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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谈论:魏晋清谈的近源

谈论的内容可以无限,大至宇宙,小至细微的情绪诉说。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谈论都有价值。只有具有思想文化意义,或寄寓哲思,或理致畅达,或解惑释疑,或清婉动听,给人启迪,益人智慧的雅谈、美谈、高谈、正论,才有价值和意义。言语本是孔门四科之一。孔子说,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指出了言语对于人生的重要意义。孔子又对言语提出要求,即“文”。“文”指文雅、文饰、美善,与粗野、鄙悖相反。自古以来,行人专对,辩才无碍,语堪讽咏之才,每个时代都会受到重视。

后汉中期之后,知识界的谈论风气盛行。善言谈,应对敏捷,音韵优雅者,为人所推崇仰慕,更容易获取时誉。这类例子太多了,例如《后汉书》卷六七《刘祐传》:“每有奏议,应对无滞,为僚类所归。”《后汉书》卷六八《郭太传》:“善谈论,美音制。”《后汉书》卷八〇下《文苑·郦炎传》:“言论给捷,多服其能理。”《东观汉纪》:“尹敏与班彪亲善,每相与谈,常日旰忘食,夜分不寝。”(《北堂书钞》卷九八《谈讲部》)《蜀志》:“简雍少与先主有旧,雍与糜竺、孙乾并为从事中,刘表坐谈客耳。”(同上)其他如符融,谈辞如云,李膺每捧手叹息;董扶发辞抗论,当时独步,时号“谈止”的故事,上文已述,这里不重复。

汉末谈论盛行,谈者、听者皆如痴如醉,废寝忘食,尤其是善谈者,几乎人人仰慕,这种现象,在历史上并不多见。究其原因,一与谈论的内容有关,二与人物审美有关。前者指太学中的“浮华”与“游谈”,陈腐、繁琐的讲论经义早已听厌了,而有创新见解的谈论得到越来越多的太学生的欢迎。后者指善谈论成了人物之美的一种标志,即善谈论成为评价人物的绝好的词。

这里,不能不说到郭太(128—169) 。郭太(太,一作“泰”)字林宗,为汉末第一号大名士,对魏晋风度及清谈的影响无人可及。《后汉书·郭太传》说:“(太)尝于陈梁间行遇雨,巾一角垫,时人乃故折巾一角,以为‘林宗巾’。”“林宗巾”的风行,说明时人对名士的崇拜已成风气,郭太就是众人追捧的风流人物。

汉末,善谈论成了风流的标志之一。例如《蜀志·刘琰传》:“以其宗姓有风流,善谈论。”《蜀志》卷一五注引《襄阳记》:“习帧有风流,善谈论。”众所周知,“风流”是盛行于魏晋时期的重要美学概念,“魏晋风流”很早就成为中国美学的著名符号,生命力恒久,影响绵绵不绝。然而,何谓风流?风流的含义有哪些?正如“美”常常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一样,风流一词的具体含义也较难界定。冯友兰《论风流》一文道出风流的含义有四:玄心、洞见、妙赏、深情。 这四点,主要指魏晋名士的风流,算是说得比较具体了。至于魏晋之前文献中的“风流”一词的含义,与冯友兰所说的风流,是不一样的。例如《汉书》卷二三《刑法志》:“风流笃厚,禁罔疏阔。”风流指风俗教化。《汉书》卷一〇〇下:“郑卫荒淫,风流民化。”颜师古注:“言上风既流,下人则化也。”此处的风流义同“风化”。而刘琰“宗姓有风流”和“习帧有风流”,这二处的风流显然不是指风俗教化。前者是说刘姓门风有风流,犹云“风流世家”,表现在善谈论。后者是说习祯此人有风流,也是善谈论。故风流开始有了美感的内涵,成了一种审美评价。于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汉末名士的善谈论不仅是单纯的语言能力,更重要的是人格的美感表现,是后来魏晋风流的源头之一。善谈论既然是风流的一种品格,而风流为时人仰慕,则汉末谈论之风盛行的原因,自然得到了很好的解释。

