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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小传】

戴逸,原名戴秉衡,江苏常熟人,1926年9月出生,中国历史学家。生于江南人文荟萃之地,他自幼酷爱文学,遍读经史。1944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学铁路管理系,两年后毅然退学,弃工学史转入北京大学史学系,师从胡适、郑天挺、朱光潜、许德珩、向达、邓广铭等人。1948年,戴逸因参加学生运动被国民党政府通缉,为躲避政治迫害,他在党组织的安排下离开北大前往解放区,进入解放区华北大学学习并留校任教,最初从事中国革命史、近代史研究,后从事清史研究,是清史学科开创者之一。1950年中国人民大学成立后,先后任教于中国人民大学中国革命问题教研室、中国历史教研室,195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历史教研室主任、清史研究所所长、历史系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北京市历史学会第四、五届会长,北京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第三届副主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主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史学会会长。

戴逸勤于笔耕,著作等身。个人撰写或主编的著作有六十余部,代表作包括《中国近代史稿》《简明清史》《一六八九年的中俄尼布楚条约》《乾隆帝及其时代》《履霜集》《语冰集》《涓水集》《繁露集》《当代学者自选文库——戴逸卷》《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清通鉴》《经史札记》等。其中《简明清史》第一、二册,1986年被国家教委评为全国优秀教材,并于1987年荣获吴玉章学术基金会历史学优秀著作奖。

戴逸一生致力于清史纂修工作。20世纪50年代,董必武等中央领导同志提出纂修清史。1965年,中宣部决定成立清史编纂委员会,组建清史研究所,39岁的戴逸名列七位委员之一。1972年,为落实周恩来总理等中央领导同志的指示,经北京市委批准,清史研究小组成立。1978年,经教育部批准,在清史研究小组基础上正式成立清史研究所,戴逸负责实际工作。以纂修清史为目的,对清代历史的学术研究和人才培养工作得以全面展开。2002年,清史纂修方案终获国家批准,年过七旬的戴逸再次披挂上阵,出任编委会主任。清史编纂工程启动以来,在党中央、国务院的关心下,经过海内外专家们的鼎力合作和辛勤努力,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相继推出大批阶段性成果。学界高度关注的主体工程《清史》巨著,共103卷105册,约3 200万字,已于2018年向中央提交送审稿。截至2020年底,共出版“档案丛刊”“文献丛刊”“研究丛刊”“编译丛刊”等各类图书246种3 677册,可谓成果斐然。

由于在教学科研事业的突出贡献,戴逸1959年曾参加全国群英会,1960年因在河内综合大学授课获得越南政府授予的胡志明勋章,1961年被推举为高教战线先进工作者,1985年获吴玉章科研奖,1986年被评为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人民教师,1994年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1995年获首届“孺子牛金球奖”和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研究成果一等奖,2013年获第二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

“我作为从华北大学转到中国人民大学的第一届新生,有幸参加了1950年的开学典礼。”彼时,他是亲耳聆听刘少奇同志在典礼上讲话的热血青年,现在,他是鬓发如雪的史学泰斗。70载时光,于历史洪流而言只在弹指一挥间,于个人而言却需要用整个生命去诠释。戴逸先生依旧在铁狮子胡同1号(现张自忠路3号),坚守着为国修史的初心使命,用不变的信念屹立在巨变的时代里,将不变的追求深扎在万变的洪流中,胸怀天下,勇毅前行。

自幼向史:小人书窥大世界

烟雨楼台,人文荟萃,戴逸生于钟灵毓秀的江苏常熟,幼年所居之地常浸笔墨浓香,那时他有着一个充满江南诗意的名字——戴秉衡。之所以改名戴逸,则是出于他对自己青年时代奔向信仰的纪念。

常熟在历史上出过黄公望、钱谦益、翁同龢等众多名士,文脉相传,戴逸耳濡目染,自幼便喜好读书,尤其是各式各样的小人书。每至下午,便有许多走街串巷的租书人,身着旧长衫,背着破旧的藤篮或皮箱,装满出租给孩子们阅读的小人书。其中有一位是因抽鸦片而穷困潦倒的书生,他擅长说书,能将岳飞、杨家将、薛仁贵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每每听到都令戴逸如痴如醉。

