏偏少了几分幸运,于是,便成就了他惆怅凄凉的词风:
秋尽。叶翦红绡,砌菊遗金粉。雁字一行来,还有边庭信。
飘散露华清风紧。动翠幕、晓寒犹嫩。中酒残妆慵整顿。聚两眉离恨。
写下这阕《甘草子》时,柳永已步入晚年。那时的他,已不再放浪形骸,但却品尝到足够多的人生无奈。
他借思妇的口吻,写人生的孤独寂寥;借大雁传书,表达自己对人生的期盼。无论他一生如何流连花间,都不曾有人否定他在词作方面的不世才华。甚至有人偏偏欣赏他的真性情,纵观宋代文人,很少有人像柳永这样,专注地扮演着自己的人生角色,毫不遮掩。
他用一支婉约的笔,写尽千古风情,茫茫人海之中,他落寞地从每个人身边经过,却偏要让人分享自己的快乐。无人为他加冕,他便为自己封王。沉溺于词句中,便是他最简单的欢喜。
“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柳永人生的注解。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承担着属于自己的苦痛与悲伤,从不强求别人帮他逃出命运的藩篱。如此看来,柳永是自己世界里的英雄,毕竟人活于世,没有几个人能像他一般,真正地做自己。
追溯起来,柳永的祖辈是唐玄宗年间的御史中丞、福建观察使柳冕。柳冕与柳宗元同辈,是韩愈、柳宗元倡导的古文运动的先驱之一。他博学富文辞,主张文道并重,尊经崇儒,不喜屈原辞赋,强调写文应有“气”,即“社会的风气、作者的志气、作品的生气”,为韩愈论气的先导。
柳永的祖父柳崇,字子高,曾为沙县县丞。据说,柳崇曾因唐末时局动荡,决意隐居于故土,只读圣贤书,不问天下事。朝廷曾数次派人请柳崇出仕,皆被其婉言谢绝,最终还是被朝廷的诚意打动,出仕为官。
从柳崇一辈开始,柳氏一族便家训甚严。柳永父亲一辈共有兄弟六人,分别为柳崇原配丁氏所生的柳宜、柳宣;继室虞氏所生的柳寘、柳宏、柳寀、柳察,皆出仕为官。
柳永的父亲,便是柳崇的长子柳宜。他性情耿直,为官清正,曾在南唐后主李煜朝中任监察御史,时常直言进谏,即便涉及权贵也从不避讳。北宋灭南唐后,柳宜以降臣身份入朝为官,先后任山东费县、任城令,通判泉州,赞善大夫,最终以工部侍郎职务致仕。
只不过,柳宜在仕途上走得并不坦然。南唐曾抵抗过北宋,即便成为北宋降臣,包括柳宜在内的一帮臣子都过得胆战心惊,行事小心翼翼,对宋太祖皇帝赵匡胤更是万分惧怕,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柳宜对旧主李煜一直念念不忘,尤其钦佩李煜在诗词方面的才情与造诣。在柳宜的影响下,柳永便对诗词有了超乎寻常的兴趣。
若仔细想来,柳永的词风或多或少有着李煜的影子。作为一名客死异乡的君王,李煜无疑是失败的。然而,李煜的文采却足以令他在诗词领域称王。李煜的词,婉约动人,又语言明快、用情真挚,尤其是在亡国之后,更添了深沉的意境,影响了整个后世词坛。
柳永自幼便吟诵着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虽年少不知愁滋味,却在不知不觉间,将惆怅刻进了骨血中。
若李煜还活着,年少的柳永多想问一问他究竟“能有几多愁”,那些愁绪难道真如“一江春水”般漫延汹涌吗?
只可惜,柳永出生时,距离李煜离开这个世界已过去六年。宋太宗雍熙元年(984年),柳永降生在沂州(今山东境内)。那里是父亲柳宜的任所,作为南唐降臣,柳宜并没有获得多高的官职。最初降宋时,不过是被委任为山东雷泽县令,几年后又移任山东费县县令。柳永出生时,柳宜已经四十六岁,妻子刘氏也已四十四岁。
虽然已是家中的第三个儿子,柳永的降生依然让柳家上下欢欣不已。父亲为他取名“三变”,源自《论语·子张》:“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父亲希望这个刚刚降生的儿子能像《论语》中所说的君子那样,看上去庄重威严,与人接触时又能待人温和,说话时又能极具分量。
出生于书香世家,父亲更希望儿子能饱读诗书,考取功名,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光耀柳氏门楣。可惜,柳永并没能满足父亲的期望。他的确饱读诗书,却没能用之于朝堂,而是用精妙的词句婉约了烟花柳巷;他的确憧憬仕途,却在科举考场上一次次折戟,没能让父亲在有生之年看到他身着官服的模样。
在泥泞的仕途上,他跋涉了太多年。带着满腔孤傲与失落,他将自己流放于勾栏瓦舍之间,甚至父亲最初为他取的名字“三变”,也被他改成了“柳永”。他并非不想做个君子,但做君子实在太难。唯有醉卧花间,将一颗无处安放的心交付给词句,才能让他找到些许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