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船头推开波浪,水面闪烁着微光。风很大,船身倾斜超过了二十度。船帆绷紧,海面灰暗,波涛汹涌。船上,我们三个人抓紧钢缆和船板,才能让双脚在倾斜的甲板上站稳。我掌舵,努力把稳航向,朝目标小岛驶去。我能感觉到侧面有一股激流,推着我们向北滑去,滑向远方的大陆的岩石;海浪撞击在那些岩石上,形成一条壮观的白色浪纹。大陆上方悬着两层薄云,乌云覆盖在白云上:这是大气扰动的迹象。
初夏,傍晚,利恩半岛最西端外海。我们离开港口时天色已晚,风很大,距离天黑最多不过三小时。
我们的船以接近八节的速度前进,以稳定的节奏在海浪上跳跃颠簸。突然一声巨响,一道白浪骤然翻起,仿佛天鹅振翅欲飞。我们的船急转入背风向,速度一下慢下来,好像海水突然变稠了。我们都控制不住向前冲出几步。冰凉的海水从船的右舷溅过来,打在我脸上,那一刻我听到了不规则的鼓点般凌乱的声响。
靠近船头处,支索帆脱出了甲板。用来固定支索帆的粗钉也已不堪大风之力折断,导致船帆几乎完全脱开,只剩桅杆顶部还固定着。原来固定在船帆底端的沉重的金属线轴也因松脱甩来甩去,重重撞击着玻璃纤维板。
船长约翰下达了简短而明确的命令,他接过舵盘,把船转回风中,然后让我接手把稳。海浪浸湿了甲板。颠簸之中,约翰的妻子简从船的侧面探身出去,抓住线轴,把它绑在栏杆上。我们与风角力,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船帆拉回。之后,我们又把船帆卷起,才得以将它平放在甲板上固定好。
危机过后,最后的航程在平静中度过。收了帆后,我们的航行便慢下来,速度最多也不超过四节。
在我们的西南方,夕阳中映出小岛的剪影:一片巨大的峭壁和突岩,从海面之下向上升到约五百英尺的高度,慢慢延展成狭长的浅滩。滩头耸立着一座高高的灯塔,它那蛋白石般的反光镜间隔几秒便闪烁一次。
我们终于驶入了小岛悬崖的背风处,风一停,主桅杆上的单帆便垂了下来。接着,仿佛是为了迎接我们,或奇迹显现(当然两者都不可能),低垂的太阳刺破云层,将海水染成了一片银色,而我们就轧着那明亮的水面,驶入避风处的小海湾。
逐渐靠近海岸时,我们听到空中有一种高亢的声音,离陆地越近,那声音就越大。起初,我以为是风声——急风扫过船绷紧的线缆,发出吟唱。我转头看同伴们,不确定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得到。随后声音越来越大,我才发现这不是单音,而是由几十个声音彼此交织而成,每个声音的音高都略有不同。接着我便明白了。是海豹!成百上千只海豹正在出动,在每一块岩石上,每一块挂着海藻的岛礁上,整条蜿蜒的海岸线上,都有海豹在高歌。它们明明不断发出声音,却又给人一种安静的印象,如同蜂群或者流水。它们的颜色各不相同:灰色、黑色、白色、浅黄褐色、狐红色和皮棕色。我们与三只体型较小的雌性海豹擦肩而过时,我看到它们的皮毛上有一圈圈优雅的漩涡形纹路。
约翰划着小船送我上岸,在暮光中,船停泊在满是鹅卵石的海滩。我独自下船,前往小岛,穿过海豹的素歌 ,向着西南部的狭长陆地走去,期待能找到一处夜宿之地。
***
这个岛叫作“恩利岛”(Ynys Enlli),意思是“洋流之岛”。这个名字可谓名副其实,因为几股强劲的急流就在恩利岛附近交汇。每逢涨潮或落潮,海水会迅速涌入海峡,急流由此产生。一旦急流出现,尤其是两股以上急流汇合时,海水会变得极不稳定。潮起潮落之间,海面会有一阵子平滑而宁静,但当潮水开始奔腾,海水便沸腾起来,洋流在海面下彼此冲撞纠缠。急流交汇处,海浪会像鲨鱼鳍一样直立,气泡大量上浮,仿佛搅扰自海床而起。
急潮也可能到达开阔的水域。当急潮撞上海岬,比如利恩半岛的岬角,这股急潮便会向外偏转。偏转的距离取决于急潮的流速,如果流速快,一波急流所引发的回流可以长达好几英里,威力骇人。由此,为何早期的航海家遭遇这种洋流时,往往认为某些海角和半岛具有超自然的邪恶力量,也就不难理解了。
