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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喧嚣的序曲

搬到涩谷神山町的歌子家以后,敏夫仍然是无所顾忌地睡懒觉。中午一觉醒来,看到枕边有一张三津子上班前塞的纸条,上面写着:

“今天下班的时候在罗亭等我,有事跟你商量。阿津。”

平常都是哥哥约她出去,这回可太稀奇了。“罗亭”是一个位于西银座的僻静的小咖啡店。

——今年的梅雨时节干旱无雨,可今天是少有的雨天,非常凉快。

敏夫装潇洒故意不打伞,在小雨里浑身湿漉漉地走着。

他一进店门,妹妹已经来了。

“又成落汤鸡了吧。”

看哥哥的头发就像水洗过的圆白菜似的,三津子边说边用自己还没擦过手的热毛巾给哥哥擦起头发来。三津子特别喜欢哥哥那一头波浪形的自然卷发。敏夫温顺地任凭她擦拭。

“找我什么事啊?”

“嗯,也没什么大事。可是在家不大方便说。”

“哦……”

三津子越过哥哥的肩头,望着傍晚时分街道上被雨打湿的来往行人。黑色雨伞反着白光,很快消失在面前的小路上。霓虹灯从蒙蒙细雨中渗透出来,犹如湿纸上洇出的红墨水。

“那个,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歌子老师二话没说就把我们收留了,房租也不要……”

“就为这个呀。这不是求之不得吗?肯定是老妈的缺根弦和歌子老太婆的缺根弦合上拍了呗。”

“可是,因为我们,她把高桥梦子女士这样的老朋友都给轰出去了,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那个梦子老太婆,现在在房子的意大利亭那儿管存衣处呢。”

“是吗?真的?太好了,准是哥哥给介绍的吧。”

三津子为自己发现了哥哥没被发掘的美德而兴奋不已,然而敏夫的回答却很冷淡。

“开玩笑。是别人介绍来的,房子好管闲事就收留了她。”

“这样……还有,看了那个报道,闯到歌子老师家去时,妈妈看来好像特别有把握的样子,是吧?”

“那可不,对方有三千万日元嘛。”

“可是,这年头连亲戚都靠不住啊。而且到处住房紧张,怎么还会把以前朋友的家人都……”

“也是,何况歌子和咱们老妈以前还是情敌……”

不管遇到什么事,敏夫从不多想,只知道享受好的结果,也不深究。觉得太麻烦。不过,妹妹那可爱的现实头脑今天思路很清晰,试图探究事情的真相,让敏夫很喜欢。他附和妹妹道:

“说不定老妈手里有歌子的什么把柄吧。”

“是啊,我也这么想。”三津子来了精神。

“妈妈虽然没跟我们说什么,可是好像揪住歌子老师的狐狸尾巴了……到底是什么呢?”

“什么呢?”敏夫不耐烦地说,“管它是什么呢。不过老妈要是真有那么点儿恶毒的话,我会对她刮目相看的,也多少对她尽些孝道。老妈就应该跟我们都挑明了。”

三津子看见门外的一个高个子男人收起伞,陪着一位女人走进咖啡店。这对情侣模样的男女互相牵着湿漉漉的手上了二楼。这时她忽然想起了荻原,不过现在跟哥哥谈他还为时过早,因为他们俩都没有像那对男女一样到咖啡店来过。

三津子用细指尖拍了拍想打哈欠的嘴巴。

“……可是,我还是感觉不踏实。总觉得厚着脸皮在她家住着特别扭。会不会发生什么摩擦啊?”

“就像等着什么事发生似的,这不是也挺有趣的吗?那个歌子老太婆叫人难以捉摸,也弄不清她是好人还是坏人,是蠢货还是疯子,或是奇葩的人。”

“瞧你说的,歌子老师可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呀。”

“三津子这么尊敬她,我就不说什么了。那就想办法让她喜欢咱们吧。”

“那倒是……我可能是穷怕了吧。我觉得既然给人家添了麻烦,先不说妈妈,咱们俩还是应该在那个家里做个有用的人。我想尽可能地帮着做些家务……”

“当女佣呀……嗨,也行啊。”

“哥哥也做点什么……”

“我吗!”

敏夫故作吃惊地瞪大眼睛,忽而又笑起来。

随着一阵喧嚷声,从门口进来了四五个穿着花上衣的年轻人。裤子也色彩艳丽,像紧身裤那么细,裤脚下面露出时髦的花袜子,大雨天却穿着茶色或褐色的高级牛皮鞋。

“这群娘气的家伙。”

“不许转移话题。哥哥也得想法儿让她信任你呀,至少表面上装一装。要是被人说是为了三千万日元来投靠人家,太可悲了,我心里也不安。再说那三千万日元还得被扣掉好多税呢。”

“什么,你说要交税吗?”

