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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何谓清谈

谈论或研究魏晋清谈,首先碰到一个难题——何谓清谈?

真所谓“谈何容易”。当年清谈不易,今人要说清楚魏晋清谈谈什么,清谈含义的边际如何界定,清谈的渊源又在哪儿……同样“谈何容易”。

三十年前,唐翼明先生出版《魏晋清谈》一书, 该书的上篇对清谈的含义、形式及内容,作了仔细的梳理,并用今人的学术理念,给清谈下了一个“严谨的现代定义”:所谓魏晋清谈,指的是魏晋时代的贵族知识分子,以探讨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为主要内容,以讲究修辞与技巧的谈说、论辩为基本方式进行的一种学术社交活动。(唐翼明《魏晋清谈》,页28)接着,唐先生解释了提出这个定义的六点理由。

我以为唐先生关于魏晋清谈的现代定义,基本上符合清谈的历史事实,当然还有必要推敲。譬如说清谈的参与者是当时的贵族知识分子。确实,保存下来的有关魏晋清谈的历史资料,记录的清谈人物绝大多数出身贵族。但书写的历史,永远只是宏伟历史的极小部分。魏晋清谈风气太普遍了,涉及的地域也非常广泛,实际上一些寒门子弟甚至贩夫走卒也参与清谈。例如与嵇康交往的年轻人赵至,出身寒微而“论议清辩”。 西晋河南府役卒王子博善谈论,胡毋辅之与之谈,自叹不如,推荐给清谈家乐广。 再有能谈佛论道的僧人,也并非全是贵族出身。

唐先生定义魏晋清谈的主要内容,是指“探索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这样的定义,看来非常宽泛,确实符合魏晋清谈内容十分丰富的事实。可以商榷之处在“哲理”如何理解。唐先生似乎把“哲理”理解为抽象的形上之理。他说:“具体的政治批评,具体的人物批评,都是不能叫作‘清谈’的。标准的清谈谈的都是抽象的、形而上的理,而不是具象的、形而下的事。”(唐翼明《魏晋清谈》,页30)他所说的“标准的清谈”,应该是指曹魏正始开始的玄谈,如王弼、何晏谈有无、本末之类的纯哲学的玄远抽象之理。如果按这样的标准,那么,只有《世说·文学》中前半的名士的玄谈,才算合格。可是,这种抽象的、形而上的谈理,在《文学》一篇中只有六十余条。难道自魏初至晋末前后二百年,帝王、朝臣、名士、少年、僧侣,无数人参与的清谈,留下的“标准的清谈”还不足百条?这未免太索然无趣了。

诚然,玄谈是魏晋清谈的精华,是清谈最具理论价值的部分。中国哲学史上的魏晋玄学,与魏晋清谈密不可分。严格地说,玄谈的含义小于清谈的含义。前者主要指三玄(《易》《老》《庄》)的谈论,后者的含义则大得多,包括历史评述、政治哲学、人物美学、谈佛论道、生活哲学、具有哲理的雅论美谈,等等。在《世说》一书中,玄谈不叫清谈,而称论、语、清言、论辩、言咏,其他的谈论按其内容与主题被分别编为《言语》《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等篇章。所有这些不同内容、不同主题的富有哲理的谈论,才构成魏晋清谈无比丰富、生动、有趣的谈论。如果以为只有玄谈才算是清谈,把政治哲学、历史哲学、人物美学、人生哲学的谈论排除在魏晋清谈之外,是不符合当时清谈的事实的,结果会极大地缩小魏晋清谈内容的丰富性及主题的多样性。

研究历史,先要还原历史。叙述与研究清谈,先要还原古人所说的清谈的含义。

唐翼明先生在他的大著中,区分了清谈的“早期含义”及“今义”。这是一项有意义的工作。他认为前者有三种:雅谈、美谈、正论;后者也有三种:空谈、玄谈、玄学思潮。尔后又重复前面的唯有玄谈才算清谈的观点,以为只有“今义”中的“玄谈”,才是今天研究魏晋清谈时的研究对象,其他都不是。如此一来,清谈的“早期含义”的三种就统统排除在清谈之外了。这样的处理,其实并不合乎他对清谈内容的定义,即清谈的主要内容是“探讨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显然,仅仅是玄谈,不可能囊括“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不信,可以分析《世说·文学》中的六十余个有关玄谈的故事。谈《易》《老》《庄》、佛理,固然是谈宇宙的哲理,而谈人生、谈社会的故事,又有几个呢?这就证明,仅仅玄谈一项,不足以担当解释人生、社会、宇宙的几乎包罗万象的任务。只有把雅谈、美谈、正论都看作清谈,具体而言,把历史评论、儒经与佛典的讲论、人物品题、人生哲学等内容,且一般具备问答形式、让人品味的语言艺术,凡是这样的谈论,都归入清谈的范畴,才能全幅呈现魏晋清谈的真实场景。