公元五〇〇年到一〇〇〇年间,在大不列颠和爱尔兰两岛西部与西北部的偏远海岸陆续出现了一些定居者,恩利岛就是定居地之一。在那几百年里,发生了一场非同寻常的大迁徙。成千上万的僧侣、修道士、隐士以及虔诚的传教士陆续前往海湾、森林、海角、山巅和大西洋沿岸的岛屿。他们几乎没有航海经验,所乘的小船也十分脆弱,却凭此驶入危险的海域,只为寻找我们现在所说的“荒野”。在他们停船落脚之处,修道院、隐修间和祈祷室纷纷筑起,他们为死者挖掘墓地,为上帝竖起十字架。这些旅行者被称作“异乡人”( peregrini ),这个词来自拉丁语 peregrinus ,有远行他乡之意,并在后来演化为英文单词“pilgrim”(朝圣者)。在来恩利岛之前,我在地图上标出了有关上述迁徙的已知路线和登陆点。最后,我手里的图被画得像一扇花窗,大不列颠和爱尔兰最为荒蛮的乐土映入眼帘。
凯尔特基督教的隐修文化起源于五至六世纪的爱尔兰。隐修始于五世纪三十年代,由圣帕特里克开启,加之此前几世纪沙漠圣徒事迹的影响,渐渐扩展到现在的苏格兰西部和威尔士沿海地区。这种避世之旅引导人们来到欧洲的边缘,乃至于更远的地方。
很明显,这些边陲之地与那些“异乡人”追求的平静与苦修形成了呼应。荒野迁徙折射出他们的渴望,他们渴求信仰与环境、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彼此印证。我们可以猜测,这些修行者之所以移居外乡,是因为他们想离开已被人占据的土地,那里的一切事物都已经被命名。几乎所有凯尔特地名都具有纪念意义,直到十七世纪,吟游诗人学派还会借助地名来讲授地方历史,于是,风景就变成一座座回忆剧场,持续维系着人们对居住地的依恋和归属之感。由此看来,从已经命名的地区(有连续记忆和族群的地方)迁移到海岸地带(未被绘入地图的岛屿、尚未得名的森林)便是前往无主之地的旅程,一场从历史走向永恒的迁徙。
从凯尔特基督教诞生之初,恩利岛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异乡人”定居地。人们一般认为,岛上第一座修道院建于公元六世纪。尽管旅程艰难,不易到达,但这座岛在修行者所有目的地中,已经算是最接近俗世的了。像加尔韦洛奇群岛才更令人惊叹。你简直无法想象修行者是如何到达那里,又如何竟能定居。加尔韦洛奇群岛位于阿盖尔郡附近,一千多年前,那里的人住在蜂巢般集群而建的干砌棚屋里。再比如斯凯利格·迈克尔岛,在凯里郡海岸以西九英里处,高七百英尺,如尖牙出水。该岛的高坡上坐落着许多石屋,是由六世纪登岛的僧侣们修筑的。这些石屋面向大西洋,用于忏悔和冥想。石屋之下,石壁猛然下落,异常陡峭,甚至会令你怀疑自己已不在地面,而是在空气与海洋之上漂浮。大海在脚下无尽展开,地平线上没有任何东西会阻滞视野,在这里,修士们曾自由地思考着无限,毫无挂碍。
一九一〇年九月,萧伯纳曾乘坐一艘鱼鳞式木壳船来到斯凯利格群岛。那天,去程风平浪静,花了两个半小时,回程却耗时甚久,令人忐忑。萧伯纳的船在浓雾和黑暗中划行,没有指南针,也没有月亮,海面下急流涌动,萧伯纳的向导们所能借助的,唯有本能和经验。第二天晚上,在斯尼姆的帕克纳西拉旅馆,萧伯纳坐在壁炉旁,给朋友巴里·杰克逊 写信讲述自己在斯凯利格·迈克尔群岛的经历:“告诉你,这里不属于任何你我生活过、工作过的世界,它属于我们的梦中世界,我到现在还没有重回现实呢!”无论萧伯纳,还是隐居于此的修士,都在斯凯利格群岛获得了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这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发生。这是一个让人沉入梦境的地方。
那些“异乡人”当年的海上旅行,想来真是非同寻常。如今我们驾着一艘三十三英尺长的远洋游艇去往恩利岛,尚且觉得十分困难。萧伯纳当时乘坐精良的划艇,更有向导为他掌舵,从斯凯利格返程时还担心性命不保。那些修士所乘坐的小船在遮蔽性和稳定性上都要差上许多,然而他们不仅到达了斯凯利格群岛,还完成了更长也更危险的旅行——他们穿过北大西洋不平静的海面,向冰岛和格陵兰岛远航。