作为流动书摊的常客,戴逸最喜欢读的是历史故事,如《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说唐》《水浒传》等等,那些画着历史故事的连环图画书,让他爱不释手,一读再读。小人书虽然大多是野史演绎,但其中真真假假、琳琅缤纷的故事为戴逸打开了一扇历史之门,潜移默化间培养了他对历史学问的兴趣,塑造着他的性格。戴逸将小人书看作自己最早阅读的历史书,也将那位租书人视为自己启蒙的历史教师——他们将戴逸带入了数千年的历史世界中,在戴逸内心深处埋下了爱好历史的种子,“我对文史的爱好,最初就来自这些小人书和说书人,如果没有童年的这段经历,我对历史的兴趣也可能会长眠心底”。

中学时,戴逸早已不满足从连环图画中寻找历史踪迹,而是去寻阅各种历史古籍。常熟人文底蕴深厚,虽遭受战火摧残,但街上仍旧零星散布几家旧书摊供人阅览。每每有空,戴逸便一头扎进那些线装书中,沉湎于与古人朝夕对话的乐趣,甚至常常因为站着看书太久而头晕眼花。待有些零用钱时,戴逸也会在旧书摊全部花掉。他曾经攒钱买了一部《昭明文选》残本,又借来整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将其抄录补齐,珍重收藏。那一本本残旧的古籍成了戴逸珍藏的小书库,虽然寒酸古旧,却是他心爱的精神粮仓。

当时戴逸还没有阅读古籍的知识功底,一知半解间,只囫囵吞枣地读着,也不懂得如何做笔记,课余时间就用红蓝色笔在书上标点断句,探寻文字中的含义。戴逸曾在自述中写道,“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独处小楼之上,青灯黄卷,咿唔讽诵,手握彤管,朱蓝粲然,竟也自得其乐”。就这样,他阅读了大量古籍,而对书籍的痴迷,也成为他保持了一辈子的习惯。

1944年高中毕业后,戴逸本一心想报考文科,但当时社会上重理轻文风气严重,家乡附近又没有理想的文科大学,戴逸带着遗憾报考了上海交通大学的铁路管理系。当时,铁路管理专业是热门专业,毕业之后求职有保障,但与历史毫无干系,自然也不符合戴逸的志趣,他还是念念不忘历史和文学,道不尽满心的苦闷挣扎。

抗战胜利后,北京大学准备从昆明迁回北京,1946年暑假在上海交通大学招生,考场正好设在戴逸的宿舍楼下。对于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戴逸来说,这是从天而降的好机会。他果断在报名表上填上了“北京大学历史系”,随后果然得偿所愿。录取消息传来,戴逸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考上了历史系的正取生,忧的是他已经在上海交通大学读完了两学年,此时放弃未免可惜,身边的亲戚友人也难以理解,认为这是“下乔木而入于幽谷”。

不过,现实的权衡也终究敌不过多年强烈的热爱。对文史的热情最终令戴逸下定决心,毅然放弃了交大的学籍,乘船北上,在北大历史系了却心中夙愿,从此走上了史学研究之路。重要抉择往往会改变人生的走向,弃工学史是戴逸人生中的一次重要转折,回首往事,他感慨万千,“对三十六年来走过的这条路并不后悔,甚至还庆幸当初的正确选择”。

投身学运:易名奔赴解放区

不同于交大严谨踏实、纪律严明的校风,北大则是一所处处洋溢着民主、自由氛围的学术殿堂。在这所学术殿堂中,课程大多是选修,学生们常常跨系听课,老师上课也不点名,纪律宽松,兼容并包。北大素来有知名教授给低年级学生讲课的优良传统,戴逸也因此亲聆许多名家教诲,郑天挺的明清史、陈垣的史源学、朱光潜的美学课、向达的隋唐史等等尽收耳中,戴逸听得甚是陶醉。教授们学术功底深厚,课后与学生们亲近交流。郑天挺先生担着学校秘书长的工作,每日早出晚归,还总和学生们谈古论今,他曾借给戴逸《明元清系通纪》作为课外读物,在他的鼓励下,戴逸第一次阅读了大部头历史著作《明史》,为自己走上史学研究之路打下坚实基础。