现代学者一般认为,魏晋清谈源于汉末的谈论。当时的谈论有的已经名为清谈了。以下举一些汉魏之际清谈的例子,考察魏正始之前的清谈含义。

1.《后汉书》卷七〇《郑太传》:“孔公绪清谈高论,嘘枯吹生。” 唐李贤注“嘘枯吹生”一句说:“言谈论有所抑扬也。”唐长孺说:“谈论抑扬就是臧否人物。”指评论人物的长短优劣。

2.《蜀志·许靖传》:“靖虽年逾七十,爱乐人物,诱纳后进,清谈不倦。” 许靖喜欢评论人物,招引接纳年轻人,清谈不已。这里的清谈,指评论人物。

3.《魏志·钟繇传》注引《魏略》:曹丕与钟繇书:“至于荀公之清谈,孙权之妩媚,执书嗢噱,不能离手。”(《三国志》,页396)荀公之清谈不知谈什么。曹丕喜欢荀公之清谈,以至不能离手。据此判断,荀公之清谈不是玄谈,当是清新之谈,清雅之谈。

4.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说:“清谈同日夕,情盼叙忧勤。” 应玚《公宴诗》说:“开馆延群士,置酒于斯堂。辩论释郁结,援笔兴文章。”(逯钦立辑校《魏诗》卷三,页383)刘桢诗应该作于建安十六年(211)曹丕为五官中郎将之后,诗中所言的清谈的含义,就是应玚《公宴诗》所说的辩论疑难及谈论文章。

5.《魏志·刘劭传》:夏侯惠荐刘劭说:“臣数听其清谈,览其笃论。”(《三国志》,页619)刘劭的“清谈”与“笃论”,应该指他的《人物志》。这部著作校练名理,研究人物的情性与才能的关系,标志着汉末以后的人物评论,由具象趋于抽象。

以上五例中的清谈,发生在汉末魏初。清谈的内容,可以区分为三类。一是人物评论。孔公绪、许靖、刘劭的清谈,大体都是人物评论。孔、许两人主要臧否当世人物,或许也论古代圣贤的优劣。刘劭的《人物志》论人物情性,议论精微,已经带有抽象的玄谈的色彩,是魏晋才性论的重要著作。二是雅谈、美谈。曹丕书所说的“荀公之清谈,孙权之妩媚”,即是此类谈论的代表。三是曹丕与邺下文人清谈学术中疑难问题,并赏析、批评文章诗赋。

然后,再举汉魏之际“谈”“谈论”“论难”的几个例子。

1.《北堂书钞》卷九八引谢承《后汉书》:“豫章宋度拜定陵令,县民杜伯夷清高不仕,度就与高谈,伯夷感德诣县,县署功曹。”宋度与县民伯夷高谈谈什么,详情不知。据说伯夷听过宋度高谈后,感德赴县,作了县功曹。从这结果推测,宋度高谈的内容,必是劝其出仕及其理由。

2.同上引《后汉书》:“(符融)师事少府李膺,膺风性高简,每见融,辄绝它宾客,听其言论。融幅巾奋袖,谈辞如云,膺每捧手叹息。”李膺是当世大名士,居然谢绝其他宾客,专听符融谈论,每捧手叹息。若是只谈具体的俗世俗事,大概李膺不会如此赞叹符融的谈论。故符融谈论人物或学术,皆有可能。

3.同上引张璠《汉纪》:“张酺事太常桓荣,讲诵不怠,每朝会,辄讲于御前,以论难当意,音动左右。”据张酺“每朝会,辄讲于御前”推测,张酺论难,可能是讲论儒经,质疑、辩论经典中的疑难问题。可见,讲论儒经是谈论的重要内容之一。

4.同上引《益部耆旧传》:“董扶发辞抗论,益部少双,故时号‘谈止’。言凡善谈者,遇之则止,人莫能伍。”发辞抗论,即是辩论。辩论内容或许是学术问题。董扶善辩,当时独步,号为“谈止”。

