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名士中,夏侯玄、何晏年辈较长,官职也高,是正始之初清谈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夏侯玄(209—254),字太初,出身高贵。父夏侯尚与魏文帝曹丕为布衣交。《魏志·夏侯尚传》裴松之注引《魏书》载文帝诏曰:“尚自少侍从,尽诚竭节,虽云异姓,其犹骨肉,是以入为腹心,出当爪牙。”夏侯玄少知名,又是曹爽姑子。正始初,曹爽辅政,玄弱冠为散骑黄门侍郎,累迁散骑常侍、中护军。
夏侯玄为正始名士之冠,与他的出身高贵有关,更与他的个人魅力和杰出的才具有关。《世说·方正》六注引《魏氏春秋》说:“(玄)风格高朗,弘辩博畅。”风格高朗,指玄的格调正大坦荡,自厚自重,即使身陷囹圄之时,犹凛然不可犯。刘孝标注引《名士传》说:“初,玄以钟毓志趣不同,不与之交。”后夏侯玄被司马氏逮捕,钟毓为廷尉,执玄手说:“太初何至于此?”玄正色道:“虽复刑余之人,不可得交。”《魏志·夏侯玄》说:“玄格量弘济,临斩东市,颜色不变,举动自若。”(《三国志》,页299)弘辩博畅,主要指他的学问和辩才。弘、博,称其学问;辩、畅,指其辩才。夏侯玄的人格魅力,极为时人及后人所赞誉。裴楷目夏侯太初说:“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世说·赏誉》八)太初乃一堂堂士君子,渊雅有量,风节卓然,不交非类,庄严肃穆,自会令人敬重之。这是他当时被公认为名士之冠的重要原因。
可惜,现存的史料中很少有夏侯玄清谈的事迹,不清楚他究竟如何“弘辩博畅”。后人可以用来考知夏侯玄的著述和学术的资料,主要有二种。一是《魏志·夏侯玄传》裴注引《魏氏春秋》,言及夏侯玄的著述:“玄尝著《乐毅》《张良》及《本无》《肉刑论》,辞旨通远,咸传于世。”(《三国志》,页302)《乐毅》《张良》二论为人物评论,属于才性论的范畴。《肉刑论》为形名之学。《本无论》为哲学著作。以上著述,大致能表明夏侯玄的学问范围以及他的论著的水准。二是《文心雕龙·论说篇》说:“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涂矣。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玄、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人伦之英也。”刘勰以上叙魏晋论说文的嬗变,范围从魏初形名家的校练名理到正始时始盛玄论,并举出了这两个阶段的代表性论著,其中提到夏侯玄的《本玄论》,列为“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的佳作。
无疑,夏侯玄的《本玄论》,是他玄学造诣的代表作。遗憾此文不传,无法详知具体内容,只能从论文的题目,探索它的学术主旨。这里有一个问题应该先辨析:《魏氏春秋》称《本无论》,《文心雕龙》称《本玄论》,究竟作《本无》还是《本玄》?王葆玹以为《本玄论》才是原名。又说:太玄学与玄学关系密切,正始玄学家中最早受到扬雄《太玄》及荆州宋衷太玄学影响的人,还不是王弼,而是夏侯玄,“玄之又玄,是《本玄》的主题思想”(详见王葆玄《正始玄学》,页23—27)。王葆玹从夏侯玄受扬雄《太玄》及荆州学派影响的角度,论定《本无论》当作《本玄论》,我以为是有道理的。
玄、无皆是道家哲学所称的万物本体,与“道”同义,同时出现在《老子》一书中。《老子》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切精微幽渺,无形莫测的事物及道理,皆可以玄称之。玄乃是众妙之门,即万物皆由玄门而出。夏侯玄《本玄论》的“本玄”之义,即源于《老子》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作“玄”比作“无”更贴切。也许夏侯玄名“玄”,也来自《老子》的“玄之又玄”。
汉晋间太玄学的先驱扬雄,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桓谭《新论》评论扬雄《太玄》说:“扬雄作玄书,以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贤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以为本统,而因附续万类、王政、人事、法度。故伏羲氏谓之《易》,老子谓之道,孔子谓之元,而扬雄谓之玄。”(《后汉书》卷五九《张衡传》李贤注,页1898)当时,人们多轻视《太玄》,只有桓谭以为绝伦,必度越诸子。