修士们搭乘的船只在不同文化中有不同的名字:威尔士语叫克拉克(coracle)或克里克(curricle),盖尔语叫卡罗(carraugh),挪威语叫纳尔(knarr)。它们的形状也各有不同:爱尔兰的卡罗一般长而窄,船头短平方正;威尔士的克拉克则两侧凸起,整体如一枚透镜。它们的共同点在于建造方法。船体的主材料是牛皮,经过栎皮鞣制,然后浸湿,展开罩在由曲木和柳条制成的框架外。牛皮干燥后会收缩,框架也随之牢固成型。成型之后,人们再在接缝处涂上油脂,便大功告成。这些小船的另一个共同点是其动力原理。它们被设计得很轻盈,吃水浅,可以穿行于激流急潮,翻越浪峰浪尖。这些小船的高妙就在于此:它们在海上十分“狡猾”,像黾蝽一般凌波而行,船过时,水面几乎不受扰动。
***
最后一缕阳光洒在恩利岛南端,我穿过一片铺满了海石竹的空地,尽管海岸上是一片盐碱地,海石竹依然生机勃勃,长得密密实实。它们的花朵脆嫩,花茎坚韧,微风来时,群花摇动,在暮光之中看去,仿佛整个大地都在轻轻颤抖。南边的水面上,一只鸬鹚振翅起飞,被我听在耳中。我看到船舱微弱的灯光在海湾中摇曳。那一刻,我希望自己也在船中,和约翰与简一起,那里有热腾腾的食物,有威士忌,还有朋友的陪伴。
我回头看了一眼远方的大陆,在黄昏中,只看到一条铁丝般细细的线。修道士们应当就是从彼岸利恩半岛的海湾驾船出海的。即便像现在这样时值夏季,天气不好的时候,也得花两三天才可能到达这座岛。若在冬季,风暴来临时,恩利岛可能会一连封锁几个星期。
因此,修道士们一定会谨慎地选择时机。他们耐心等待平和的天气,观察潮水涨落。他们推船下水,脚踩着卵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踏入海中,水花飞溅。小船会在海湾中一阵颠簸,继而驶入海峡中洋流涌动的开阔水域。
我想,他们一定有种无所依凭的感觉。但或许他们根本不这样觉得,或许他们的信仰如此纯粹,近似某种宿命论,于是他们无所畏惧。当然,他们当中有许多人葬身海峡,被海浪和洋流淹没,既没有留下名字,也没有留下生平。“有一座小岛,别无通途/唯有驾一叶小舟可以抵达”,牧师兼诗人R. S.托马斯 这样写道。托马斯所在的阿伯达龙教区,恰恰与恩利岛隔海相望。
圣徒之路,
沿途映出
一张张受惊的脸
属于许久之前的溺亡者,用力咀嚼
沙滩上的碎石……
关于那些“异乡人”,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确定的信息,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过,通过阅读他们的旅行笔记和在恩利等地的生活记述,我渐渐了解了他们高尚的初衷和可敬的态度。他们寻求的不是物质利益,而是一片圣土,他们希望在此磨炼信仰,抵达至高境界。用神学术语讲,他们是为了“圣徒的应许之地”( Terra Repromissionis Sanctorum )而流亡。
基督教有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即认为所有人都是“异乡人”,而人类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放逐。这一思想在《圣母经》中得到了延续,《圣母经》通常是晚间祷告的最后一首圣歌。祈祷词宣告: Post hoc exilium ,即“放逐之后,可受恩许”。这首圣歌听起来非常古老,令人不安。毫无疑问,它是一曲荒野之歌。它昭示了古人的荒野观念,至今仍令我们动容。