5.《艺文类聚》卷五五引《抱朴子》:“王充所著《论衡》,北方都未有得之者。蔡伯喈常到江东,得之,叹为高文,度越诸子,恒爱玩而独秘之。及还中国,诸儒觉其谈更远,嫌得异书。搜求其帐中,果得《论衡》。”王充《论衡》是一部内容丰富的学术著作,涉及先秦以来的思想史、哲学史、历史学、自然科学等各个学术领域。蔡邕得到《论衡》之后,以为秘玩,潜心研读;受其启发,谈论有长足进步。由此推测,蔡邕所谈,多半是学术问题。

以上五例中“谈”“谈论”“论难”的含义,偏重于说理及论难,内容涉及讲解儒经、学术问题的辩论及人物评论。

考察上述二部分的例子,大致可以看到汉魏之际清谈、谈、谈论、论难的含义是多方面的,有人物评论、经典的解析、学术辩论,以及雅谈、美谈、正论。其中有具象的谈论,也有抽象的谈论。后者最可靠的证据是汉末谈《易》《太玄》已经相当普遍。再有蔡邕深受王充《论衡》的影响,既谈具体问题,也谈抽象哲学,都是有可能的。

汉魏之际清谈的含义,并没有专指形而上的、抽象的谈论,与谈论、雅谈、正论可以互通。从清谈之“清”的语义,也能证明清谈是雅谈、美谈和高论、正论。“清”字修饰谈论。“清”的本义指水清澈,与“浊”相对。“清”的义项之一是清楚、明白、明亮、公正。“清”的另一义项是清新、清秀、清丽、清雅、美好。以上三个义项大体可以概括清谈的含义。“清”的再有一个义项指声音的清越。所谓清谈,指意义指向明白,内容清新美好,语言清丽、清雅,声音清越的谈论。故清谈其实就是雅谈、美谈、清论、正论、高论。譬如孔公绪“清谈高论”,清谈与高论,二者互文。夏侯惠推荐刘劭,赞叹刘的清谈和笃论。清谈、笃论,也是二者互文。

所谓魏晋清谈的渊源,是汉末的清谈、谈论、雅谈、正论。对此,近现代学者早有共识。魏正始年间,汉末的学术经长期的嬗变,玄学开始成熟并且流行于学术界。以何晏、王弼为代表的玄学家,大谈有无本末一类哲学的终极问题。从此,三玄——《易》《老》《庄》,成为魏晋清谈的最主要资料。

诚然,玄谈是魏晋清谈的精华,最具学术价值。这是毫无疑义的。正由于这个历史事实,后世有些学者把魏晋清谈与正始之后的玄谈两者划等号,以为清谈就是玄谈,甚至把玄谈之外的所有谈论皆排除在魏晋清谈之外。这其实不太妥当。魏晋清谈绝非仅仅谈玄,绝非都谈哲学。正始之后的清谈继承了汉末魏初的文化传统,抽象之谈之外,还谈古代历史、谈先王圣贤、谈人物优劣、谈学术疑难、谈政治智慧、谈人生哲理、谈诗赋、谈艺术……涵盖了人生、社会、宇宙的种种现象和道理。

谈论、研究魏晋清谈,当然有必要还原当年清谈的内容、主题,生动的谈论场景,人物的精神面貌,传神的语言艺术。可惜有关魏晋清谈的历史资料留存至今的少之又少,可以参考的仅有《世说》及刘孝标注、《晋书》《高僧传》等几种重要的古籍。其中《世说》一书最可宝贵。有人称《世说》是魏晋清谈的总集,是恰如其分的。

不过,若称《世说》三十六篇,篇篇都是清谈,那是言过其实了。集中记录魏晋清谈,具有思想史、哲学史、学术史的重要意义的,莫过于《世说·文学》。该篇前半部分的六十余个故事,是纯粹的魏晋玄谈。以《文学》为主要资料来研究魏晋清谈,非常合理。但必须指出,魏晋清谈绝不仅仅是《文学》一篇记录的故事,其他《言语》《识鉴》《雅量》《赏誉》《品藻》《规箴》等篇,都有不少可以称之为清谈的故事。何况,即使是《文学》中的谈玄,当时也不称为清谈。今人理解清谈是形而上的谈玄,其实与汉末、魏晋人所说的清谈是不一致的。后者所谓的清谈,如上文所说,是雅谈、美谈、正论,谈论的内容非常广泛。而玄谈的内涵,比清谈的含义要小得多。

