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会馆的婚礼上,吃过冷食后,客人们都回到休息室,犹如乘坐在举办完下水仪式的花枝招展的轮船上,飘摇于醺醺欲醉的氛围之中。这时候,退回更衣室的新娘清洗头发。美容师将头发电烫后吹干,重新结成发辫,接着是新婚旅行。他 轻轻拍了拍新郎的肩膀,自己的脸先红了。
“你还是想去伊豆温泉,对吗?”
“是的,从热海经伊东,然后去山间温泉。”
“那样的话,不是过得太平常了吗?寻个更清凉的地方嘛。”
他一时嗫嚅了。适合新婚夫妇旅行的清凉之处在哪里?莫非他想对新娘新郎说,就到龙宫或月宫去,变成个水晶人吗?
“乘欧洲航线的轮船到下关,或者去信州的山里过露营生活——这样的蜜月之旅,不是更能留下新鲜印象吗?”
新郎只是笑。比起新媳妇,还有什么能够给他留下更新鲜的印象呢?——所以,他或许要这么说:
“这一夜赤裸裸留给我新鲜印象的,不就是清净的新娘吗?”
开往热海的末班火车是七点,这对新婚夫妇从国府津乘汽车沿十七英里长的海岸线行驶。车子从蝙蝠翅膀般展开的黑色森林的出口,突然来个急转弯,仿佛即将跳入月明之海的当儿,新娘紧挨着丈夫。
“其实也未必不会跳入大海。据说司机每到黄昏或月夜容易产生幻觉,尤其是载有漂亮女客的时候车祸最多。”
“啊。”丈夫初次挽起新娘子,他感觉到媳妇的肩膀在颤抖。遥远的海岸线,渔火点点,月影迷离。
住在深山温泉里的恋人们,是最寂寞不过的了。再也没有比温泉之恋更痛苦的了。女人才十四五岁,勒着黄色的兵儿带 。住宿登记簿上写着“妹妹”。一去铺床,男人便说:
“铺一张床就行了。”女侍到有客人的房间里转悠了一遍。那少女胆小得像巢中小鸟,不肯离开房间一步。他夜间两点过后去洗澡,只见那对恋人躲开人眼偷偷沐浴。少女从汤槽边缘扬起身子倒下,两肘支地,伸展的两腿一开一合,不断踢踏着热水。一看到闯入者,立即折起身子,用两腕抱紧乳房。她始终俯伏着身子,坐在汤槽边缘上,不肯扬起脸来,直到他离开浴场。他一不在,少女就立即发出稚气的声音喊道:
“我给您搓背。”
他有些气闷,走到河滩上。少女的肩膀、乳房,还有——仅仅十天里,她那细弱的身子变健康了,像一棵小树般茁壮生长。或许是因为青春期的烦恼膨胀的缘故吧?——一想起这个可怕的变化,他很想告诉她:那就不要跟新郎一起到温泉去。
从河滩望去,只有少女的房间,一到八点就挂起雪白的蚊帐。每天晚上,浴客们手持团扇集中于河滩的凉亭里,但唯独不见他们俩的姿影。姑娘们拿来好多西洋点心,包着漂亮的色纸,像一个个玩具。还拿来各种各样的烟花。
“这是你们感情的标本吗?”难免会有人说出这种话来。
姑娘们对着飞越溪谷的流萤发射焰火炮弹。
“也让我开一炮吧。”心情轻松的画家,瞅着楼上的窗户打出一发后,不知为何,火球飞入那对恋人的房间,白蚊帐是否烧着了呢?河滩上的人们呼喊着胡乱涌入少女的房间。少女吊起惺忪的睡眼,以便展开裙裾,一边围绕燃烧的白蚊帐无目的地奔跑。
一日早晨,这对恋人的踪影从旅馆里消失了。
当时,买火花来的一位少女,如今已经去蜜月旅行了。当时,这位堂妹比起那位被烧着蚊帐的少女年龄大一岁,不也是清纯的裸体吗?她也和那些来温泉的众姑娘一样,当初每次都来窥探浴池。
“还是不行,里边有男人。”
她们白白折返回去,过了四五天,不再害怕混浴了,而他却想将她从男人们的眼皮底下掩藏起来。
如今,她旅行的第一夜是热海山腹上的万平旅馆。馆内每个房间都有浴池引进温泉水来。
其中,不知到了哪一天,她也会招呼新婚丈夫:
“不进来吗?泉水很好呀。”
在这之前,他想先叫她到月宫化作一块水晶化石。
温泉不管在哪里,都连带着海洋、山川。村里的孩子到水流湍急的溪谷里游泳、打水仗,玩累了都蹲踞到对岸的岩石间休息。
“为何都到岩石里去呢?”
“那里有热水。到了冬天,候鸟经常飞临那里。我们想捕鸟,到那儿一看,发现有热水涌出来。那是‘小鸟之汤’啊。”这就是孩子们的回答。
在汤瀑涤发的她——于激流中雕凿了一块象形的岩石,这就是从竹筒里流下热水的汤瀑。因为要到溪谷里游泳,她从东京带来了人家送她的泳装。她穿着泳装洗涤头发,随手用细绳儿扎起来,渡过激流走向“小鸟之汤”。眼前青草丛生,冬天,山坡便成为美丽的滑雪场。穿过那片青草和杂木林,顶头碰到一位背着帆布包的青年。
“请问。”
“啊?”她吃了一惊,对自己异样的表现感到有些难为情,再也掩饰不住泳装下胸脯的急剧的起伏。
“到温泉旅馆怎么走?我翻山而来,想抄近道,结果迷路了。”
“这条河对岸就是。你是渡河还是绕道?”