我们之所以能对修道士在恩利岛等地的生活有所了解,主要是因为他们所留下的丰富文献。他们的诗歌充分描绘出了他们与自然之间热烈而独特的关系,同时也展现出,他们对自然既有亲近,也有疏离。有些诗句读来像草草写下的清单或田野笔记:“蜂群,甲虫,这世界轻柔的音乐,温和的嗡鸣;黑雁,白颊黑雁,万圣节将至时,狂野暗流的乐声。”另一些诗则记录了某些迷人的瞬间:贝尔法斯特湖畔,乌鸫在金雀花枝头鸣唱,狐狸在林间空地嬉戏。公元九世纪,在罗拉科山脊附近,隐居者马尔班(Marban)住在一间位于冷杉林中的小屋里。他曾写道:“在灰云悬空的日子里,有风吹过树枝的声音。”同样在九世纪,一位负责修筑北罗纳岛石墙工程的无名修道士曾停下手里的工作,写诗以传达心中喜悦:他站在“开阔的海角上”,越过“柔滑的海滨”望向“平静的海面”,聆听“奇妙的鸟鸣”。还有一位十世纪的抄写员,在某座岛上的修道院工作时,他的笔尖在拉丁文段旁边停留了很久,随后用盖尔语潦草地写下了一条笔记:“今日,页边跳跃的阳光令我欣喜。”
这些散落的词句让我们得以一窥这些“异乡人”信仰的本质。这些被记录下来的短暂瞬间穿透了漫长的历史,就像是声音穿越了漫漫水域或者冰冻的土地,又异常清晰地传入耳中。对于这些书写者来说,关注大自然也是一种献身之举,是崇拜的延续。他们所留下的艺术是人类热爱荒野的最早证词。
***
人的思想如同海浪,也有其“风区” 。它们跨越了无尽的距离,才到达我们身边,其过往杳不可见,也无法想象。荒野所代表的“野性”就是这样一种思想,它穿过了漫长的时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围绕它诞生了两种彼此冲突却同样宏大的解说。第一种说法称,野性终将被征服;第二种则表示,野性应当受到珍重。
英文中,“wild”(野性的)这个词的词源隐晦不明,引得人们争论不休。其中最有说服力的解释称,该词跟以下三个词相关:古高地德语中的 wildi ,古挪威语中的 villr ,以及古日耳曼语中的 ghweltijos 。这三个词都有“混乱无序”的含义。据罗德里克·纳什 的研究,这些词给英语留下了词根“will”,并赋予其“任性且不受控制”的意义。“wildness”(野性)这个词,从词源上讲,便象征着独立于人类控制之外的存在。“荒野”也可以被称为“自主之地”——它只遵循自己的律法和原则,树木生长、生灵活动、壑间溪流,一切皆由它自行设计和执行。当代的定义依然认为,荒野“没有限制,不受约束,一切自由”。
自有记录以来,“野性”的基本含义一直未变,但是对于“野性”的价值判定却大相径庭。
一方面,在人类追求秩序构建的文明与农业发展中,野性被视为一种危险的破坏性力量。依照这种观点,“野性”和“浪费”具有相似性。荒野拒绝为人所用,因此必须被摧毁或征服。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东方还是西方,多个文明都充斥着对于野性的敌意。美国传教士、作家詹姆斯·斯托克(James Stalker)曾在一八八一年写下这样的赞颂:“如果没有那些真正的文明建造者,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将仍然是一片不为人知的荒地。其他人只能看到蓁莽荒秽、盐碱遍地,而他们却看到了熙熙攘攘的城市和兴起于沙漠之上的工厂……这些先驱者开掘了通山隧道,架起了跨江大桥,打开了财富宝矿。”古英语史诗《贝奥武甫》中,诗人多次写到一种“魔怪”,或称“蛮兽”。在这首诗中,这些状如恶龙的怪物栖息在狼群出没的森林、深不见底的渊池、狂风拂扫的峭壁和危机四伏的沼泽。正是为了对抗这样的荒野与“蛮兽”,贝奥武甫以及他的高特部落,才筑起了温暖而明亮的长屋,建立了等级分明的武士文化。
然而,与上述仇视荒野的视角相对,还有另一线平行历史:野性被视为一种非凡而精妙的力量,荒野则是丰繁富饶的奇迹之境。彼处,《贝奥武甫》的诗人正在书写征服荒野的寓言,与此同时,恩利岛、罗纳岛、斯凯利格群岛等地的修道士却在赞美自然的美丽与丰饶。