还原与正确叙述、研究魏晋清谈的历史,鄙人觉得存在一个如何认识中国哲学独特性的问题。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有很多差异。后者有明确的哲学概念,严密的逻辑推理,往往围绕一个哲学概念,作长篇的演绎、推理、证明。中国哲学则不同,常见以对话方式展开论题,通过叩问、怀疑、解析、比喻、意象、评点、悟解、论辩,往往直探理窟,表达义理。由于多用对话,就有现场性、故事性,生动有趣,在直观的情景中,让人解悟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理解了中国哲学的这样的独特性,也就会理解,魏晋清谈除了谈玄的主题,其实还有许许多多表达哲理的形式和场合。开始形而下的对话,结果会得到形而上的哲理,谁能否定这不是雅谈美言,不是所谓的清谈呢?

下面随便举一些《世说》中的例子,还原魏晋清谈的历史真相。

1.《言语》二二:蔡洪赴洛,洛中人问:“幕府初开,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采贤俊于岩穴,君吴楚之士,亡国之余,有何异才,而应斯举?”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圣贤所出,何必常处?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

吴国亡后不久,晋武帝招揽吴楚才能之士,以示天下一家。吴郡人蔡洪应新朝辟命,到了洛阳。洛阳人瞧不起南方来的“亡国之余”,以胜利者的姿态讥讽失败者。蔡洪以夜光之珠、和氏之璧出于普通之地的比喻,以及大禹、文王出于边地的事实,说明“圣贤所出,何必常处”的道理,自誉自夸;同时,反嘲洛中人是商朝失败者的后裔。洛中人的讥讽和蔡洪的机智反嘲,表达了一种历史哲理: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胜利者与失败者可以换位。今天的失败者,也许成为未来的胜利者,反之亦然。

2.《言语》四八:竺法深在简文坐,刘惔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蓬户。”

据刘孝标注引《高逸沙门传》:竺法深在会稽,简文帝看重他的道德风范,派人请他到京师,成了皇帝的座上客。但他“虽升履丹墀,出入朱邸,泯然旷达,不异蓬宇也”。竺法深的回答,既合道家圣人无心,万物相齐的哲理,也合“诸法皆空”的佛理。后者如《金刚经》说:“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又说:“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若心有所住,则为非住。” 佛经以为世间一切所见、所闻、所触、所受、所念,都是虚妄不实的。则刘惔看到的朱门,也是虚妄不实。竺法深以为朱门非真,蓬户亦空,朱门亦如蓬户,盖二者皆空之故也。刘惔的叩问,竺法深的解答,简直是东晋玄谈的极致,意味深长,令人绝倒。

3.《言语》五一:张玄之、顾敷,是顾和中外孙,皆少而聪惠,和并知之,而常谓顾胜。亲重偏至,张颇不恹。于时张年九岁,顾年七岁,和与俱至寺中。见佛般泥洹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问二孙。玄谓:“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敷曰:“不然,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

顾和与孙子顾敷、外孙张玄之三人之间的对话,是极有趣味的清谈场景,不是纯粹的谈玄,却胜于谈玄。特别是顾敷以忘情不忘情来解释佛涅槃时弟子不哭或哭的原因,讥刺张玄之不能忘情,与王弼“圣人有情论”若合符契。张玄之不满外祖顾和“亲重偏至”,是有情而累于情,终究不能忘情。顾敷之答也通于佛理。佛经认为诸法皆空,佛涅槃也是空。佛弟子泣者,是执著于虚妄的有。不泣者以为诸法皆空,一切无常,故能忘情于悲欣。二小儿看到佛涅槃的画像,各自发表见解,言在此而意在彼。顾敷之答,契合玄学、佛理,恐怕王弼再世亦不能过。

4.《品藻》三五: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答:“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桓公,桓温也。殷侯,殷浩也。桓温是东晋中期最有权势的军事家、政治家,殷浩是当时一流的清谈名士,后做过扬州刺史。两人的对话当发生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桓温雄豪,有大志;殷浩精通三玄,善清言,早享高名。两人齐名,若皆无争胜之心,则不会发生如“卿何如我”的问题。偏偏桓温轻视殷浩,提出颇有挑衅意味的问语。殷浩不愧名士,言谈一流,当即回答:“我与自己交往已久,宁愿做我自己。”二句话看似平静不争,其实绵里藏针,意思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何必如你。各有各的个性,各有各的活法。殷浩之语,表现了自尊、自重、自爱、自风流的品格,岂不是寓意深刻的人生哲理?