“你呢?”
“我?——我这打扮,怎好在路上走呢?”
“那我也渡河吧。”
她的两腿承受着河水巨大的冲击力,随即抓住青年的手杖。
“你是来采集高山植物的吗?”
“不,我只是在山间到处乱跑来着。”
“可我闻到了你身上高山植物的香气,还有高山泥土和岩石的气息。”
“这么说来,你身上也有温泉的香气呢。一周以来,我尽是在岩峰上爬来爬去,身子疲惫不堪,一心想着温泉的气息,就像怀念母亲身上的气息。”
高山植物和岩石的气息——单凭这一点,她和这位登山青年摇晃于同一驾马车之中,走下这座有着温泉的高原。
“扯掉布幔吧。”她大大敞开马车车窗,面对群山的雄姿。青年吹着响亮的口哨——人说幸福就在山对面——必定又是这首歌。她微笑了。
“我几乎总唱这首歌。”
没有比待在温泉旅馆听女人侃自家身世更愚蠢的了。大凡在商贾之家做工的女孩子,总有一两件家庭或恋爱方面的悲剧。然而,住下一个多月,都没有开一句玩笑,但那也不见得,就听不到这样一句尖锐的讽刺:“女人就是专为铺床叠被的呀。”
总之,还怕她们会一样的“老练”,这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罪恶,是自己家中少女们难以想象的事。女人离家出外做活儿,其实只能是对“老练”作一场艰苦的战斗。
曾经有个号称在东京医专读书的女子,来到山间温泉,颇为骄傲地吹嘘说,自己一生有一千个恋人。她简直就像车站的检票机,但凡来温泉的男人,都要一个不剩地挨她一剪子才肯放过你。
“那位千人恋者正在河滩上呢,快去看吧。”旅馆女佣慌慌张张跑到公共浴池来告诉大家。村里的青年登上后山,对着河滩上幽会的女子,下雨般地投去石子儿。女子逃跑时,腿脚夹进岩石缝里,骨折了。尽管如此,那女佣也丝毫不可怜可怜她。
这小姑娘十一岁时死了妈妈,刚生下来的幼儿,只得靠己一手抚养成人。她搜集旅馆的香烟头送给父亲,在家中细心照料卧病的父亲。他每逢早晨四点左右下浴池,就看见她从热水里裸露出上半个身子在睡眠。
“那个小商人又跑到这里来了。看来,他在这里要待上一个早晨吧?”说罢,他用两根手指撑开眼皮望着她,脸上露出欢快的微笑。
小商人每月末,都要到各个村子去转圈子索要货款。他一喝醉酒就往女佣宿舍里闯,十多年来都是如此。女佣们想尽各种办法,保护自己的床铺,比如在被窝里放置玩偶,藏入荆棘,冬天投进冰袋等等。她们将走廊的大门上了锁,小商人就从后窗爬进去。即便屋里住着老板娘,他毫不知情地钻进去,翌日早晨,就那么搔着脑袋不了了之。他每个月闯进来,就像玩游戏一般。不知不觉,女人们都麻痹了神经。碰到她们的头脑尚未迟钝,就只好在浴场里睡上一觉。
然而,如此守卫自己身子的小姑娘,就像夏天的候鸟——说起候鸟,倒满有诗情,她看到夏季里温泉旅馆很忙,就被不知打哪里溜来的野狗般的年轻男子攫走,逃离了温泉旅馆。秋天,她不知打哪里给他写信说:
“呵,多么令人怀念的山里温泉啊!我可悲的漂泊之旅程,昨日东,今日西……”
这无疑是她待在温泉旅馆时,在故事杂志上熟读了的美文。来山间后听传闻,她被男人拐来拐去,最后卖身了。这可完全是传闻。
有着一千个恋人的女子是娼妓。而且,向她投石子的小姑娘也是娼妓。她们仅有的差别就是,一个生来不后悔的女子和一个边后悔边活着的女子。但是,这位小姑娘和“不下水”的艰苦战斗,现在想想,会有什么作用呢?
不同于都市温泉有男汤和女汤之分,这里代之而来的是着脂粉香气,宛若走廊下扔下一件和服长汗衫。还有,一到旅馆就会觉得被逼着交小费。然而,那种有着现代娱乐场等清新设备的温泉街哪儿去找?尽是些位于城郊的鸳鸯旅馆。漂泊中的江湖艺人的巡回演出年年减少,古典的情趣渐渐澌灭。
大弓、射箭、打台球、下围棋,东京儿童公园等游园地、温泉豆、温泉煎饼、温泉染织等名产——全是这些东西。仅有保持现代名称的温泉浴池等处,同往昔的千人澡堂不变,旅馆的设备也和城市饭店相同。假使没有清新的娱乐设施,住客,尤其是女客,将会感到寂寞无聊。虽说仅仅包裹在一套浴衣和泉水馨香中的住客们,将整个旅馆当作社交场合,在那里时时掀起romance 的狂潮,但日本温泉业界的缺乏智慧,却不能不令人吃惊。温泉镇健康的季节,均集中于学校休假时,学生们似乎长着翅膀飞来这里。除此之外的季节,即为病态的romance。
长时待在温泉旅馆,看着一个接一个地送走新浴客的马车,有一种被遗留下来的寂寥感,就像没有孩子的妇女一般寂寞难耐。被称为生孩子的温泉场——一年到头女客众多的温泉,心情烦乱的女人只想着当母亲,疯狂的温泉街充满不绝的romance。
昭和三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