后汉盛行谈论,究竟谈什么?由于有关史料的缺乏,要具体描述谈论的内容与场景,仍然不是易事。大体而言,谈论的内容可以分为四类:谈学术,谈社会人生之理,批评时政,人物品题。人物品题是汉末谈论的大宗,对魏晋清谈有直接影响,拟在下面一节专门述论。先考述前面三类。

一、谈学术。

上文引《东观汉纪》说:尹敏与班彪每相与谈,常忘食不寝。班彪是《汉书》作者班固的父亲,东汉初期著名的历史学家。据他的学问推测,他与尹敏的谈论,很可能谈历史及史学著述。

《世说·夙惠》一二记陈寔与客人谈议,两个儿子元方、季方复述父亲与客人所谈的内容。这个故事历来被当作小孩夙惠的佳话,但只要加以分析,就会发现这个有趣的小故事,却是研究后汉谈论的极佳资料:

宾客诣陈太丘宿,太丘使元方、季方炊。客与太丘论议。二人进火,俱委而窃听。炊忘着箄,饭落釜中。太丘问:“炊何不馏?”元方、季方长跪曰:“大人与客语,乃俱与窃听,炊忘着箄,饭今成糜。”太丘曰:“尔颇有识不?”对曰:“仿佛志之。”二子俱说,更相易夺,言无遗失。太丘曰:“如此,但糜自可,何必饭也。”

鄙人曾考释上面的故事发生的时间,大约在质帝本初元年。陈寔与宾客论议,恐怕不是人物评价或游谈宴乐。 若是人物评论,直白易懂。但太丘问二子:“尔颇有识不?”可知太丘他们的论议不是很容易记住并听懂,当与学术有关。考两汉文献中“论议”一词,多指围绕某事物或某问题的说理或辩论。《史记》卷一二六《东方朔传》:“博士诸先生与论议共难之。”《后汉书》卷二六《牟融传》:“融经明才高,善论议。”《后汉书》卷四五《周荣传》:“(袁)安数与论议,甚器之。”以上人物传中的“论议”,指说理、议论、辩论。

再一个证据是《后汉书》卷六〇下《蔡邕传》,邕著作中有名为“论议”的文体,可能是论说文。由此推知陈寔与客人论议,当是说理,与学术有关。以时间而言,陈寔与宾客的论议,或许早于太学中的浮华之谈。

又《后汉书》卷五三《申屠蟠传》说,太尉黄琼卒,归葬江夏,“四方名豪会帐下者六七千人,互相谈论,莫有及蟠者”。申屠蟠与人谈论,肯定不是非毁朝政的“处士横议”,也不会是品题人物,面对六七千人的大众,评价人物的优长短劣恐怕是不适宜的。当世大名士郭林宗、同郡蔡邕都很看重申屠蟠,后者称蟠“禀气玄妙,性敏心通”,“安贫乐道,味道守真”。蟠曾隐居过一段时间,“博贯五经,兼明图纬”。据蟠的秉性及学问推测,他的谈论当是谈学术。

又《后汉书》卷六二《荀悦传》说:“献帝颇好文学,悦与(荀)彧及少府孔融侍讲禁中,旦夕谈论。”此处文学的含义广泛,经学、哲学、史学、诗赋都可以称文学。荀悦、荀彧、孔融在禁中日夕谈论,当亦以谈学术为主。

上文曾引《蜀志》说,简雍、糜竺、孙乾,是“刘表坐谈客耳”。刘表年轻时受学于同郡王畅,为汉末名士,党锢人物。光和七年(184)党禁解除,刘表受大将军何进征辟,推荐入朝,出任北军中侯。初平元年(190),刘表任荆州刺史,用心治理荆州。荆州本来就是文化底蕴深厚的地方,地理位置也非常好。在刘表治理下,社会相对安定,文化氛围很浓。中原地区的文士,为逃避祸乱,纷纷来到荆州,形成一个著名的学术文化中心,代表学者有宋衷、綦毋闿、司马徽等。这是一批传统学术的革新者,影响最大的一件事是重定五经,即编一个五经的新版本。他们谈五经同异,谈《易》注,谈太玄,对魏晋玄学的形成及清谈产生直接的影响。