最吸引戴逸的是北大的图书馆,阅览室中琳琅满目的图书令他心境豁然开朗,“很多古书,我连见都未曾一见,就这样整整齐齐全都放在北大图书馆,只等我翻开。我太高兴了,一天到晚就在图书馆泡着看书”。

但规模庞大的北大图书馆,却找不到一本具有进步色彩的书刊,甚至连一份普通的《文汇报》都没有订。学生们在图书馆无法借到想阅读的书籍,多次向校方投诉无果,只能把心爱的书籍交换阅读,久之便把书籍都存在大一学生会保管借阅。

1947年夏,戴逸将升入大二,大一学生会面临解散。戴逸当时正负责保管书籍,暑假期间他的挚友陈宗奇也来帮忙管理,并提议办个图书馆,当时的戴逸并未意识到这是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决定,但他由衷地赞同这个建议。战乱纷争阻挡不了思想进步的步伐,北大学生们积极投身于爱国民主运动的进步潮流中,各种进步社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新图书馆便在这个大背景下筹备建立,以“孑民”命名,一方面是崇尚老校长蔡元培先生“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治学思想,另一方面是希望新图书馆能及时获得校方批准和资助。

为了能使更多的同学阅读到进步书籍,戴逸和大家奔走呼号,面向社会筹措资金、募捐书籍。他曾挨家挨户地登门拜访北大教授募书,说明来意后,教授们大多非常同情和支持,当即捐出大量书籍。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戴逸等人已经从教授、学生、书店、北大老校友等处募集了一千多册书籍,其中很多是国民党当局禁止传看的进步书刊。

眼见募捐到的图书日益增多,请学校帮助解决房屋、家具和照明等问题迫在眉睫。为此,戴逸与一位田姓同学专门拜访了校长胡适,却遭到了反对,戴逸抗声争辩,不欢而散。幸而得到郑天挺和邓广铭先生的帮助,孑民图书馆才得以如愿开馆,戴逸被举荐为常务总干事兼编目股股长。孑民图书馆虽然体量不大,却为爱国民主运动期间的北大学生提供了宝贵的精神食粮,学生们口口相传:想看解放区出版的革命书籍,就去孑民图书馆!

由于戴逸优秀的学业成绩和积极投身于学生运动的干劲,北京大学的中共地下党组织早已将他列入入党考察对象。1948年5月下旬,地下党组织派专人找戴逸谈话,决定发展他为中共党员。戴逸十分激动地表示愿意为党的崇高目标——实现共产主义而不懈奋斗。

正值暑假,戴逸暂时没有履行入党手续,而是回到了常熟老家。此时正在节节败退的国民党,对北大学生运动的镇压却更为严酷,制造了“八一九”大逮捕事件,准备拘捕11所高校的进步学生,戴逸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通缉名单之上。

戴逸在回到北大后不久就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带到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当局审讯。胡适得到此消息,赶忙写了一封信保释他。得益于胡适当时在国民党内的声望,戴逸收到了“保释在外,听候传信”的处理意见,暂时恢复了自由之身。时局危急,戴逸未敢久留,通过地下党组织迅速离开北平,准备奔赴华北解放区。

戴逸担忧因自己参加革命牵连亲人,便决定易名出行。他以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解释自己的新名字,“我是‘逃’出来的,那就叫戴逸吧”。逸,表示逃离虎口,而戴逸本人身上也恰恰有一种遨游史海的超逸之气。自此,世界上少了一个青涩的学生“戴秉衡”,而多了一个革命青年“戴逸”。在华北解放区,戴逸开启了读史修史的学术生涯。

学术肇始:革命史到近代史

1948年,戴逸进入解放区华北大学,与众多热血青年一起学习革命知识。戴逸感觉自己仿佛一滴水汇入了革命的磅礴浪潮中,深深地被恢宏壮丽的革命运动所感染,时时刻刻都有一种激情涌动。

