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老妈妈说,就像告别自己的亲儿子。我也像个少年,怀着一副离家进京的心情。我必须向朝夕照顾我的人们一一告别,若无其事地离开他们一年以上。月明的深夜,我一个人泡着温泉,倾听溪谷的水音,一个劲儿泪流不止。我想起前些时候溪谷里有河蛙鸣叫,想起去年的春天。
上午十点,乘上开往修善寺的汽车。足立务君从旅馆前上来,说要跟车送到三岛。市山的停车场里有浅田老人的身影。高兴。一块儿同行到大仁。他是我的围棋对手之一,也是前天夜里,出席欢送我的围棋饯行会的成员之一。他七十岁了,飘飘欲仙,乐而不怨。真是一尘不染的老人啊!要是五月里参拜善光寺,我约好陪他一道去。
我在大仁车站告别浅田老人,在三岛车站告别足立君。
在大矶车站,我发现,跟在一位长相酷似仙石铁道大臣的老人身后走进候车室的女子,不就是她吗?我写进《南方之火》和《篝火》等篇章的女人。她从旁走过时,我仔细看了看。脖颈白嫩,手腕白嫩。以往,她抬手撩一撩头发时,红色的袖口露出铁黑色的胳膊,当时的悲伤还没有忘。祝福她到了二十岁肤色会好起来,也没有忘。神祇可怜我的祈祷,如今她变白了。她身后跟着一位青年绅士,穿着颇为入时的漂亮西装,风貌温雅。他大约三十刚过吧。她也是一身胭脂红的外套,内里衬着各色各样的装饰。她已朝着既贤惠又富有教养的良家女子的爱好过渡。两人身边氤氲着优渥生活的温馨。她似乎注意到了我,坐在候车室最后面的席位上。我屡屡回头张望,只能看到女人的前额。
打藤泽车站起,一同上车的有片冈铁兵和池谷信三郎两君。这又是奇遇。铁兵同我一样,都是在去出席《文艺时代》作品评选会的途中。因为没有两个人的空位子,我也弃席而立,站着同他聊天儿。这样,我可以看到她胸脯以上的部位了。她闭着眼睛,涨红了脸,一副痛苦的样子。何以使她如此痛苦呢?我因而感到很悲哀。我既无恨亦无怨,单单为了想看看她的脸。阔别五年后的邂逅,真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见面,只是想看看罢了。你就不能露出一副美丽幸福的面孔,满怀明朗的心情,让我瞧一眼吗?她为何要显露如此苦恼的颜色呢?我为她盘绕于心中的感情的习俗而备感悲戚。
然而,仅凭这一点,就能明白她待在一位好人身边,过着舒心的日子。这是多么可喜啊!好比将一枚璞玉交给磨玉师傅,打磨好了再交还给我。我的幻想很单纯。
铁兵、池谷二君,对这类事一向不感兴趣。实在有趣。
在新桥车站告别池谷,便和铁兵乘出租车赴四谷三河屋。第三次《文艺时代》作品评选会。一次少有的盛会。参加者有:稻垣足穗、石滨金作、加宫贵一、中河与一、酒井真人、佐佐木茂索、岸田国士、南幸夫、菅忠雄、铃木彦次郎、福冈益雄,以及伊藤永之介诸君。足穗君是初次见面。菊池宽氏也特别出席了。我几乎未曾读过四月的来稿,前天夜里没睡好觉,再加上长途旅途的疲劳,头疼,鼻子少量流血。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只是针对岸田、石滨的发言,为久野丰彦氏作了些辩白。
评选会之后,我同稻垣、石滨、加宫、福冈和伊藤诸君,一起去三河屋餐厅喝咖啡。接着又和石滨、加宫步行到四谷盐町打台球,一直玩到将近十二点。谁也没有进一球,真是丢丑。
我同石滨一起乘出租车找旅馆。敲开麴町纪尾井町的旅馆大门。这是对温泉场一家不漏地搜寻的结果。很久没有泡在滚烫的温泉里了。但有点无济于事,石滨稍胖,我一年待在山间温泉,吃鱼肝油,身子不肥胖。好像有什么饿鬼附在身上。石滨喝啤酒,我只吃烤紫菜。闲聊到三点。石滨钻进被窝,鼾声骤起,听起来有些刺耳,但想到众多朋友相继离别,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他为了我,特意陪我到旅馆住上一宿,真是一位好知己啊。
被石滨的声音吵醒。他已吃过早饭,正在换西装。
“昨夜一直没合眼,昨夜一直没合眼。”他一个劲儿嘀咕。他在撒谎。文化学院的升学考试八点开始,他要去监考。我躺在被窝里和他告别,接着再睡。十点过后起床。
旅馆的朝阳映射着房间内部,室内的摆设很简陋。照顾进餐的女侍净说旅馆的坏话。房客太少,领班带着一位女侍,二人一同逃跑了,目前只有两三个人,她最近也想逃走,云云。这种事儿,她竟然能毫不在意地说出口,真是有趣。她还说起,馆内住着朝鲜人;邻人大户人家里被赶走的养子,因杀害妻子而变得有名了。
饭后,为在汤岛受到的照顾,写了五六封感谢信,随后离开了旅馆。到达白木屋店,购买了枕头和睡衣,到竹叶分店吃了午饭,乘出租车去新桥车站,领取临时寄存的篮子和包裹。再转回东京站,领取塞满旧杂志的汽水箱子。行李沉重,司机哭丧着面孔。遥遥驶往麻布。途中,陌生的土丘一旁,矗立起古城牢狱般土黄色的洋楼。一看,飘扬着“JOAK”字样的旗子。司机擦着汗水,为我寻找位于宫村町可租赁的房子。
