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老鼠弹琴的故事吗?——告诉你吧,昨天夜里,我吃惊得从床上跳起来了。
这是一家不值一提的山间温泉,楼上一共有二十几个房间。昨晚的房客只有我一人。这倒也不算稀奇。谁知半夜里下起了大雨,屋脊上仿佛有很多人跳舞,脚步杂乱,来回奔突。一个人待在房里,简直像被妖魔所袭击,那是同一种生物——人魔。它始终瞪着眼,老虎一般露出牙齿要咬人,又模仿这座山上的野猪爬山,我只能苦笑待之。不料,抬起眼睛朝旁边一看,刹那闪过人的影像,眼睛似乎也随着人影移动了。于是,不知为何,蓦地缩起身子。不是幻听,而是幻象。天上的云彩、溪谷的石头、障子门、玉兰花、手巾、花瓶,还有马……看起来都逐渐变成了人脸、人身。因此,大雨敲击屋顶的响声,听起来也像人的足音了。而且,自己心里也明白。但不知为什么,我又想打开挡雨窗看个究竟。就在这时,隔壁房间突然“叮”的一声响起了琴音。没什么,那是爬过横栏的老鼠,掉到琴弦上了。
接着,雨戛然而止。
咻咻咻咻,啡啡啡啡,咻——咻——
是溪谷里雨蛙的鸣声。每每听到这种蛙鸣,我的心中就弥漫着月夜的景色,这条优美的溪谷晴雨之后的夜景!当然,下雨时有蛙鸣,黑夜中有蛙鸣,昨夜不知是否月出,但今朝一看,却是爽净的晴天。况且又是星期日。我按照星期日的习惯,走访了村中小学校的一位年轻教师。
“瞧那绿色,全都变绿啦!”
他忽然望着野外,一时间滔滔不绝起来:“到了新绿时节,这一带反而让人觉得十分寂寞。或许住在这儿的人的生活底色,本来就像古旧的茅草屋顶的缘故吧?还有,对于我来说,这里带有南国风格的初夏的自然界,略有几分生疏感。只有富士山是例外,那座山的姿容是例外。但这一带似乎是从盛春一跃而跳到了初夏,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这里,完全没有晚春或暮春的概念,不是吗?
“此外,使得这里寂寥的原因是,这片土地没有艺术。说起艺术,有点强人之难,但木曾 有木曾舞,追分 也有追分的小调或什么舞蹈,出云 有什么什么,别的地方有什么什么,总之,很多地方都具有渗透这个地方的民谣之类。但是,这里没有一首富于乡土气息的民谣,到了盂兰盆节也不跳盆舞。爬山、拉车或插秧,不唱一首歌,大家都默不作声。即便养很多马,也不骑马,只骑自行车。我转任到这座村子,大为惊讶。而且使我想起过去的事。
“两三年前,我住在大阪郊外的町镇——现在已经编入大阪市了,在那座町镇的学校里任教。那里有全日本首屈一指的大型纺织厂,厂内的盆舞颇有名气。因为只有厂里的女工参加跳舞,一般是不对外公开的。不过,我在那座工厂的女职工学校里讲课,一旦要跳舞的时候,女工们就分成七组或八组。哎呀,这是干什么呢?我想。原来她们每组跳的舞都不一样。例如,丹波国 和越后国 等地方盆舞的音曲,以及跳舞时手的动作和脚部的节拍都是不同的。所以只能是各人跳各地家乡的舞,使得各自开出颜色各异的乡土之花。看过几场舞蹈之后,最能感受到乡愁是一番怎样的滋味儿。而且,各个舞场的一角都有大型打靶场,职员们可以练习引弓射箭。射箭者和举靶子的人都躲在白杨树林荫道之间,看不见人影,只能望见煤气灯照耀的光亮的白杨树丛里,流矢嗖嗖而飞。看着女工们的舞姿和流光溢彩的箭簇,我几乎流下眼泪。
“来到这地方之后,便时常想起那里的盆舞。这里的姑娘也许以为,即便到那座工厂上班,如果不参加任何舞蹈,就只能呆呆看着别人的故乡之花。其实不然。首先,这边的姑娘不愿到那里做纺织女工,大家都有自己的家庭,离城市很远,正直而善良。然而,身个儿为何都这么矮呢?这个且不说,其次或许生活富裕,人人都不想受刺激吧。这就更使得外地来的人觉得这座村子太没有意思了。这座村子可以说没有恋爱,风俗礼仪都很死板,是个缺少爱情的村庄。——所以,抑或没有前边所说的艺术。只有富士山才是这里的艺术。
“你猜怎么着?最近我担当班主任的那班学生——都是普通小学五年级的女生,我叫她们三十四个女孩儿任意画一幅画,结果大吃一惊。以富士山为背景的画,就有二十一幅——”
“嗬。”
“我完全惊呆了。从这里望去,远天里的富士的姿影,说是一座山,更像一种天体,于空中隐蕴着一团细柔的光亮。”
年轻教师看我一脸惊奇,继续说下去:
“孩子们或许从富士山的影像中感受到自己的美丽和理想中的姿影吧?而且,画面上总有燕子飞翔。这样的画共有十二幅。”
“燕子?”
“嗯,燕子。这也使我感到意外。我还没有注意燕子是否来了,刚到四月末嘛。然而,孩子们都看到了。细想想,孩子们依然感知了季节的艺术,我反而太迟钝了。”
这位又作诗又写小说的年轻教师,说着说着笑起来。
“是吗,画燕子的人这么多?”
“是的,有燕子的画面共有十二幅。”
“燕子,就是那种燕子啊。关于温泉的燕子,我也有一段美好的故事。”
于是,我也讲述起来。
“我的一位朋友的恋人是电影演员。两人上学时就很亲密,但一直没有深入发展下去。女子在大红大紫之后,一心想离开那个男人。不过,当那位女演员的片子在浅草电影院开始公映时,两个人都去观看了。当时,那部电影中有个场面,女子一副清纯的山村姑娘的装扮,独自一人走下山坡。他俩看到这里,发现银幕一角,有只燕子像流星一般欻然掠过。啊,燕子!女人不由惊叫起来,遂同男人互相对视。拍摄这一场戏时,导演和摄影师也许没有注意到燕子飞入镜头,女演员也全然不晓。活动结束后,女人多次告诉男人这件事,“燕子,燕子”,念念不忘。看来,那只倏忽掠过银幕的飞燕的姿影,沉淀在女子的心底里了。燕子在飞翔,那只燕子——眼见着疲惫不堪了,这时便一头栽进男人的怀抱,静静地哭泣起来。那位朋友告诉我,那段山坡戏,就是在这家温泉场拍摄的。
“我很喜欢这段燕子的故事,就像你刚才所说的在舞场看到的箭矢,所以你应该明白我的心境。”
“可不是嘛,这座村子三十四个少女就有十二人画下了燕子。”
“燕子。”
“燕子。”
我们一边再次念叨着,一边环视着绿风吹拂的天空。
大正十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