事实上,在这些“异乡人”之前,人们对荒野自然的挚爱已经有迹可循。比如,中国人有一种艺术传统,谓之“山水”。山水传统起源于公元前五世纪初,此后延绵传续了两千余年。陶渊明、李白、杜甫、陆羽,皆是此一传统的实践者,他们放逐自我,遨游四方,寄居山林,所思所写都是周遭的自然世界。与那些早期基督教修士相似,这些中国文人也试图以艺术描摹世界奇妙的生成过程,万物生发,延续不绝。山水艺术家赋予了这种盎然生机“自然”之称,有“自明如此,一任天然”的意思,对应到英语,就是“wildness”(野性)。
无论是骄阳灼人的酷夏、长风凛冽的严冬或是花雨缤纷的暮春,总有隐修者与行旅人遨游于山岭之间。在他们笔下,晓雾沉入寒谷,碧光杂落竹林,千鸥扑翅,湖面如风雪骤起。他们观察到,日光落于雪堆,寒枝斜挂疏影,这一切景象令他们感到一种“清明之乐”。对他们而言,夜晚尤其非凡,因为皓月当空,银光铺地,往往把世界映得有如异境。然而,美也并不总是带来好的结果:据说,李白正是因为痴爱明月,想拥抱河中月影,竟因此溺水而亡。不过,无论如何,读山水诗,赏山水画,你便会邂逅一种天人合一的艺术。这种艺术作品的“形”与“神”密切相合,以至于它们已不再是世间奇观的表现媒介,而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
我来到距离黑岩岬角一百码处,准备找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夜晚很吵闹,蛎鹬声如鸣哨,海鸥啼叫不绝。在这黑暗中,群鸟环绕,海浪汹涌,涛声隆隆,我置身其中,兴奋不已。
地面崎岖不平,倾斜下行,形成一排峭壁,而峭壁被大浪切断,形成海峡。最后,我终于在一道幽深的峡湾上方找到了可以睡觉的地方:那里的阶地 上有一片尺寸恰如身长的草地。这块阶地微微向陆地倾斜,即便在酣睡之中也没有落海之虞。向下望去,海豹在水中游动的身影清晰可辨。灯塔的黄色光束从我头顶扫过,规律性地缓缓旋转,细长的光线拨开了黑暗。天气很暖和,我带来的露营包派不上用场,于是我只把垫子和睡袋铺在草地上,便躺下身去。
午夜时分,一阵窸窣声响起。又或许声音一直有,我只是恰好在那时醒来。群鸟自我头顶的天空降落,尖锐的啼鸣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弧形音轨。它们降落在我周围,我听到了啪啪的轻柔落地声。
每隔几秒钟,便能看到俯冲的鸟闯入灯塔的光柱,一瞬间纵横交会。我时不时看到它们被灯光短暂地勾勒出一个轮廓,箭一般的翅膀收在娇小的、炸弹一般的身躯两侧。即便它们很快消失不见,我的眼中依然保留了疾飞的身影。
剪水鹱。当然了,它们一定是剪水鹱。这是一种长途迁徙的候鸟,寿命较长。它们一般在洞穴中筑巢,等夜幕降临之后才会离巢觅食。这种鸟常常低飞掠过水面,翅尖在浪峰上滑移,击出串串水珠,因此得名“剪水鹱”。据记录,马恩岛的鹱鸟的水上滑行距离最长可以达到一点五英里。此外,它们的“朝圣之旅”也非同寻常。这些鹱鸟一天之内可以飞行二百英里。繁殖季结束后,出于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自然冲动,恩利岛的鹱鸟会飞越数千英里,去往南大西洋,在那里度过这一年剩余的日子。
和大不列颠岛东西海岸的众多岛屿与沼泽一样,恩利岛也是候鸟的天堂。数百种鸟儿在寻找理想觅食地的途中,都会停在这里。群鸟如潮水,如洋流,南北迁徙,分散又复归,将一个个遥远的地方彼此相连。
夜里两点左右,鹱鸟的飞行之声停息了。我躺在寂静与黑暗中,看着上方的灯塔光束静静旋转,如此慢慢滑入了睡眠。
我醒来时,是一个平静的黎明。大海在我的南方安静地呼吸,轻雾低垂,珠光粼粼。天空是灰白中裁出的一缕缕蓝。五十码外,一只黑背鸥俯冲入海,发出石头落水般的声音。我坐起身,看到几十只暗褐色的小鸟正栖在我周围的岩石上,啼声高亢嘹亮。是鹡鸰。我一动,它们便扑棱棱飞走了。
我从峡湾最浅的一侧下去,来到海边的一块尖石上,在一湾净水里洗脸。我在岩石上捡到了一枚心脏大小的蓝色玄武岩,里面嵌着白色的化石,非常漂亮。化石中的那只鞭毛虫不过指甲大小,身体的扇形结构清晰可见。我用一片薄薄的贝壳载了一撮干石竹花瓣,放在水面上。一松手,它便被一股看不见的涡流卷住,随着波浪轻轻摆荡而去。
