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论经义,是魏晋清谈的起源之一。经,主要指儒家的经典,包括《诗》《礼》《论语》《周易》《春秋》。自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经典被赋予无可比拟的崇高地位,成为官方的主流意识形态,是名教依据的原典及治国方略。
讲经的形式大体上有两种:官方的与民间的。
官方讲经的最高规格是宫廷讲经,由皇帝组织和主持,召集大臣,有时也邀请著名经学家,展开问难与答辩,以期求得经典的奥义。前汉宫廷的讲经,姑且不论。后汉宫廷讲经,在光武帝、明帝、章帝时代最盛。《后汉书》卷七九上《儒林列传》说:光武中兴,爱好经学,四方学士莫不抱负坟策,云集京师。于是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建武中,某年正旦朝会,百僚毕集,光武帝令群臣能说经者,更相诘难,义有不通,夺其席以益通者。精通京房《易》的专家戴凭,“凭遂重坐五十余席”,京师为之语曰:“解经不穷戴侍中。”(《后汉书》,页2554)说经者胜则得席的解经形式,是传统讲经的创新。
章帝建初中,“时会京师诸儒于白虎观,讲论五经同异,使(魏)应专掌难问,侍中淳于恭奏之,帝亲临称制,如石渠故事。” 石渠故事在讲论经义的形式上有三大贡献:一是讲论五经同异,二是有人专掌难问,三是皇帝亲临,做辩论的裁定者。这种讲经的形式及程序,在后来的魏晋清谈中经常见到。
汉代的太学是国家的最高学府,讲经即是授课的内容和形式。建武五年(29),修起太学。中元元年(56),明帝即位,“飨射礼毕,帝正坐自讲,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冠带缙绅之人,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后汉书》,页2545、2546)明帝坐着讲经,诸儒手执经卷在帝前问难。这种一人主讲,多人问难,主讲者解答的形式,以后成了魏晋清谈的主要形式。
后汉民间经师聚徒讲学,规模更大,受众更多。经师传授五经的盛况,在《后汉书·儒林传》里有集中反映。例如孙期,习《京氏易》《古文尚书》,“远人从其学者,皆执经垄畔以追之,里落化为仁让”。(《后汉书》,页2554)欧阳歙出身于传授《伏生尚书》的世家,在郡,教授数百人。济阳曹曾跟随歙受《尚书》,门徒三千人。(《后汉书》,页2556)。牟长亦精《尚书》,诸生听其讲学者常有千余人,著《尚书章句》,俗号《牟氏章句》。(《后汉书》,页2557)杨伦习《古文尚书》,后去职,讲授大泽中,弟子至千余人……(《后汉书》,页2564)后汉民间经学家聚徒授经场面之大,生徒之多,学子提出疑问,经师解惑释疑,绝不是后来三二名士促膝清谈可以比拟的。
后汉经学极盛,学派众多。即使同一经典,各家的解释也不同。譬如《诗》有《鲁诗》《齐诗》《韩诗》三家,《春秋》有《公》《穀》二传,《易》有京氏、费氏的不同。学派不同,党同伐异。家法师法,壁垒森严。互相攻难,讨论释疑,是势必会发生的事。这里仅举读、谈《春秋》的一例:章帝时孔僖与崔骃相友善,同游太学,习《春秋》,“因读吴王夫差时事,僖废书叹曰:‘若是,所谓画龙不成反为狗者。’骃曰:‘然。昔孝武皇帝始为天子,年方十八,崇信圣道,师则先王,五六年间,号胜文、景。及后恣己,忘其前之所善。’僖曰:‘书传若此多矣!’邻房生梁郁儳和之曰:‘如此,武帝亦是狗邪?’僖、骃默然不对。”(《后汉书》,页2561)孔僖、崔骃由《春秋》中吴王夫差时事,联想到汉武帝前期崇信圣道,后期恣欲忘善。这是典型的谈论前代史事和评论古代帝王,为魏晋清谈所继承。至于梁郁说“武帝亦是狗邪”,那是有意陷害僖、骃,另当别论。
