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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放卡子到放地笼

“吃鱼吃虾,塘边是家”,鱼虾招人喜爱,但自古以来捕捉不易。我小时候作为半大孩子,受体力所限,除了戽鱼、摸鱼、推虾耙、张倒须笼、拖“老母猪网”外,也时常向大人讨学点精巧的技术,其中一种是放卡子捕鱼。

卡子,又名卡钓,用弹劲好的竹桠削成两头尖的一寸多长的竹签,再将中间的黄篾起掉,刮薄,捏住两头弯到一起,戳上一粒煮胀的小麦或大麦,怕弹劲太大撑破麦粒,有时还要加一小截薄薄的芦苇箍罩上。每个弯头中间系一根六七寸长的吊线,吊线又系在一根主线上,每隔五六尺距离系一个,放到水里,鱼咬吃麦粒,卡子就弹开,把两腮绷住,鱼就跑不掉了。

卡子傍晚放入水中,第二天早上收取。小号卡子不到一寸长,收的多是二三两重的鲫鱼、鳊鱼,也有“小金鸾”和红眼睛鲲子。中卡又叫“平节”,比小卡粗,一寸半长左右,两头收拢,用芦柴管子套住,中间插一粒大麦。这种卡子捉的是中号鱼,要是卡到了一条一斤左右的鲤鱼,会将卡线搅得乱七八糟,有时扯断卡线逃脱。至于“龙头大卡”,弹性最足,最顶呱呱,专门对付大家伙,如果线绳得劲,五六斤重的鲤鱼和青鱼、草鱼咬饵卡了嘴都跑不掉。

为了防止饵料的香气过早散失,最好是临放前才戳上半生不熟的麦粒。早上收来的卡线要重新整理好,将一个个撑开的卡子捏到一起,套上芦箍,中间插进麦粒,一圈圈、一层层有序盘放在笸箩或竹筛里。1000 个卡钓,称作一盘线,放出来怕有半里路长。麦粒不能煮熟,否则,受不住卡子的绷劲,提前在笸箩里开花,会把所有的线都搞乱。放卡人坐在小盆里的板凳上,笸箩或竹筛置于膝前,左手执桡插在水里控制小盆,右手滤线入水。小盆两头尖中间宽,喊作腰子盆或卡子盆,摘菱角、采莲蓬都少不了它。在下雨天的傍晚,戴着笠帽披着蓑衣坐在小盆里,不慌不忙地放出卡线……次日早起雨过天晴,薄雾轻笼的水面,有许多小鱼在跳。这确实是好兆头,预示着水下有货。

江南农村,鱼是当家菜。放卡子捕来的鱼,多是做成豆瓣鱼。把鱼洗净煎香,放上一勺从墙头酱钵里舀来的蚕豆酱,再加点盐,搁上辣椒,添足水,烧到满屋飘香就行了。冬天烧出来,撒上一撮芫荽或是绿蒜叶,吃一碗,留一碗冻成琥珀色鱼冻。端上桌,颤颤的鱼冻总是先被筷子挑着吃完。剩下鱼身,最后被放入碗里,余冻化开,被漉到的饭也成人间美味了。

如果鱼多得吃不掉,就腌起来。将鱼鳞刮尽,除去内脏,若是个体较大,就在背上斜划几刀,然后撒上盐腌上两三天,再摊放到太阳下晒成鱼干。夏天渔获较多,但气温高鱼不好腌,盐放少了,或者阳光烈度不够,立马就发臭。绿头苍蝇也不好对付,得拿个扇子在一旁不停驱赶。小咸鱼腌好,煮饭时抓一把到碗里,舀一点磨出的红辣椒放在上面,搁到饭锅上蒸透,是江南许多农家桌上的下饭菜。过年时,会把一种极有咬劲的喊作“肉滚子”的小咸鱼挑出来,用油炸了待客或是当零食嚼。大一点的切块烧五花肉,熬豆腐,那种鲜香,让你终生难忘。还有一种奢侈吃法,是切点腊肉放碗里,下面垫上千张,上面铺层小咸鱼,再舀上一勺霉酱豆,随开锅后的饭汤蒸熟,味道好到饭要多吃一倍,是真正的“米饭杀手”。家里有老人在,是不让这么吃的,担心会把家吃穷。

夏天的午后,电闪雷鸣,雨滴像密集的箭头,从阴霾的低空射下来,平地里腾起白色烟岚。房檐倾倒下无数条水龙,像小孩子憋狠的尿,起劲往下浇……有时还夹杂着冰雹。但雷暴来得快也去得快,等雨过天晴,空气像水洗过一样清新宜人,许多蜻蜓在飞。这时出去放卡子、下绷钓、捕黄鳝,最容易得手。

在河湾放卡子,对水的涨落很头痛,有时清早涉水去收卡子,突然涨水了,原来卡子离岸不远,现在却到了河中心。那些嘴中撑了卡子的鱼,拖着线绳缠在水底小树或者水草上,拉不起来,用镰刀割又够不着,只好下水去捉。有时,忽然发现卡子线全落在岸上,那是河水突然下跌的缘故。要是遇到突然涌来的洪水,卡线冲得不见影子,那就惨了。“三月三,水上滩;五月五,水上舞”,最好是河里来场小股水流,所谓“落水虾子涨水鱼”,涨点不太闹腾的小股水流,会有大群鲫鱼游过,每隔几张卡子就能挂住一条……有的卡子线纠缠到一起,一堆好几条,来不及捉,许多鱼得机会跑掉了。