峡湾远处,两只海豹正拖着自己巨大的身躯爬上岩石。它们观察着我,我一走近,它们便努力地从栖身的岩石上下来,接着滑入海里,仰身划过峡湾口,在那里注视着我。随后,两只海豹都潜下水,一只消失不见了,另一只则又浮出水面,离我近了一些,敦实的脑袋探出来,像是一架潜望镜。它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锁定了我的目光,向我投来冷静而淡然的凝望。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十秒,之后它一头扎入水中,仿佛要以飞溅的浪花洗一洗自己的头。随后,它消失了。
在大西洋海岸地带的民间传说中,海豹一直被认为具有神秘的双重属性,介于人类和海洋生物之间。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作家大卫·汤姆森 游历于爱尔兰和苏格兰的西海岸村落,沿途收集关于海豹的故事传说。他发现各地的故事都大体相同,说海豹的注视有摄人心魄的力量,又说海豹出海时化为人形,回到大海又变为兽态。汤姆森写道,海豹的存在生动地提醒了我们,人类起源于海洋,与其他动物如此相近。在游记中,汤姆森总结道:“民间传说中有不少陆地动物的身影,但没有任何一种动物(即便是野兔)能够像海豹这样,对人类心灵产生如此梦幻的影响。”
在那个宁静的早晨,我经过剪水鹱的巢穴,踏过柔软的苔藓草地,穿过那片海石竹田,回到了一开始的砾石海滩。我试着想象那些修道士彼此之间或直白或含蓄的交谈,关于这片居所,关于他们与此地的亲近关系。令我钦佩的一点是,他们的精神追求,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了印证与表达:海角边,雾纱低垂的海面;书页边、海湾里落下的日光;寂静空气中,如羽毛般飘摇落下的雪花。当然,他们在这些地方生活,也会感到身体上的不适;当然,他们之间也会有分歧,有争执,有不良情绪。但是这些苦修者所渴求与赞颂的,是一种超越物质性的富足,它存在于海上清新的空气中,存在于结群翱翔的海鸟身上。亨利·戴维·梭罗也曾论述过这种价值观,他说,一湖、一山、一崖、一石,“一片森林或一株古木”,这些事物都美妙极了,它们的用处,金钱无可比拟。
如今的情况,已经跟“异乡人”的时代相去甚远了。恩利岛的海湾和峡谷中满是被冲刷上岸的塑料垃圾。在靠近大陆的水域,常有汽艇突突地驶过。从威尔士沿海市镇排入爱尔兰海的污水带来了很大问题,有些时候,受到化学污染的海水会在岩石上形成层层泡沫,就像被冲下的洗发水一样。换作是我,在这修道士曾居住的小岛上根本无法生存,很可能连一个月都过不下去。城市的诱惑,我自己的日常习惯,对图书馆、奢侈品、社会关系和丰富生活的需求——样样考验我都经受不住。然而,那些在几世纪前吸引“异乡者”来到这里的种种特性,依然存在于这片土地上。在这里,人们曾与荒野世界和谐共存,我选择此地作为旅程的起点,似乎最恰当不过。
晚些时候,涨潮了,我们穿过海峡,回到大陆。海涛荡漾,波光粼粼,海面仿佛铺了一张银亮的薄膜,而海面之下,涌动的暗流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停顿,微微颤抖着。
***
约翰把船停在距离岸边约百码的地方,西指恩利岛,对面则是一个小海湾。海湾两侧,峭壁耸立,参差不齐,岩壁上多有洞窟,形状复杂,洞中不时传来鸟叫声。小船在碧波上颠簸,锚绳随着起伏一次次拉紧,溅起阵阵水花。自船尾看,桅杆左右摆动不止,宛若一个节拍器。
我潜入水中。一片蔚蓝冲击而来。寒冷浸染了我的身体。我浮上水面,大口喘气,开始游向海湾东侧的峭壁。途中,我持续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水流,似要把我推回西边的恩利岛。于是我只能沿斜线游向海岸,努力保持方向。