同房东夫妇打招呼致意。房东是俳句诗人。我租借的房子是“四叠半 ”,二月里租出后,没来看房,一直闲置至今。房东担心房子的情况以及共同居住的人。其实,不管在哪里,也不管和谁住在一起,都没关系。我对住宿和同居人没有好恶之别,即使面对幽灵或地狱,我也能泰然处之。这就是我平常的觉悟。可以随时离去,随时告别,这就是我唯一的条件。天涯孤客,心怀自由。抑或此乃不欲有家室妻子之所以也。
立即进大众浴池。行李未收拾妥当,即行离去。走在银座街头,发现有“东踊 红提灯”演出。今日是春的初日,忽然想观看舞蹈,遂拐入后街。奇怪的是,新桥演舞场不见了,到处寻觅不着。急忙朝一座黄色洋楼奔去,原来是第一百十五银行,遂哑然。真是个乡巴佬啊!渐渐找到了,立即入场,舞台上五彩缤纷,正在表演元禄赏花舞。我被领进入口最前边的正面,我的前面和两侧都无别的观众,仿佛同舞台上的艺伎对坐,羞愧而茫然。猛然回望背后,尽是意气风发之众。歌、舞、三味线 交混难分。总之,心情骀荡,随之茫茫若在梦境,物色舞台上的艺伎。接着跳《青海波》 舞。演员当数照子和鯱丸,两人中不知是谁,掌心和手指殊美。慑于其玉指纤腕,我虽甚疲惫,亦不觉珠泪涟涟。休息。接着是《天下祭艳姿新桥》,两场。由此看到一百个新桥艺伎,但貌美者只限两三人。《天下祭艳姿新桥》中,一位跳手古舞 的年轻女子自以为颇佳。但因装扮,手里未提写有姓名的灯笼,故不知为阿谁也。纵使于日记中写下情书,亦无计可施。
走出演舞场,已是掌灯时分。再去“竹叶”吃鳗鱼。打算只靠吃鳗鱼恢复体力。在银座见到今东光夫妇和吉村二郎他们三个,随即高兴地大叫一声,拍一拍东光的肩膀。一年多没见了。合上烫金书本,说了一会儿话。乘“圆太郎马车” 回浅草藏前之家,同老板下围棋,直到天明五时。
钻进被窝后,因疲劳反而睡不着觉。听到黎明电车的轰鸣,归心似箭,巴望早些回到伊豆山汤之中。尽管昨日到今日,仅仅一天之隔。
一大早被孩子的声音吵醒,上午也不打算浅睡了。入浴。去文艺春秋社。途中于大冢打电报给叶山的横光利一,告诉明日往访。菊池氏正在写小说,他让《妇女界》的使者等一等,要是来不及就立即叫他回去。他和我相约,等六月渔猎禁令解除之后,一道去汤岛钓小香鱼。
去金星堂。偶然同石滨相遇。随之同饭田丰二君三人打台球,直到傍晚。饭田君走后,同伊藤永之介君三人,于“今文”吃晚餐。去银座。于“不二屋”饮茶时,女史进来。这又是奇遇。她说朋友将离目白归故乡,惜别前陪他逛逛银座。出“不二屋”,即又遇见东光令弟文武君夫妇,以及池田虎雄君三人。此亦堪称奇遇。池田君是向陵 宿舍时代和我同住两年的室友。如今居京都。我被介绍给文武君的妻君,站在街上初次对话。东光的父母及令弟日出海君,我在汤岛会见过。告别三人去新桥,看到前方一人甩着两手飘飘然走来,原来是片冈铁兵,据说刚从“演艺电影”的影评漫谈会上回来。随之又到一家味道上好的咖啡馆小憩。
将近十二点回来,接横光电报。他想同我商谈电影的事,要我务必去一趟。我俩的电报走交叉了。他是从汤岛的旅馆打来的。还说,捕香鱼的季节务必见面,香鱼也一定会等着我们的,云云。
昏昏然钻进租来的被褥,上京以来第一次睡个好觉。
十时醒来,风雨激荡。同石滨相约乘十一点的火车前往叶山。但因这场雨而推迟了,继续安心睡觉。十二时醒来,风稍弱,而雨照旧。抬头望天,很想去见横光,遂决意出发。借伞出行,在麻布十号街买木屐一双。
来到住在叶山森户海岸的横光家,衣笠贞之助正在那里。他说他想制作一部非营利性的纯艺术的电影,邀请我们加盟。横光患感冒不能去东京,于是衣笠氏在叶山住两三天等待我们。他说也有必要见见铁兵和岸田国士君。我们三个决定立即返回东京,给铁兵打加急电报。我们草草问候一下横光卧病的妻君,随即离开了横光家。
赶到神乐坂下宿,得知铁兵已经一个月去向不明。我们大失所望。从田园屋打电话问高田保氏,他也不知道。衣笠氏跑到菅忠雄家打听,对方回答也许在池谷信三郎的下宿了。他抖擞精神,坐出租车赶往神田西红梅町,池谷君不在,也未发现铁兵来过的迹象。实在走投无路了。
无奈之余,到“帕里斯”咖啡馆吃晚饭。已经没有回叶山的火车了。我们三个决定三人同宿,好好研究一下侦探术,明日务必抓捕铁兵。于是,乘深夜出租车前往“芳千阁”旅馆。只开一个房间。一张双人床,另加一张床。女侍认错人了,冲着衣笠氏直喊“川端先生,川端先生”。横光和衣笠氏下围棋,衣笠氏两次取胜。我给衣笠氏各让六格和八格,两次皆取胜。
横光和我同床。虽说双人床,睡两个男人也嫌窄。他把被子大部分裹在自己身上,只顾自己呼呼大睡,一股股鼻息直朝我脸上吹来。我冻得睡不着。
大正十五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