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历史悠久,博大精深,绵延不绝。对很多人来说这是常识,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但是天气预报员需要收集大量的事实数据,发展理论模型,才能说这句话。同理,尽管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感受到了中华文明就是如此,但对考古学研究者而言,需要通过调查、发掘和多学科的分析,去印证这样的认识是否准确,还需要发展理论模型,解释为什么中华文明会如此。大家的认识相差无几,但是认识过程存在着显著的差别。正如天气预报可能不准确一样,考古学研究者的认识也可能模糊不清,甚至可能犯错,不过,这样的认识是可以证伪的,其程序是可以追溯的,因此,考古学作为一门广义的科学分支,可以不断进步。考古学要了解过去,一方面需要分析材料,发展理论模型;另一方面需要量力而行,限制自己的精度,即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就本书而言,就是从格局这个更加宏观的层面来认识中华文明的起源,尽管精度可能有所不足,但是得到的认识可能会更可靠一点。
在中华文明探源研究上,21世纪的中国考古学研究者是幸运的。我曾注意到,世界主要古文明的发现集中在100多年前,古希腊、古埃及、两河流域、古印度、玛雅、印加等文明,都是如此。中华文明起源的发现是最晚的,从1928年开始发掘殷墟算起,我们对于中华文明的认识长期停留在距今3 700年前后。这个局面直到20世纪80年代红山文化牛河梁遗址坛-庙-冢遗存被发现后才有所改变。90年代中后期,“夏商周断代工程”启动,但受制于材料的发现,也没有从根本上打破有关中华文明起源的固有认知,以至于现在还有不少人,甚至包括一些历史学者的认知还是停留于此。进入21世纪,“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启动,有关中华文明起源的考古发现高潮迭起,不断突破我们的定见。21世纪之初,陶寺遗址有了重要发现,2006—2008年发掘的良渚遗址其实是一座古城,2012年再次发掘的位于陕北的石峁遗址其实是龙山时代的古城……古城规模的纪录不断被刷新。100多年前发现世界古文明的人都是西方“考古学家”,之所以加上双引号,一方面是因为那个时候的考古学还比较幼稚,这些考古学家的工作相当粗糙;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作为殖民者,大多干过掠夺殖民地文化财富的勾当,有些人甚至是间谍。中国考古学家的幸运之处是,我们自己找到了中华文明的源头,并拥有科学手段,帮助我们确实地认识中华文明的形成过程。
更幸运的是,中国考古学家工作的这个时代正值中华文明崛起复兴之际,旧邦新命,经过近现代的沉沦之后,中华文明涅槃重生,正在创造一种新时代的文明,这一文明对于未来人类社会的命运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中华文明生生不息,刚健自强,博大包容,这种内在的文化精神对于21世纪充满挑战的世界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百年前,现代考古学刚刚在中国诞生之时,核心的关注点就是中华文明的起源,遗憾的是,那个时候国难深重,民生凋敝,很难系统地开展研究。如今的中国考古学蒸蒸日上,每年有成百上千的田野发掘项目,多学科合作已经成为学科研究的基本方法,随着“中华文明探源工程”“考古中国”等项目的进一步开展,中华文明起源过程越来越清晰。正是在这些成就的基础上,才可能写出这本书。
学科内外对中华文明起源问题的关注非常高,抖音、B站、头条、博客等自媒体都参与其中,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对其进行解读。除了考古学之外,还有许多学科参与其中,甚至还有许多热心的民间研究者。在移动互联网应用走在世界前列的中国,公众利用这一便利的途径,也参与到考古学阐释中来。多样的参与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中华文明起源的认识。尽管我是一名专业的考古学研究者,但很长一段时期我的研究重点其实都不是文明起源问题。我进入这个领域是因为被大家的热情吸引,作为一名侧重于理论研究的研究者,我关注的问题是:究竟什么是文明?为什么要研究中华文明起源问题?文明起源研究何以可能?如此等等。考古学是一门强调实证的学科,物质遗存并不会自己讲话,需要通过系统研究才可能揭示出它所包含的信息。