讲授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的老师是著名党史专家胡华,他以历史学家的敏锐洞察力,深刻地分析着党的诞生、成长——历经挫折却不断发展壮大的伟大历程。从未学过中共党史的戴逸宛若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从此更加坚定了革命信念。培训结束后,戴逸在分配工作的志愿表上毫不犹豫地填写下“历史研究”四个字,并幸运地被分配到胡华所领导的政治研究室革命史组。

作为胡华的助手,戴逸学到了丰富的革命史知识,阅读了大量的革命史文献和马列文章。北平解放后,华北大学搬到刚解放不久的北平,第二年以华北大学为基础合并组建的中国人民大学正式开学,成为新中国创办的第一所新型正规大学。

在革命史组的工作中,戴逸阅读了大量马克思主义书籍,在逐步深入的学习过程中,他更加深信马克思主义是指导历史研究的科学理论,要学会运用马克思主义这把锐利的“解剖刀”去发现历史规律、分析历史进程、解释历史发展,从而以史为鉴、指导现实。胡华经常和戴逸谈论写作问题,他很欣赏戴逸的才华,鼓励他选择一个研究题目试着写作。

当时新中国刚刚成立,新解放区的一些群众不了解抗战的真相,刚好戴逸读到了一篇通俗易懂的解放战争史,他联想起幼年时读过的演义小人书,萌生出写一本通俗的抗日战争史演义的想法,“当年废寝忘食地阅读史料、用心构思、伏案写作、推敲文字的情景,至今犹历历在目”。两年后,25岁的戴逸以王金穆为笔名出版了自己的处女作《中国抗战史演义》。虽然戴逸自认为这本书“幼稚、浅陋、平庸”,但这本普及型读物填补了民众知识的空白,一经出版便受到了广泛欢迎。

1952年,随着中国人民大学的蓬勃发展,革命史组一分为二,戴逸被调往中国近代史组,担任近代史教学的任务。戴逸回忆道,“当时的历史界有个毛病,就是厚古薄今,老师们喜欢讲春秋战国,好像到汉代以后就没有什么可讲的了。当时几乎没有老师做近代史研究,学校把我调过去填补空缺”。

研究鸦片战争后的近代史的学者很少,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撰写的中国近代史书籍更是寥寥无几。面对教学科研任务中的重重困难,戴逸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在中国近代史领域摸索前进。经过几年的教学实践,他积累了系统的理论知识,萌发了编纂中国近代史著作的想法。于是从1956年起,戴逸在繁重的教学任务之余着手写作《中国近代史稿》。写作既如绣花又如拔河,需要兼顾细致的耐心和坚定的意志,戴逸花了两年的时间从鸦片战争写到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共计40万字,但这也只完成了全书的四分之一。

1958年,《中国近代史稿》第一卷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本书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分析工具,结构严谨、论证缜密,厘清了中国近代史的整体逻辑,被当时的学者们评价为“一本流行很广的好书”,也成了戴逸的第一部代表作。作为学术新秀,戴逸参加了吴晗主编的“中国历史小丛书”编委会的工作,又任北京市历史学会中国近代史专业组的组长,行政工作十分忙碌,但在他的坚持下,《中国近代史稿》第二卷的写作到1964年基本完成了。

第二卷正待出版,戴逸便开始着手第三卷的写作工作,但此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索是姚文元发表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海瑞是清官,戴逸曾以星宇为笔名执笔写过一篇名为《论“清官”》的文章,该文章被批判涉嫌为清官辩护,是调和主义、折中主义的毒草。因此,戴逸被打成“黑帮分子”,监督劳动,关进牛棚。后来,他到江西余江“五七”干校劳动,过了好几年的“猪倌”生活,与书本绝缘。但繁重的劳作和清贫的生活并没有打垮戴逸的意志,在艰苦的岁月中,他始终坚信“守得云开见月明”。

三起三落:穆穆清风又几重

“欲知大道,必先为史。”易代修史是中国社会流传千古的史学传统。

“清朝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对当今中国的影响最为密切,我们要了解现在中国的问题,必须彻底了解清朝的历史。”戴逸认为,“清朝灭亡以后,民国曾经修过一部《清史稿》。但因为都是清代遗老遗少所写,他们站在清朝立场上,歌颂清朝,反对革命,把国民党叫作‘乱党’,甚至史书里都不提孙中山。所以,《清史稿》在民国时期一直被当作禁书”。