“是啊。”

“是这样啊,”敏夫用拳头轻轻敲着桌面,“……也对,咱们家跟税没缘,所以我就把这事给忘了。扣税这事,我去找那个哥儿们帮忙。”

“哥儿们是谁呀?”

“管他是谁呢,哥儿们就是以前的老朋友。对,就这么办。”他自己念念有词地点着头,“总之一开始先取得信任,以后就好办喽。”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天已黑透,灯光愈加显得明亮了。

歌子家的大门上又多了一个写着“山路”的小名牌和一个写有“帝国歌剧协会”的大招牌。关于这个协会的名字,大家一连讨论了好几天,最后歌子还是固执地主张叫“帝国”。其根据是,在欧洲的社交场合,只要提帝国一词,就会增加很多威严。

歌子家收留了山路一家,赶走了高桥梦子,同时也突然对外封闭起来,采取了与世隔绝的姿态。

这样做也有不得已之处,因为许多素不相识的人来信要钱。

三津子被责成整理来信。其中有一封是某县的中学生寄来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请尽快给我寄来秋天修学旅行的钱。看了报纸,我觉得像你这样的有钱人,应该立刻给我们这样的穷孩子捐款才对。区区两万就够了。汇票、汇款都可以。期限一个星期,就这么定了。”

有的信更加蛮横无理。

“在当今这个时代,没有比歌剧这种又费钱又缺心眼的行当更叫人心碎的了。像你这种人都死光光才是社会之幸呢。回头给你寄去有毒的包子,品尝一下吧。”

这些信还算是脑子正常的,更有甚者,在日本纸的正反面,用细铅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这样狗屁不通的句子,纯粹是精神病人。

“混账东西歌子的歌集万叶集的集中表现的现实看见勇猛的橡树子的人一边傻笑一边说什么耶稣基督再世……”

起初三津子还一封一封地拿给歌子过目,结果每次歌子看了都歇斯底里地大发一通脾气,后来三津子就悄悄把信处理掉了。

“人们太不理解我了。”歌子眼里噙满了泪水,“这算什么文化国家啊。我的艺术,连立足之地都被剥夺了啊。”

到了这个地步,她就跟孩子一样,怎么劝都不管用了。

及至看到“有毒包子”那封信,歌子已经彻底神经质了,她把陌生人送来的包裹,全都给了山路一家,因此正代跟着沾了光,每次都把全国歌剧爱好者送来的高级点心风卷残云般消灭掉,于是乎渐渐地发胖了。

最让三津子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宅子里的人们从早到晚都“艺术”不离口。社会上的一切,大到政治问题,小到筷子的使用,都一一被他们划分为艺术和非艺术。比如,他们会说,在非艺术的电车上挂着稍稍艺术的招贴画,一位拿着非艺术皮包、蓄有艺术胡须的绅士,以极为非艺术的态度用臀部拱占座位云云。

好比突然进入黑暗的地方,眼睛慢慢适应后才看清楚东西一样,三津子也渐渐看明白了。

“原来,这儿的住户,都在企图对长期以来遗弃他们的社会进行报复啊。”

三津子不了解乐坛的内幕,只是对歌剧充满着朦胧的幻想。现在她隐约明白了,自命不凡的歌子那特有的女王般的姿态招致了社会的反感,也就是说,她被乐坛所排斥,失去了登上歌剧舞台的机会。

据说直接的起因是,战后上演《托斯卡》的时候,她说合唱不齐而柳眉倒竖,把茶杯里的茶水往合唱团成员身上泼。还嫌乐队声音太大妨碍唱歌,和指挥大吵起来,并一把夺过指挥棒,在膝盖上一折两段。

这些是男中音歌手兼讽刺家伊藤告诉三津子一家人的。伊藤也是不得志之人。而有一堆孩子的肥胖的男低音歌手大川,则一直在怂恿歌子,为她报复世人出谋划策。

“必须砸烂玉置歌剧团和无弦会。就是他们使歌剧界走向了邪路。”

这是大川的口头禅。

歌子马上就被挑唆起来。

“那位清井初小姐的歌喉,说句不好听的,就跟怀了孕的母猫似的。还有那个无弦会的小田琉璃子小姐……哎哟,真让人受不了!那声音就和羊羹蘸了醋差不离。那等水平的人,不加倍再加倍地拼死用功,根本上不了台的。”