靠近悬崖时,我穿过了几个不同的温度带,一时是暖的,一时突然又凉了。一道闪光的大浪把我送到了两块巨石间,我立刻伸手让自己停下,免得撞在上面,手指却被附着其上的藤壶 划出了口子。
我游到最大的那个岩洞旁,手扶住岩石的边缘,任由海浪托着我轻轻起落。我朝洞穴内看去,尽管不能望穿洞底,但依稀能看出它深约三十到四十英尺,从洞口到岩壁深处渐渐缩窄,形成一个锥形。我松开手,便慢慢地漂进岩洞口,跨过洞顶投下的阴影边界时,水变冷了。洞内传来一种巨大而空洞的水流抽吸和拍打之声。我大喊一声,四面八方传来回响。
越进入深处,积水越浅。我采用蛙泳姿势前进,尽可能把身体放平。一路经过的岩石呈现深红色和紫色——那是粗粒玄武岩的诡异色彩。洞穴下方布满了卷曲的绿色海藻,在流水中显得柔滑顺泽,如同湿漉漉的秀发。
再到洞穴更深处,日光晦散,空气如尘。那些不见日光的石头聚集的凉意渗入了空气和水,四下越来越冷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巨大的半圆形洞口此时已经收缩成一小团光晕,海平线也只能隐约看到。恐惧突然袭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我继续游,游得很慢,试图避开身体之下尖锐的岩石。
接着,我便来到了洞穴的尽头。一块巨大的白色岩石耸立于水中央,石身几乎完全外露,奶油般光洁柔和,形状如王座,估计应该有五六吨重。我笨拙地爬出水面,脚踩水草,不住打滑。我终于在石头上坐下来,汩汩流水环绕石基,我顺着洞道望向洞口弯弯的光边,那是世界仅存的残影。
此刻,我回想那座白色的大石,感到它仿佛一个幻梦。我无法描绘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更无法解释它何以出现在那里,被其他红色和紫色的玄武岩所包围。我同样无法想象,在漫长的岁月当中,巨浪如何将这块大石送到洞口,又一点一点把它往里推去,直到它落在山洞最深处的正中央,从此完美就位。
***
那天下午,云开日现,空气中满是微弱而温暖的光。我们爬上海湾附近的峭壁,采了一些在此垂直生长的海蓬子草。峭壁下方是深深的海水,如果我们不慎落崖,海水将立即把我们吞没。小憩时,我们坐进小小的岩洞,面对落日,一边隔着悬崖聊天,一边咀嚼海蓬子翠绿的叶子,咸咸的味道令人回味。
夜幕终于降临,我们回到小船停靠的海湾。它位于一个小河谷的入海口,一水中分,岩壁侧立,十分陡峭。河谷两岸小树茂密丛生,有白蜡树、接骨木、花楸树,还有金银花和旋花夹杂其间,那些喇叭状的白色花朵,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中兀自闪耀;杏仁般的香味随风飘浮,如汩汩流水穿过黄昏。
海滩上散布着成千上万的卵石,有些如同鸡蛋一般光滑。海滩两边靠近峭壁处,停了几辆锈迹斑斑的拖拉机。拖拉机已经十分老旧,座椅是那种黑色的塑料斗式座椅。人们常用它们来拖引渔船上岸。在离水更近的地方,沙多石少,三只涉水鸟排成一行向前移动,它们的喙左右摇摆,仿佛是一组金属探测器。我们搬动几块大石搭成座位,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此时西海上方,落日即将燃尽。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我们围坐在海湾最西边峭壁下的一个砾石坑里,用桦木点起篝火,喝酒,吃饭,聊天。橙色的火光刺透黑暗,如日光般耀眼。树脂咝咝作响,木柴沿着纹理炸裂,团团火星冲入黑暗,而后消失。海水静静地冲刷着卵石滩。火光的起落,成了我们计量时间的办法。晚些时候,我涉水横穿海湾,回头望去,透过重重黑暗,仍能看到摇曳的火光和移动的人影。
凌晨两点左右,火焰越来越低,渐渐只剩一堆余烬,微风过去,橙光与黑暗交替闪烁。空中无月,夜色平静。就在这时,水中出现了一抹微光,眨眼般闪烁,为长长的海岸线镶上了一道紫银色的弧形光带。我走到水边,蹲下身来,伸手拨弄,霎时间,紫、橙、黄、银纷纷燃起——这是磷光!