二、谈理。

谈理之“理”,应该作广义的理解,或是哲理,或是学理,或是人理。上文引《后汉书》卷八〇下《文苑·郦炎传》:“言论给捷,多服其能理。”能理之“理”,很难确知具体所指。《世说·言语》前面几个故事,记汉末的谈理,已同魏晋清谈不存在本质的区别。例如《言语》七记荀慈明(爽)与袁阆相见,袁问颍川人士。慈明先言及诸兄。袁笑曰:“士只是因为亲旧能如此吗?”意思说,岂能是亲旧就说是颍川优秀人士呢?荀问袁:“足下责问我,依据的是什么经典?”袁说:“刚才问颍川人士有无国士,你却先及诸兄,所以我责问你。”荀回答说:“昔者祁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公旦《文王》之诗,不论尧舜之德,而颂文武者,亲亲之义也。《春秋》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德乎!”袁阆与荀爽之间的问答,是谈论人才荐拔中的两大问题:一是不论内举、外举,都应以“至公”为准则;二是“亲亲之义”,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是为“悖德”。荀爽解释自己推举诸兄为颍川人士,是合乎《春秋》经义的。这个故事,提供了汉末谈理的具体、生动的例子。两人所谈的理,属于儒家推崇的荐举人才之理,并非形上之理。“亲亲之义”合乎人性法则,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违背了人性,属于“悖德”。荀爽的回答,蕴含了深刻的哲理,没有理由把这种谈论排斥在清谈之外。

三、“处士横议”。

后汉的“处士横议”,首先是一种政治性极强的时政评论。其次是名士的互相标榜,推举一批以大名士为核心的“清流”,对抗污浊的宦官集团。后汉桓、灵之世,宦官专权,政治黑暗至极。怀抱儒家清明政治理想的官吏与许多正直的读书人,羞与荒政及宦官为伍,遂出现“处士横议”的舆论狂潮,激烈批评朝政和评论公卿。

激烈批评当代政治的言论,很快传入太学。太学生与主持风教的大名士结合起来,品题人物,危言深论,引领并主导了当代的社会舆论及评价准绳。《党锢列传》序说:“……因此流言转入太学,诸生三万余人,郭林宗、贾伟节为其冠,并与李膺、陈蕃、王畅更相褒重。学中语曰:‘天下楷模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又勃海公族进阶,扶风魏齐卿。并危言深论,不隐豪强。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后汉书》,页2186)以大名士李膺、陈蕃为领袖,以太学生为主力,形成强大的舆论潮流,强烈冲击王朝的污浊政治,引起桓帝震怒,宦官反扑。腐朽势力开动暴力机器,大肆逮捕党人。先后二次党锢之祸,蔓衍二十余年,天下善士几乎全部遭殃。这是中国历史上士人言论与专制政体最严重的一次冲突,证明“处士横议”过分激烈,超过了统治者的容忍度,必然会引起严重后果。

桓灵之际的“处士横议”深度参与当代政治,郭太在当时就意识到危言深论的极大风险,因此言谈有意远离现实,转向谈论抽象问题。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说:“大抵清谈之兴起,由于东汉末世党锢诸名士遭政治暴力之摧压,一变其指实之人物品题,而为抽象玄理之讨论,启自郭林宗,而成于阮嗣宗,皆避祸远嫌,消极不与其时政治当局合作者也。”(《金明馆丛稿初编》,页181)指出了郭太不谈现实政治,转变了当时的“危言深论”,开辟了抽象谈论的新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说,称郭太是魏晋清谈的先驱,是符合事实的。后汉党锢之祸深刻影响后世知识者的言论自由,使其意识到批评当代政治过分激烈,势必为世主所不容,遭到政治暴力的摧压。魏晋清谈到后来,一般都离现实较远,罕见直接批评朝廷及时政,无疑吸取了东汉党锢之祸的教训。可是,“互相题拂”以为称号的风气,譬如指天下名士为“三君”“八俊”“八顾”之类,则一直沿袭到魏晋清谈中大量存在的题目人物。 ssSck8Nt0sp1V74j/LolF/wnzihbM/TbLlTwOZf78xcMacj4CGAsWFSmnENoC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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