理论研究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似乎与考古学作为一门以实物遗存为研究对象的学科性质相背,在公众的印象中,考古学家就是在野外调查与发掘古代遗存的人。不过,理论思考与实物遗存研究并不矛盾。自然科学也研究实物对象,而理论研究是其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没有理论研究,就没有自然科学。经验事实的观察最终要上升到理论高度,反过来,理论研究需要得到经验事实的验证,才能真正成立。
理论研究不是可有可无的,它是我们理解经验事实的基础与前提,是实践的指南。最近俄乌冲突是热点新闻,大家注意到俄军的常规力量表现得不尽如人意,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军事理论研究滞后。二战之初法国也是如此,基于一战经验耗费巨资建设的马其诺防线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军事理论领先的德军以机械化装甲部队绕过了这条防线。理论滞后在军事领域是致命的,在社科领域,理论研究也关系着国家与社会的发展。考古学因为与国计民生不直接相关,所以给人的印象是,考古理论研究好像无足轻重。实际上,在考古学中,离开了理论我们就无法理解考古材料,考古学研究也会失去方向与意义。
在当前中华文明探源研究中,我们在实物遗存的发现、材料的科学分析,乃至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利用方面,都做得非常出色。但是,相较而言,理论研究就逊色不少。本书就是围绕中华文明起源所做的系列理论思考,抛砖引玉,希望能够促进有关理论研究的发展。本书主体内容大体可以分为五部分。
第一部分(第1章 )侧重于讨论考古学的意义。对于熟悉我或者考古学专业的读者而言,可能是老生常谈,可以略过。考虑到部分读者可能并不那么熟悉考古学,因此,这里不厌其详地探讨了考古学的独特视角,揭示它在认识人本身与人类社会演化,以及在认识我们作为中国人上的重要意义。我们之所以是中国人,根本在于文化意义的传承,而其主要载体正是考古学的研究对象——实物遗存。这也是考古学要研究中华文明起源的重要原因之一,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原因常常被忽视,至今也还没有建立起很好的研究路径。
第二部分(第2、3章)关注的是一些基础理论问题。究竟什么是文明?如何定义文明?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定义文明?要回答这些问题,首先要厘清文化与文明、文明与社会的关系。这里把文明看作文化发展的一个阶段、一种状态、一类形式。文明是人类社会现象,需要从人类社会演化的历史进程中来理解,因此,与之相应,文明有了三个维度的含义:是一个具有时空意义的历史阶段,也是一种社会组织演化的状态,同时还是一类社会存在的形式。目前的考古学研究主要侧重于第一个维度,正在向第二个维度深入,相对忽视第三个维度。最后一个维度也就是人文的维度,对于中华文明探源来说,所关注的是作为中华民族身份认同的中华文明,即文化意义上的中华民族是怎么形成的。
深入文明的定义之中,我们会发现中西方文明所立足的观念基础存在区别。在文明发生的初期,整体/集体导向与个体导向其实都存在于中西方文明中,但是随着历史的发展,中西方文明选择了不同的发展道路,中华文明选择了前者,西方文明选择了后者,这样的差别可以追溯到文明起源之初。究其原因,离不开各自的生产方式。文明就是农业社会发展的产物,全世界的文明无一例外,农业生产方式的不同深刻影响了中西方文明的特征,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