我将衣服留在岸边,走进温暖的浅滩。在不受搅扰时,水静止而黑暗,然而一旦有点动静,海水就像瞬间燃起火光。我的一举一动,都会激起一圈耀眼的涟漪。涟漪击中水面上的漂浮物,幻化出新的颜色。于是,停泊在海湾里的几艘船都被璀璨的冷光勾勒出了轮廓,潮湿的船身映出粼粼微光。回头一瞥,海湾、峭壁与洞穴全部镶上了彩光。我感觉自己像巫师一样,可以用指尖划出长长的火焰,我欣喜不已,站在浅滩里玩了一会儿,假装自己是巫师梅林 ,左右施法。
接着,我朝更深处走去,脚下一滑,便顺势在橘红色的光中游起泳来。我沿着海岸线仰泳前进,一边回望陆地,一边蹬腿击水,缤纷的色彩自脚边荡漾开去。类似的经历,梭罗在瓦尔登湖也曾有过,他是怎么写的?“那湖中灌满了彩虹的光芒,一时间,我仿佛成了一只海豚。”我还记得罗杰曾说过,有天晚上,他在萨福克郡的沃尔伯斯威克海滩边看到过数十人在荧光海中游泳,他们“穿梭在霓虹海浪中,仿佛一条条游龙”。
海湾里漆黑一片,天空几乎黯淡无光,我发觉我其实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环绕身边的磷光,仿佛我已不在水中:整个躯体灰暗不明,只有旋转流动的光线,赋予了我一个漆黑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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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已经发现,海洋磷光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生物光现象,因鞭毛海藻和浮游生物等微生物在水中累积而发生。根据我们有限的了解,这些生物彼此挤压、碰撞时,会将动能转化为辐射能,从而产生荧光。然而,至少要几十亿这样的单细胞生物聚集起来,所发的光才能为人眼所察觉。
水手们,尤其是在温暖海域航行的水手们,早已注意到这些浮游生物的存在。它们引发了不少令人惊异的现象。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八日,戈达海底盆地的地震袭击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沿岸地区,有目击者发现大片海域磷光闪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几名在印度洋和波斯湾航行的船长称,他们看见平静的海面上出现了巨大的荧光轮,直径达二百码,轮上还有发光的辐条,转动不止。当他们的船驶过,光轮随之颤动。这些光轮时而像是沉在水下,时而又像是盘旋于海上。
一九七八年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流星拖着长长的绿色尾巴从天空坠落。荷兰轮船“迪翁”号( Dione )的船长正驾船穿越波斯湾,目睹了多个类似的光轮。二十世纪之前并没有关于这种现象的记录,人们一般认为,造成它的原因是船只引擎所激起的紊流。另外还有一种猜测认为,平静的海面起到了透镜的作用,磷光经过透镜,投射到了水面上方的一层薄雾上,因此出现了如此魔幻的光轮现象。
二〇〇四年,一对父子在墨西哥湾航行,在离海岸六十英里的地方,他们的游艇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掀翻了。他们紧紧抓着艇身,在墨西哥湾强大的洋流中随波漂荡。夜幕降临后,海水燃起缤纷的磷光,空气中充斥着高亢的嘈杂哨音,那是海豚魅惑的多重唱。这对在海上漂浮的父子也看到他们身处两个光圈的中心,两个光圈一内一外,各自转动不止。接着他们发现,内圈是一群海豚,它们绕着倾翻的小艇游成了一个圆圈,外面则是一群鲨鱼,它们绕着海豚,形成了又一个圆圈。原来,海豚是在保护着这对父子,使他们免遭鲨鱼的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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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离开大海,回到了沙滩上。光芒闪烁的海水从我身上滚落,滴在石头上,倏尔消失不见。我慢慢向内陆走去,海水渐渐从身上流失,我也重新融入了黑暗。我躺下来,在篝火的余烬旁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