然而,扬雄《太玄》自问世之后一直不显,只有张衡“常好玄经”,对崔瑗说:“吾观太玄,方知子云妙极道数,乃与五经相拟,非徒传记之属,使人难论阴阳之事……汉四百岁,玄其兴矣。”(同上,页1897)预言当汉兴四百岁时,玄将兴盛。又张衡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期,乃作《思玄赋》。(同上,页1914)大凡著述的命运与历史相似,时来运往,盛衰有时,有显有隐。张衡所谓汉四百岁,“玄其兴矣”的预言,在汉末居然应验。注解、研究《太玄》的学者应运而生,注《太玄》者有宋衷、陆绩、虞翻、陆凯、王肃、李譔等,地域遍及魏、蜀、吴三国。这一现象,与传统儒家五经章句之学的没落,道家哲学的兴起,正是同一种趋势。自扬雄作《太玄》始,玄与道同属万物本体的理念,越来越得到人们的认同。太玄学的兴起,为魏晋玄学的形成准备着条件。
夏侯玄的《本玄论》以“本玄”为题,当有二层意义:其一,以玄为万物的本体;其二,取玄之幽远莫测之义。上述二层意义,最早始于《老子》,后由扬雄发展为“太玄”,取得与“道”相同的地位。虽然“无”与“玄”同义,但“无”不具备义理深微、幽远莫测的语意,而“玄理”的语意就明白妥帖了。若“玄理”改作“无理”,则不知所云矣。魏晋玄学以“玄”为名,而不是以“无”为名,即使从语言学的角度考量,也是绝对有道理的。
夏侯玄的论文以“太玄”为题,可见他对太玄的喜爱和用心研究。至于正始玄学的得名,是否源自夏侯玄的《本玄论》?我想,无论如何作答都仅仅是推测,无法证实。谨慎地说,《本玄论》对正始玄学的形成,可能起过相当大的作用。依据是何晏曾这样评论夏侯玄、司马师和自己:“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太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盖欲以神况己也。(《三国志·魏志·何晏传》裴注引《魏氏春秋》,页293)唯深、唯几、唯神,乃《周易·系辞上》之语,韩康伯注:“极未形之理则曰深。”“未形之理”即为玄,玄无形,幽深不可见。何晏以“深”品目夏侯玄,应该是赞赏后者义理深微不可测。今存夏侯玄《乐毅论》《张良论》《肉刑论》,皆是校练名理之作,仍属于形下之学,只有《本玄论》这样的形上之作,才切合“深”的评价。由何晏的品目,可以推知夏侯玄必有高深的理论修养,《本玄论》必是玄之又玄的理论著作,具有理论独创性及逻辑论证的精密。否则,《文心·论说篇》不会赞誉《本玄论》“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给予极高的评价。
张湛注《列子·仲尼篇》,引用夏侯玄说:“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无名,故老氏曰‘强为之名’。仲尼称尧‘荡荡无能名焉’,下云‘巍巍成功’,则强为之名,取世所知而称耳,岂有名而更当云‘无能名焉’者邪?夫唯无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然岂其名也哉?惟此足喻而终莫悟,是观泰山崇崛,而谓元气不浩茫者也。” 这段文字,没有题目,有可能出于《本玄论》。文意有二层:一、体用关系。天地以自然为体,圣人以自然为用;二、道本无名,然以有名称无名,已初步涉及玄学的体用关系,具有相当的理论深度。
夏侯玄为正始名士之冠,实际上早在魏明帝时代就是当世知名的大名士。不过,如何知名的具体情况,几乎不可考。明帝太和初,有一大批名士活跃在文化界,或交游,或清谈,或品鉴人物,魏明帝讨厌他们,于太和四年(230)下诏,称之“浮华”,罢退了不少人。夏侯玄是其中之一。可见,夏侯玄在明帝初是清谈的重要人物。罢退之后,他的事迹就难知了。
后人所知夏侯玄的事迹,大多在正始之后。此时他已经是政军界的重要人物,善于鉴别人物,选拔了许多俊才。《魏志·夏侯玄传》裴注引《世语》说:“玄世名知人,为中护军,拔用武官参戟牙门,无非俊杰,多牧州典郡。立法垂教,于今皆为后式。”《本玄论》的完成,很有可能在正始之初。这篇文章为他在理论界赢得了巨大声誉,以致何晏以“唯深”品目之。正始五年之后,夏侯玄为征西将军,离开了玄学清谈的中心洛阳。正始十年,司马氏消灭曹爽集团,名士减半,夏侯玄为避祸,不蓄笔砚。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夏侯玄名高当世,留存的史料非常稀少,且被胜利者泼上了不少脏水,譬如《世说·识鉴》三说夏侯玄求交傅嘏,傅嘏轻视之,对人说:“夏侯太初志大心劳,能合虚誉,诚所谓利口覆国之人。”云云。读史至此,能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