早在1958年,时任国家副主席董必武就提出要编纂两套历史书的设想,一是中国共产党党史,二是清朝历史。这一提议得到了中央的高度重视,周总理专门找吴晗谈过清史编纂事宜。因为戴逸研究的近代史属于晚清史,所以吴晗特意征询了戴逸的意见,两人一起畅谈了许多清史研究的想法。遗憾的是,随后的三年困难时期使得清史纂修工作被迫搁浅。

1965年秋,清史纂修第三次被提上日程。中宣部决定成立清史编纂委员会,委员会由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郭影秋领导,戴逸名列七位委员之一。然而在“文化大革命”中,修史计划再一次搁浅,但清史研究仍久久萦绕于戴逸心中。学校被迫停办后,原中国历史教研室的教师被分到北京师范大学,郭影秋再次向中央提议成立清史研究小组,戴逸也成了北师大清史研究小组的成员之一。

1978年,中国人民大学复校,清史研究所终于得以成立,戴逸担任所长。当时,举国上下正在改革之初,《清史》纂修条件尚不成熟。戴逸清楚地意识到当时社会上没有一部系统完整的清史著作,漫漫史卷,两百多年光阴,直接着手纂修大型清史未免陷入没有抓手的困境。于是,戴逸向郭影秋副校长提议先编写一部简明扼要的清史著作,以梳理清代历史的主要线索,就这样开始了《简明清史》的写作。

面对着浩如烟海的史册,戴逸发挥蚂蚁啃骨头的精神,沉下心来,一步步、有条不紊地进行资料收集整理考证等工作,花了七年时间。戴逸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根本遵循,系统阐述了清朝历史,完成了70多万字的《简明清史》,这也成为研究清史的权威性著作,是戴逸的又一部代表作。年过花甲的戴逸仍旧笔耕不辍、著书立说,专注于清代边疆开发和乾隆时代的研究,相继推出《乾隆帝及其时代》《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等重要著作。

清史纂修三起三落,几经波折,戴逸在清史领域钻研半生,早已华发满头,但依然系心于推进清史编纂的进程,在杂志上撰文呼吁:“编纂《清史》,此其时也!”2002年,清史纂修方案终获国家批准,耄耋之年的戴逸坚守着作为历史学家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再次披挂上阵,出任清史编纂委员会主任。

编纂清史是一项巨大的文化工程。600年以来,中国易代修史仅四次:朱元璋下令修元史;顺治帝下令修明史;袁世凯下令修《清史稿》;第四次就是21世纪启动的清史纂修工程。数十年准备,终到落实之时,戴逸深感任重道远、责任重大,“我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一方面因为圆了多年的梦而高兴;另一方面内心又充满了忧惧,担心事情干不好,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后代”。

担起重任后,戴逸首先调整了作息时间,几乎每天都前往办公楼坐班、召集会议、安排前期工作,在统筹推进总体设计的同时开展多个项目。即使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很满,作为清史编纂的领头人,他仍常常因为担心项目的质量和进度而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与戴逸以往的著作不同,《清史》的封面上看不到“戴逸著”的字样。21世纪以后,戴逸停笔不写,而是扛起《清史》主编的使命职责,他为修史“大我”舍弃“小我”,肩负起几代史学家的郑重托付,承担起修史的历史重任。作为接续传统“二十四史”的第二十五史,《清史》工程浩大,卷帙浩繁,除了3 000多万字的主体工程,还包括三类基础工程:国内档案整理、国内文献整理、国外档案文献整理。根据时代背景的需要,修史的体例、史观等都需具备创新性,《清史》纂修的创新之处或可概括为六个方面:具有世界眼光、做好档案基础工程、创新编纂体例、创新史观、采用白话文修史及学者修史。2018年2月,《清史》三稿基本完成,这部由国内2 000多名清史学者共同完成的百卷巨著终于进入了最后的审阅阶段,圆满完成编纂任务。编纂工作虽已完结,而戴逸与清史的缘分却将在历史的长河中绵延不绝,历久弥新,愈久弥醇。