鲂白鲤鲫,黑鱼老鳖,只要是长着嘴的,都能上钩。每天傍晚放下卡钓,就是放下满心希望,早晨划着盆到塘里收线,捉到了一条鲫鱼,却不晓得下一条是什么鱼,脆弱的线绳那端钩着什么……要是惊动了一长串排在岸边树根上晾背壳的乌龟,它们就啪啦啪啦一个跟着一个地滑下水。有时,不知从哪里掠出一只翠鸟,石头一般砸向水面……随着呼啦一声轻响,水面涟漪起处,翠鸟已叼起一条白亮的小鱼飞入池塘那边的灌木丛中去了。最有趣的是,看到鱼贪吃被绷住了嘴,像吃醉了酒一样带着线在水里摇头摆尾划拨、挣扎,人们小心翼翼控制着手里的线绳,把它牵到手边捉起。要是一条大鱼,就不能硬来,得顺着它,和它在水里玩上一阵子,等它累了蹿不动了再捉。

有一次,竟然卡到了一条小腿粗的大鲇鱼,那上下唇各长有四根胡须的大嘴巴足有两三寸阔,怎么会被卡住呢?用捞兜抄起来后,发现嘴里并没有卡子,把吊线用力一拉,竟然从肚子里拉出一条小孩手掌大的鲫鱼……原来是贪吃上了卡子的鱼,把自己也捎搭上了。这鱼后来烧了满满一锅,虽加入足够的白萝卜和青蒜苗,但腥味仍大。好在肉厚脂肪多,在那个肚里普遍缺油的年代,着实滋润了一把肠胃。记得那个鲇鱼肚子(也就是胃袋)给单独扒出,和鱼膘放在一起烧,那时不知道这就是徽州名菜烩炝鲇鱼肚的组合。鱼鳔是个气鼓鼓的白色气囊,跟鱼肚子一样富含胶质,滑润弹口,极有咬劲,直吃得嘴唇两边布满黏质。

现在早已没人放卡子,卡子盆多年前就消失了。现在的捕鱼神器是地笼,最初用来在池塘沼泽里捉虾捉鳅,后来迅速扩展开来,河里湖里所有水域都有,连近海捕鱼也用上了。

地笼捕鱼,是工具的进步,却是技术含量的严重退化。其诀窍,在于一条长龙状网箱中有多个漏斗样入口,外面大,里面小,和倒须笼原理一样,进去容易出来难。地笼抖开来抛到有水草有淤泥的地方,鱼鳖虾蟹甚至连螺蛳都喜欢来此巡洄觅食,一旦钻进去,逃出的机会就很小了。落入地笼的中号以上的鱼大多是肉食类靓货,如翘嘴白、黑鱼、鲇鱼、鳜鱼等,它们都是因贪吃先进入地笼的小鱼而着了道。早晨提个塑料桶踏着露水去塘边起地笼,几乎每一次拉上来都有东西。若是大鱼,两头乱窜,打得水花啪啪乱响。春末夏初的雨后,鱼虾到处游动进食,会大大增加地笼的收获。如纱似幻的轻雾氤氲在天地之间,又在一片一片的水花泼溅声里散去。直到太阳升高,提着沉甸甸的塑料桶走在回家的田埂小道上,所有劳累都不在话下了。

地笼捕获的鱼,不曾伤身,烧出来味道肯定一流,而且各“阶层、出身”的都有,品种丰富,筷头儿的选择性极大。翘嘴白肉质细嫩,清蒸是首取,其味之鲜不在刀鱼之下,或者说有异曲同工之妙。黑鱼烧酸菜当然是最佳处置,黑鱼肉板结,做成芙蓉鱼片,色泽诱人,清爽得很有些齿颊生香的感觉。难得的是,只有地笼才能捕到平时难以谋面的“屎糠屁”和“毫末筒子”,这是做小杂鱼的好材料,农家改良版烧法,是油炸定形,再放足作料煮到刺酥而身不散。如果里面再杂上一把河虾,一起煮出来,虾红鱼鲜,不仅颜值高,更有扑鼻鲜香一阵阵飘出,最能挑战味蕾。特别是捕获到一堆小龙虾,而我又愿意坠入川人的辣味诱惑,就猛加辣椒、朝天椒和花椒吧,雾气腾腾烧上一两个小时,叫来几个好友掀头剥壳一顿猛啖,辣得人猛吸凉气、须发尽湿。

但地笼网眼小,除非是在自家承包水域中有限展示,否则,野外无休止地投放,对各种鱼类赶尽杀绝,会对水生资源造成难以修复的严重破坏,所以国家禁止使用地笼!

委身乡野,念兹在兹,还是怀念卡钓……怀念放卡子时那种清新自得的少年心境。 i8hXt6plGK4ld42FDkxZ7ka2hXTas1lh4G70HIgtQIFDUytBvn9ljQZwiQ3+MVV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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