第三部分(第4、5、6、7章)是全书的主体,侧重于讨论中华文明演化的阶段、格局、模式与节奏。中华文明演化经历了怎样的发展过程呢?我没有局限在新石器时代,而是从旧石器时代狩猎采集社会开始展开论述。这与我个人的学术训练相关,在硕士研究生阶段我的研究方向是旧石器考古,博士论文方向是旧新石器时代过渡,如今进入文明起源阶段。长时段的考察也是考古学的优势,这样更有利于我们把握历史趋势、理解历史进程。从长时段的视角来看,文明并不是在新石器时代或农业社会才开始萌芽的,而是至少可以追溯到旧新石器时代过渡时期。
长时段本身是一种宏观的考察视角,必然带来对中华文明格局的关注。我首先从史前人类文化发展的格局谈起,然后转向中华文明格局的考察。总体来看,人类文明发展有三个独立的中心:西亚、中南美洲、中国。之所以这样区分,根本原因在于三者对应着三大主要的农业起源中心。中南美洲的农业体系缺乏合适的驯化动物,本身就比较脆弱,这也是其难以抵抗西方殖民侵略的原因之一。西亚的农业扩散到尼罗河流域、印度河流域,还有欧洲,古埃及文明、印度河流域文明、古希腊文明在此基础上形成。但是这几个文明中心之间距离遥远,其间还分布有显著的地理障碍,文明发展一直未能实现融合。值得注意的是,以西亚为基础的农业体系本身分化为相互矛盾的谷物种植与畜牧,需要依赖交换,由此更有利于发展以个体为导向的文明,但是这种发展不利于文明的融合统一。
我们在考察中华文明的形成过程时,通常都会特别强调其“多元一体”的特征。一体化是融合,多元就是分化发展。中华文明在形成过程中曾有过分化发展的阶段,并形成了若干个具有不同特点的文明起源中心,而且具有先边缘、后中心的发展趋势,文中我提出了一个边缘发展理论来解释这种现象。多元化发展需要追溯到旧新石器时代过渡时期,在此基础上,距今8 500年前后,形成了新石器时代的若干文化区系,正是在这些文化区系中,先后以不同的模式形成了各具特点的区域早期文明。距今6 000年前后,文明化进程加速,区域文明中心逐渐形成;与此同时,文化意义上的中国形成。然后,通过将近2 000年的相互交流,这些早期文明在4 000多年前最终融合成一个统一的王朝文明,正式开启以中原为中心的文明发展格局。
在文明发展过程中,分化、融合、扩散始终是存在的,只是不同时期的主要趋势有所区别。分化、融合、扩散,本身也是人类文化发展的基本节奏,文明作为文化的一个部分,自然也有这样的节奏。中华文明形成过程可分为三个特征明显的阶段:分化、融合、扩散。追溯这样的发展过程,让我们认识到,中华文明的起源不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事件,而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是一个有独特节奏的“三部曲”,其中波澜起伏,异彩纷呈。回溯中华文明起源史,我们就像在读一部荡气回肠的史诗,观赏一部情节跌宕起伏的戏剧。
第四部分(第8、9章)用两章的内容来讨论文明探源的方法论问题,这也是我开始关注文明探源的初始原因。可能许多人都在想一个问题:我们能够认识真实的过去吗?我们没有时间机器,无法回到过去,即便找到了真实的历史,也无法验证。我曾经在课堂上与学生们讨论这个问题,他们的认识是,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得到真实,但应该努力无限接近真实,许多前辈学者也是这么想的。问题在于:你又如何知道接近了真实呢?这样的研究目标其实是个乌托邦。我用一个例子来回答学生们的问题。我们都读过《论语》,我们真的有必要知道孔夫子原来的思想吗?一部作品一旦完成,评论家就可以根据作品的内涵、时代关联、表达方式等来分析作品所想表达的东西,这样的分析是基于作品的发展逻辑进行的,至于作者原来的意思,其实可能没有那么重要了,因为有些东西作者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即便是去观察当代社会,一个人听到的、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我们如果研究当代的废弃物——垃圾,那么就能从另外一个维度认识当代社会,可能不如听到的、看到的具体,但是可靠性很高,因为这些废弃物是实际发生的行为的遗留,而那些道听途说的事情可能压根就没有发生过。