歌子贬低的全是女歌手,她习惯于把所有的女性树为对立面。

——可是不管怎样,对于三津子来说,歌子都是不可多得的重要老师。她每星期都免费给三津子授课一次。

学歌的第一步,是用弗朗茨 所著的合唱教材练习多、来、米、发。

第二步,是用有好多练习曲集的《孔空 声乐练习曲》,练习发声“啊——啊——啊——”。

下一步还是用其他练习曲集练声。

到此为止三津子已经跟着母亲学过了。

歌子从罗西尼 和普契尼的最基础的咏唱开始教三津子。

三津子在空余时间还非常勤快地干家务活。基于即便有了三千万也没有钱购买非艺术的电动洗衣机的逻辑,三津子总是利用星期四的休息日为所有人洗衣服,她的工作效率是老女佣的三倍。不过,有妇之夫的衣服由各自的太太洗。

三津子最喜欢到屋顶的平台上,一边晾衣服,一边练习这一周刚学的练习曲。

吉尔达

听到你的名字我就热血沸腾……

——远处是以前的代代木练兵场,华盛顿住宅区 那红褐相间的房顶以及白色和淡绿的墙壁,看上去犹如整齐排列的火柴盒。环绕草坪的道路上,穿着花衬衫的美国人来来往往,网球场上依稀晃动着黄豆大的人影……

“在唱《弄臣》吧!”

荻原笑着站在晾晒平台的楼梯口。

荻原扶着晾衣服的栏杆说:

“老师说,战前从这个平台上能看到整个练兵场的阅兵式呢。那时候尘土飞扬,晾晒的衣服一下子就变成黄的了。现在呢,你看看,已经变成一片草坪了。”

三津子心想,看来荻原是个对家务蛮有兴趣的男人,上次搬家他也来了,现在是不是又想帮着洗衣服啊。

荻原从心底尊敬并崇拜歌子老师,然而对她那完全脱离现实的浪漫情调,感到越来越吃不消了。恰好此时,三津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歌子张口闭口就是什么永远,还把自己比作受伤的百合花,动不动就谈论死,并胁迫这个乡下青年,说什么她死了以后,务必在她的棺材里填满玫瑰花,而且必须是鲜红的玫瑰花,只有这样才能把她衬托得像朵白色的百合花。

然而,对于靠着三千万日元而一夜复苏的歌子,荻原多少失去了一些同情心,也是很自然的。

刚晾上不久的白色衣物湿漉漉的,有风也飘不起来。这些白色的布闪耀着美丽的光芒,给平台带来了清新的空气。

荻原呆呆地望着这个景色出神时,脸上啪唧贴上了一件衣服。

“哎哟,这不是我的衬衣吗?”

荻原把衣服从脸上揭下来,大惊小怪道。

“哎哟,这件也是。这可真是不好意思。都是你洗的吗?”

“是的。”三津子想了想,又说,“不过,并不是特意为你洗的。大川先生和伊藤先生的衣服由他们的太太洗。女佣上了年纪太辛苦,所以歌子老师和你的,还有我家的衣服,都尽量由我来洗。”

“是吗?真对不起啊。让您这么美丽的小姐给我洗衣服……”

就在荻原非常客气地施礼时,脸上又贴上了歌子的内衣。

“不过洗衣服不是搬家,就不用您帮忙了。”

“好的,很遗憾,我不擅长洗衣服。”

的确,还没怎么看过男高音洗衣服一类的歌剧。

这时,从屋顶下面传来了“啊——啊——啊——啊——”的吊嗓子声音。

“咕噜咕噜咕噜。”一阵漱口声之后,又响起了“啊——啊——啊——啊——”的声音。

“啊,老师在吊嗓子呢。对不起,打扰了。”

头发梳理得油光发亮的荻原躲闪着衣物,飞快地跑下了楼梯。剩下三津子一个人,觉得有点无聊。看到荻原这么在意歌子,她第一次产生了“有点不对劲”的感觉。

荻原来到歌子的房门外时,听见断断续续传出的“啊——啊——啊——”声有些沙哑,突然间变成了抽泣声。荻原敲了敲门。从走廊路过的正代也侧耳听着抽泣声,担心地和荻原面面相觑。

“哪位?”

