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梁漱溟是一个意外。
以我以前对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偏见浅识,以及看过的梁漱溟的零散文章,还有不知从哪里听来或看到的一些关于他的传说故事,我对这个人没有太大兴趣。我心心念念的,是写一本独一无二的《鲁迅传》。然而,我不敢为鲁迅作传,因为他太复杂也太深刻,太悖反也太直接,不是渺小肤浅如我可以贸然动笔的。于是,在世存先生约我为人作传,传主除却三两亦不甚熟悉的中外人物,便是鲁迅、梁漱溟时,我其实没有了选择,抱着只要不是写鲁迅,写谁都是一样的想法,我决定写梁漱溟。
当我看完浩浩八卷本的《梁漱溟全集》和十多本梁漱溟传记后,我喜欢上了这个人。这个人在我看来思想绝不深刻,人生更不复杂,却是我所知的所有中国先贤中,最具正大明朗气象的人。他思想不算太深刻,却有着中国人罕见的创造力与思辨力;他的人生不算太复杂,却精彩纷呈,转折迭起。就是这样一个人,因时代的吊诡,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让人走之不进,识之不清。为其作传,并非易事。
我一边看着梁漱溟本人以生命实践写就的文字,一边看着那些详细全面的梁漱溟传记,还有一些关于梁漱溟人生传奇的短篇赞歌,总感觉这些传记和赞歌与梁漱溟在他自己文字中所展示出的正大明朗气象非常割裂。这些传记与赞词无法让我认识真实的梁漱溟,反而让我觉得离梁漱溟越来越远。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正是这些关于梁漱溟的文字,在时代的尘封之外,又给梁漱溟的百年人生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油垢,使得人们对梁漱溟的认识与理解更加如雾里看花,似是而非。
我尊重自己的直觉,抛开一切关于梁漱溟的传记与歌颂文字,再次沉浸于梁漱溟本人的文字之中,我因此产生了写这个人百年成长的史诗篇章的冲动。我知道我的性情,适合写这样心灵发育与人格成长的传记。我想起了余世存先生的《老子传》和赫尔曼·黑塞的《乔达摩·悉达多》,那是我一生永远心仪的成长史诗,我想梁漱溟配得上这样的史诗传记。但我没有办法动笔,一则我深知这样的成长史诗,需要百科全书式的知识架构,肤浅如我,虽性情相合,却气局不足。更何况创作这样的史诗,绝非短时间内可成,而我时间有限,只能把这种冲动压制下去。
那么,以一般性的传记体例,又怎么可能把梁漱溟的人生写尽呢?更何况我还缺乏传记创作的一个重要环节:对相关人士的采访。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我最终决定,把这个传记变成一个破解梁漱溟人生之谜的学术侦探工作,旨在拨除清扫百年来覆盖于梁漱溟生命之上的层层厚饰,解释梁漱溟在生命重要关口的种种选择,还梁漱溟以真实面目,让人们认识一个比传奇更伟大更浩荡的生命。
这就是我写本书的心路历程与缘起。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