盛极必衰。大致自汉桓帝始,经学至于极盛。同时,繁花如锦的经学初现衰败的景象。史载本初元年(146)之后,“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然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后汉书》,页2547)所谓“游学”,是指后汉中期之后,交游之风盛行,士子通过结交当代名流,获取社会名望或学术声誉,以利于个人的发展。京师的太学,集中了全国的老宿硕儒,青年才俊云集。四方学士,不远千里而至,寻找龙门捷径。太学既然是最高学府,学术的新变首先在太学发生,是不难理解的。新变的标志有二:一是“章句渐疏”,二是“浮华相尚”。两汉经学发展到后来,章句的繁琐是最大的弊病。小言破道,零碎、繁杂的训诂,淹没了经典的精义。而强调不偏离家法和师法,会堵塞学术创新的道路。这时,富有创造力的学者,抛开陈腐的章句之学,以独得的见解诠释经典。守旧的经学家则诮称这样的新变是“浮华”。“浮华”的主要罪名即是对经学传统的冒犯与突破。后来,魏明帝废黜一大批以《老》《庄》解释儒经的名士,罪名也是“浮华”。“浮华”的次要含义,是上文所说的太看重交游,交游的末流往往会互相题拂,虚名无实,甚至形成朋党。在魏晋清谈史上,“浮华”一词是贬义的,保留了后汉太学中“浮华相尚”的初始意义。
与“浮华”意义相近的是“游谈”。后汉桓帝时人周勰,少尚玄虚,先后举孝廉、贤良方正,又公车征,皆不应,杜绝人事,十有余年。到了延熹二年(159),才开门延宾,“游谈宴乐”。(《后汉书》卷六一《周勰传》,页2031)还有一个太学生仇览,入太学后,同郡符融有高名,与览比邻而居,宾客盈室。“览常自守,不与融言。融观其容止,心独奇之,乃谓曰:‘与先生同郡壤,邻房牗,今京师英雄四集,志士交结之秋,虽务经学,守之何固?’”仇览一本正经地说:“天子修设太学,岂但使人游谈其中!”高揖而去,不再与符融交谈。(《后汉书》卷七六《仇览传》,页2481)以上两例“游谈”,究竟指什么呢?
“游”,本义指人或物体在水中的浮游,引申为移动、不确定、不实无根、游览、休憩闲暇等意义。当“游”修饰语言、言辞时,如“游辞”“游谈”“游言”“游说”“游语”,多数偏于贬义,指言辞虚浮、议论无根。例如《易·系辞下》:“诬善之人其辞游。”孔颖达疏:“游谓浮游,诬罔善人,其辞虚漫,故言其辞游也。”《汉书》卷三六《刘向传》记刘向上书,称王氏擅权,“游谈者助之说,执政者为之言”。 游谈者即游说者,以虚浮之赞誉,助力王氏。《后汉书·仇览传》所记符融与仇览的对话,反映了当时太学生对传统经学的两种相反的看法。符融以为今京师正当英雄、志士有所作为的时机,你仇览守护经学有何用?仇览反驳之,以为太学就是修习经学的地方,不是让你们在这里虚谈、空谈的!两人的对话,反映出汉末经学正在发生的变化,即相当多的太学生不守传统经学,以浮词相尚。仇览则坚守传统而不变,批评太学诸生谈论经义,无根不实。他说的游谈,含义与“浮华”相近。
至于周勰的“游谈宴乐”,游谈指闲谈。游,义为游憩。《礼记·学记》:“故君子之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郑玄注:“游谓闲暇无事之游,然则游者不迫遽之意。”《论语·述而》:“依于仁,游于艺。”游谈,谓游于谈,即游憩于闲谈之中。
不论是后汉帝王主持的讲经,还是汉桓帝之后太学中崇尚浮华的“游谈”,都是魏晋清谈的源流。帝王亲自组织、主持的宫廷讲经的故事,在魏晋各个朝代都得到很好的传承。受到守旧的经学家批评的不讲章句、看似无根不实的“游谈”,其实孕育着经学研究的新方法,是魏晋学术新风的萌芽状态。传统的讲经、解经的原则与方法趋于没落的同时,谈论的内容宽泛了,精神自由了,遂常有会心的悟解,妙语连珠。凡此,萌发了魏晋清谈自由纵放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