屋里传来带着哭腔的问话。

“我是荻原。”

“我是正代。”

“……请进。”

两人走进房间,看见歌子正伏在窗边的桌子上啜泣着。白纱帘在她的头发上飘舞,幸好纯白的纱帘底边没有被染发的黑粉弄脏。其实根本来不及弄脏,因为他们感觉,歌子是在两人敲门时,才匆忙摆出悲剧的姿势,是为了富有装饰性的效果,把纱帘底边现拽到头上的。

正代和荻原,遇到这种场合,下意识地知道该如何配合歌子的情绪。

荻原站在歌子身边,手扶在她的肩上,温情地俯下身子瞧着她的脸,叫道:

“老师!老师!”

正代则跪在地板上,摇晃着歌子的膝盖,呼唤着:

“老师!您这是怎么啦?我都忍不住要哭了,请您振作一些啊。”

这样劝慰歌子时,正代自己也逐渐投入进去,陪着哭了起来。

一看见别人哭,歌子往往会冷静下来。她毅然地仰起头,以极其绝望的语气,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诉说起来。天花板上以前悬挂的是豪华的意大利玻璃枝形吊灯,可是后来为了糊口卖掉了,现在那个地方只装着一个不值钱的带灯罩的灯泡。

“我已经完了。发不出声来了。近一两个月来彻底完了。我作为歌手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像黄莺那样歌唱了,变成一只肮脏的、老得飞不动的小鸟了。我刚要开始新的生活,却碰上这样的不幸,你说是不是,达君?”她摇着荻原的手,“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说呀,为什么我的声音会死掉呢?你说呀,为什么会这样呢?”

每当被强迫回答这类无法回答的追问时,荻原都显得惊慌失措,进退维谷。他贸然地说了句:

“您很快会好的。”

“怎么会呢?怎么会很快好呢?死去的黄莺怎么还能复生呢?”

歌子发出一连串的反问。

荻原急得脸上直冒汗。

“当然……会治好的呀。您肯定是因为,突然有了三千万日元才发不出声来的。”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不该这么说,可为时已晚。

“啊,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俗气的话。你大小也算个艺术家,居然对我说出这种话。”

说罢,歌子更大声地号啕大哭起来。

要不是此时男低音歌手大川和男中音歌手伊藤听说此事及时赶来,还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呢。

他们俩刚从外面回来,老女佣就压低嗓音向他们通报了这个情况。这个老女佣像獾一样,从不走房间的中央,一有什么事便立刻躲回自己的窝里。多年的经验教会她,一旦女主人歇斯底里大发作,走为上策。

大川和伊藤急匆匆地往歌子的房间奔去。

腰圆体胖的大川轻松地抱起了荻原和正代根本抬不动的歌子,把她挪到了沙发上。

讽刺家伊藤也不伸把手,而是光练嘴皮子:

“老师,坚强些,坚强些……”

就像在给运动员呐喊助威。

躺靠在沙发上的歌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

“大川君,你可真像参孙啊。”

诸位都知道,在歌剧《参孙与达丽拉》 里登场的参孙是力大无比的彪形大汉。

这句自言自语表明歌子的心情开始好转,善于察言观色的大川依旧满脸担心地说道:

“荻原,快拿葡萄酒来,快点儿。”

这是因为,歌子最喜欢在大伙儿的簇拥下喝葡萄酒了。

在歌子的梳妆台前,荻原把斟满了波尔多红葡萄酒的玻璃杯放在生锈的银盘上,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

漂亮的男高音歌手一边献上葡萄酒,一边说:

“老师,请原谅我吧。”

这时歌子的心情已经完全恢复了,脸上泛着红晕。

“没什么,没什么。你也没有恶意。我原谅你啦。”

这嗲声嗲气的声音即是解散的信号。

大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便回到各自的房间去了。歌子和正代一起下楼来,到餐厅兼客厅去听收音机了。还差十分钟就要播送从外国新进口的歌剧唱片了。正代拨动旋钮调台的时候,大门开了,一束阳光射进了幽暗的客厅,凉风也随之刮了进来。

“我回来了。”

不用问,是外出游逛的敏夫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站定说道:

“老师,我终于找到了一件可以为您效劳的事。”

“什么事啊?干吗说话这么见外呀。”

“是税呀,税。我能帮您把这次的继承税降低好多呢。税务署里有我的好朋友。”

“真的?太好了!”

歌子不禁喜形于色,可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夸下的海口,转而敛起了笑容。

窗外响起了今年的第一声蝉鸣,听上去怯生生的。 pHl34FB8sLjCATUpSij26iGZoIwfrjBUp11eXA+S2YFWcyo7dR/3B/iAQYfrko4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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