5.《规箴》一二:谢鲲为豫章太守,从大将军下至石头。敦谓鲲曰:“余不得为盛德之事矣。”鲲曰:“何为其然?但使自今已后,日亡日去耳。”敦又称疾不朝,鲲喻敦曰:“近者明公之举,虽欲大存社稷,然四海之内,实怀未达。若能朝天子,使群臣释然,万物之心于是乃服。杖民望以从众怀,尽冲退以奉主上,如斯则勋侔一匡,名垂千载。”时人以为名言。

东晋元帝永昌元年(322),王敦谋反,率军至石头,自知犯上作乱,故说“余不得为盛德之事矣。”谢鲲委婉地劝谏,说自今之后,只要一天天忘记以前的君臣猜疑就行了。王敦目无主上,称病不朝见。谢鲲又劝喻,说你近来下石头之举,天下人不理解。若能朝见天子,群臣的疑心就消解了,相信你的举动不是谋反。凭藉你在民众中的威望而以民众的希望为重,尽你的不争与谦逊而拥戴天子,就像管仲相齐桓,建立一匡天下的功勋,名垂千古。在王敦谋反的非常时刻,谢鲲劝喻前者尽为臣之道,时人誉为“名言”。谢鲲谈论君臣和睦之道,语调委婉,入情入理,是雅言正论,属于政治哲学。

6.《伤逝》四:王戎丧儿万子,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王戎的儿子万子夭折了,悲不自胜。山简的叩问,王戎的回答,起于眼前的悲伤之事,而对话却达到了深刻的理境。山简之问,是形而下的;王戎之答,则完全是形而上的,纯粹哲学的。关于圣人忘情之旧说,以及王弼所创圣人有情之新说,本书正始玄谈一章中有详论,这里不展开。王戎“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二句,可以说是他的首创,体现了魏晋时代人性中美好而深刻的部分,是魏晋清谈的又一佳例。

不必再举更多的例子了。

须要强调的是,《世说·文学》及其他篇章中的玄谈、雅言、美谈、正论,这一切综合起来,才构成魏晋清谈的原生态面貌。关于人生、社会、宇宙的问题是无限丰富的,清谈所谈之理自然也绝不仅仅是终极问题——玄理。政治哲学、历史哲学、社会哲学、人生哲学、美学、佛教哲学,都可以在《世说》记录的谈论中找到。即使有些谈论尚未达到概括、总结事物原理的哲学的层面,但在普通的具象的言谈中,有时也存在哲思。譬如晋孝武帝十二岁,时冬天,白天只穿丝织的单衫五六件,夜里盖毛织的厚褥子好几层。谢安谏曰:“陛下白天过冷,夜里太热,恐怕不是养生之道。”孝武帝说:“昼动夜静。”解释白天穿得薄,夜里盖得厚,原因是白天活动,夜里静。谢安叹曰:“上理不减先帝。”(《夙慧》六)以为孝武帝所说的道理,不比善言理的简文帝差。可见,孝武帝的回答,是谈生活的哲理。诸如此类含有哲思的趣谈在《世说》中触目皆是。即使《排调》一篇,也有不少雅 中充满哲思的故事。

大浪淘沙。可惜今人所见的魏晋清谈,唯剩《世说》等绝少的资料。其实,前后二百年的魏晋清谈,其谈论的地域之广、参与谈论的人数之多、场面之热烈,完全超出今人的想象。例如细读《魏志·管辂传》及注引《辂别传》,就会发现管辂生活的冀州,许多地方都有谈论《易》学及古代历史、古圣贤的人物,证明正始之后虽然洛阳的清谈随历史的巨变而消失,但洛阳之外民间的清谈仍然生生不息。至于中国佛教的谈佛论道的盛况,更是难以想象,无法详述。

鄙人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还原魏晋清谈如何继承汉末的谈论,梳理它的起源,描述其由兴盛至衰落的演变过程,考察清谈主题的多样性,对一些著名的清谈活动和杰出的清谈人物作出评论。 6BfkoYsQHm7JV72qrn4T4mhmtozJp1kxUbR6cEONkTxq6UU3JltkD6aqg2WzPjD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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