通过以上两个例子,我想说的是,考古学研究提供的是一个维度的真实(通过实物遗存研究实现的),并不以是否符合文献记载或者某个理论模型为目的。考古学基于当前的理论、方法与材料进行研究,它所得到的成果代表这个时代对历史真实的认识,其核心是科学的一般原则、理性、客观、逻辑。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并不需要知道什么是“原有的真实”——这是不可能得到的。重要的是建立一个合理的基于实物遗存分析的历史真实。
在此基础上,我们再来看文献历史的作用。两者是不同维度的事实记载,可能会契合,也可能不同。当两者契合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二重证据法”,这不是两者之间相互证明,而是它们与历史事实的关联性得到了双重的肯定。当两者不契合的时候,实物遗存仍然可以保留其客观性。事实上,有关早期文明的历史文献往往带有传说的性质,可能存在移花接木的情况,刻舟求剑式地利用古史传说非但没有帮助,反而会破坏这些珍贵文献的价值。本书反复强调的观点是,文献历史(民族志文献类似之)的价值有二:一是作为推理的线索或启示;二是作为我们理解考古材料的文化背景关联,毕竟没有文字的史前实物遗存不能告诉我们它们究竟代表什么,只有在文化背景关联中才能更好地理解其文化意义。
需要进一步强调的是,文明探源考古的目的并不只是获得历史的真实(基于考古学研究的),更在于理解历史事实的意义,理解它在中华文明形成过程中的意义。我之所以用“中华文明格局”这个概念,是因为它能够较好地把中国史前史与有文字的历史联系起来,通过对史前史的追溯来深化我们对中国历史与当代现实的理解。
由此,在本书的第五部分(第10章 )也即最后一部分,我用三篇小文章阐释了考古学在这个方面的价值。回顾中华文明的形成过程,其渊源可以追溯到农业起源阶段,中国与西亚并称世界最早的两个农业起源中心,也是人口与农业文化扩散的中心,此后在此基础上各自形成了若干区域文明起源中心。万年以来,中国一直是人类文化与文明发展的两个主要中心之一,不断融合,形成一个超大型的文明体,而且至今没有发生断裂。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坚定自身的文化自信。相较而言,西方文明主导人类历史只是非常短暂的现象。而今中华文明重新崛起,包容汇通,和而不同,可以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自己的独特价值。
写作如同邂逅,就像在某个时间、地点遇见某个人,遇上一个合适的话题,自然有许多想说的东西。中华文明探源是一个热点话题,想不遇上都难。但是,就此写一本书,却是意料之外的。最近几年,因为参与这个热点话题的讨论,不知不觉有了一些思考。积累到后来,觉得好像可以写一本书了,正好赶上暑假,于是就动笔了。成稿之后,几经调整,终成现在的样子。这些文字是不同时期写成的,本身是独立的文章,有些曾发表在《读书》《中国社会科学报》《史学集刊》等报刊上,还有一些是讲座的底稿,都是围绕中华文明起源这个大问题展开的。因为曾经是独立的作品,于是所用的部分素材可能会有重复,读来不免有些絮叨,对此我深感抱歉。虽然我尽力做了修改与调整,但不同章节的主旨并不相同,加上这些素材对于我的讨论而言又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只好保留了下来。
就本书而言,我自己较为满意的方面有三:其一,是本书的框架,尽管是不同时期所写,但如今组织在一起,就中华文明格局的起源这个话题而言,大体是一致的,能够自成体系。其二,本书的价值也许在于理论思考,国内学界这方面的工作相对较少,对于读者而言,可能会有所启发。其三,我希望能把古今联系起来,让更多的读者理解考古学在中华文明探源上取得的成绩,认识到中华文明的价值,在写作的时候尽可能平实,这对考古学研究成果的推广可能有点价值。这么说有王婆卖瓜之嫌,所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自己把本书的价值点明,也许会有助于读者更好地把握本书。本书存在的不足一定不少,敬请读者批评指正。最后,衷心感谢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出版团队,在选题、编辑、校对、装帧等环节上的辛勤付出,正是大家的通力合作托起了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