治学有道:上下求索勘古今

中国自古以来有着源远流长的史官文化,修史者秉笔直书,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在历史的帷幕后叙述着辉煌的文明。他们史心清透,史德温润,因此散发着令后人敬仰的亮光。戴逸的学术之路并非坦途,经过多年的艰辛求索,他探索出自己独特的治学之道。

戴逸将治学概括为勤、苦、乐、迷四个境界,四个境界贯通串联,互相成就,筑成通向大家之路。

做学问没有捷径,勤字是立根之本。戴逸总结做学问的四勤:眼勤、耳勤、手勤、腿勤。眼勤,要多看书;耳勤,要多听老师的教诲、同学的讨论和各种意见建议;手勤,要勤于记笔记、写文章;腿勤,要勤于跑图书馆,勤于查阅各种资料,参加各种学习活动。唯有勤奋刻苦,才能做大学问。

治学第二境界为苦。戴逸曾感慨:“治学是在茫茫的大海中航行,坐在用‘苦’字做成的船上,才能到达‘乐’的彼岸。”在读书遇到困难之时,要忍得住苦闷焦虑,有坐冷板凳的精神,忍得艰苦,方有成就。而苦与乐相辅相成,读书苦中有乐,苦尽甘来,乐在其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从书本破解疑惑,豁然开朗后,精神的满足与愉悦是难以与外人道的。

治学的最后一个境界是迷,乐到极处,自然入迷。迷是一种强烈深厚的感情,要喜爱自己的专业达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程度,任何力量都不能将自己与书籍分开,这是成才的重要条件。从勤到苦,从乐到迷,而入迷之后自会更加勤奋执着,这又回到勤字,四个境界贯穿循环,螺旋上升,不断提升治学的境界,通往成功之路。

戴逸自年少起坚持不懈地阅读史书,忍得住治学的困苦,耐得住求学的寂寞,在书中与古今中外的伟人促膝长谈,自得其乐,忘却自我,其治学情状,正是勤、苦、乐、迷这四个境界循环往复的必然结果。“立志高远,贵在坚持”便是戴逸治学经验的毕生总结。

除了戴逸本人归纳的治学四境界之外,他还曾对历史学家提出“四要”,即四项要求。戴逸解释道:“前人说过,优秀的历史学家应具备史学、史识、史才、史德。我把前人说的这八个字转换成‘资料、思想、文采、道德’。含义不完全相同,而大体上还是接近的。‘学’是指知识、资料、信息;‘识’是指理论、思想;‘才’是指文采、才华;‘德’是指道德、人格。这是对历史学家四个方面的要求。每一位历史工作者必须从这四个方面用功夫,努力锻炼,不断提高,才能成为合格的,以至优秀的历史学家。”

治学四境界和治学四要对后辈历史学家们启迪颇多,戴逸以此严格要求自己,治学严谨,方成为一代博专并举的清史大家。一方面,戴逸旧学深厚,少时阅读的大量经史子集为其积累了坚实的文史哲功底,同时戴逸又不同于长年待在书斋中的“学究派”,而更像一名“革命战士”。戴逸接受并运用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的理论方法探寻历史规律,其治学过程和革命运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理论适应时代,实践检验真知。另一方面,戴逸的学识非常渊博,从革命史到近代史再到清史,治学过程逆向回溯,贯穿几百年。正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前任总编辑王俊义所说:“戴逸的独特之处在于两个方面的贯通:一是纵向的前后通,按史学界通行的划分,清史以1840年为界划归两端,之前为古代史,之后为近代史,以往是两批人分头搞,戴老师则前后都搞。二是从横向左右通,他编撰《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把清史放到世界背景下思考、讨论,学术视野开阔。”国际18世纪研究会原主席约翰·施洛巴赫称“戴逸教授主编九卷本《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是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情。这个著作定将为这个时期的研究奠定基础”,由此可窥戴逸深厚学术造诣之一斑。

大家风范:经世治学堪表率

铁狮子胡同内,清史研究所后的一栋红砖瓦房里,戴逸在此居住了半个多世纪。“华发隳颠,而犹弗舍。”历史在戴逸身上留下痕迹的同时,他也用纸笔无声诉说着历史的变迁。

戴逸毕生寄情清史,正如他笔下的那句:“清史是我的专业,我将毕生的精力贡献给它,可说是寝于斯,食于斯,学于斯,行于斯。清史是我理念之归宿,精神之依托,生命之安宅。”但当人们用“清史泰斗”尊称戴逸时,他却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个修史的。”

虽为大家,但戴逸一贯谦逊,他待人宽厚,平易近人。清史编纂委员会的成员们开会时,虽有时会意见不合,但整体气氛非常轻松和谐。戴逸有几次提出一个想法,副主任们纷纷反对,戴逸面对争议也并不生气,而是始终坚持学术民主,鼓励大家有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候他当时不接受反对意见,但思考一两天还会说“你们这个主意还是比我的好”。清史研究所副所长杨念群写道:“与先生受教论学,如书院中师生之间坐而论道,切磋辩难,洵洵有古风焉。这才是令弟子终生难以忘怀、时刻铭记在心的求学体验。”每次有新著面世,戴逸还会为后辈亲笔题书,并工整盖上赠书印章,以示尊重,表现了一位慈祥老人关怀后辈的拳拳之心。正是因为戴逸亲善和蔼的人格魅力,以宽广的胸怀兼容多样意见,清史编纂委员会温馨和谐的氛围得以存续至今。

除此之外,令人钦佩的还有戴逸炽热的家国情怀。戴逸有着高度的“经世”情怀,在做学问的同时,保持着高度的责任感、使命感和政治敏感性。

正如戴逸在北大读书期间就积极投身学生运动一样,他不将自己局限于一方书斋,不同意“史料即史学”,而是主张学有所用,在更广阔的视野中看待历史,他认为“历史的因铸成现实的果。鉴古而知今,史学可以使我们在一个巨大的远景中观察自己和社会,这样才能够透彻地了解现在、预见未来”。但戴逸同时也强调,“史学不是对策学,任何以现实需要为借口随意剪裁历史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

20世纪60年代之时,珍宝岛事件发生不久,戴逸以中俄尼布楚条约为课题,在写作之时怀着强烈的民族感情,以冷静客观的立场写成《一六八九年的中俄尼布楚条约》一书。为中苏谈判提供了有力的历史依据,也开了研究清朝边疆史的先河,填补了学术空白。“南海仲裁案”发生之时,戴逸特别嘱咐在《清史·边政志》中设海洋篇,要把清代对南海诸岛及相关海域行使主权和管辖的历史讲清楚。戴逸对清政府的边疆治理问题格外重视,多次叮嘱专家有关边界条约签订史实的叙述一定要准确,反映了他对国家领土主权的强烈关注。

20世纪80年代戴逸就提出应建立“避暑山庄学”,体现了其对皇家园林保护修复问题的思考。戴逸的著作《乾隆帝和北京的城市建设》从北京城市建设规划的角度探讨清代皇家园林的价值,《乾隆帝及其时代》一书亦列有“北京城市建设”专章,细致梳理京城“三山五园”兴建的历史脉络。30多年后,北京的城市管理者和规划者开始意识到,应从古都整体保护的角度对皇家园林进行修复和整治,并逐渐付诸行动。20世纪90年代,国家提出西部大开发的战略设想,戴逸又敏锐地意识到情势发展和环境保护之间的紧张关系,撰写了《清代开发西部的历史借鉴》一文,一方面肯定了清廷西部开发的举措所带来的积极影响,另一方面又敏锐地注意到清朝无补偿地开发导致森林消失、牧场萎缩、水土流失等问题,颇有先见之明。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如今96岁高龄的戴逸依然住在初心起航的张自忠路平房内,他用一生的执着坚守编撰《清史》的史学追求,用一生的无私胸怀“国之大者”,用一生的心血支撑起人们对他的称誉——清史泰斗,史学重镇。

(执笔人:阴志璟 禹琳) dGo2n6Ih5RgoGUddoEY+fK4Y+oLcdVYEA9j3KKnUiE/+BcIOK0/jZlThUqQvE2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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