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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言意之辨
——以荀粲为中心

魏初清谈以术兼名法,校练名理为主,评论人物趋向于理论总结,表现为校练名理及论才性同异。同时,学术趋向于玄远抽象。其次是谈《易》的盛行。以管辂为代表的《易》学,继承汉代《易》学的象数学派,又有所超越,进入“性与天道”的玄妙境界。再次,继《易》《老》之后,《庄子》也成为清谈的内容。“谈尚玄远”的清谈之风,与《老》《庄》的复兴大有关系。

“谈尚玄远”的重要人物是荀粲。荀粲,出于颍川荀氏。这是东汉中期之后一个著名的望族,在汉晋之际的历史舞台上,长期占有重要地位。

荀氏家族出于战国荀卿。十一世孙荀淑,少有高行,博学而不好章句,当世名贤李固、李膺等皆师宗之。荀氏代有名人,为首屈一指的文化世家。荀淑有子八人,时人号为八龙。淑子爽,字慈明,年十二,能通《春秋》《论语》,颍川人为之语曰:“荀氏八龙,慈明无双。”荀爽是东汉《易》学象数学派的代表人物,在中国易学史上声名显赫。爽兄子悦、彧,并有当世大名。悦年十二,能说《春秋》,尤好著述。汉献帝颇好文学,悦与彧及孔融侍讲禁中,日夕谈论(以上见《后汉书》卷六二《荀淑传》)。自荀彧一代始,荀氏家族在当代政治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荀彧大才,初从袁绍,后去绍从曹操。操大悦,说:“吾子房也。”将其比作张良,为主要谋士。曹操平定北方,彧为首功,名重天下。彧“前后所举者,命世大才,邦邑则荀攸、钟繇、陈群,海内则司马宣王。及引致当世知名郗虑、华歆、王朗、荀悦、杜袭、辛毗、赵俨之俦,终为卿相以十数人。取士不以一揆,戏志才、郭嘉等有负俗之讥,杜畿简傲少文,皆以智策举之,终各显名。荀攸后为魏尚书令,亦推贤进士。太祖曰:‘二荀令之论人,久而益信,吾没世不忘。’”。(《三国志·魏志·荀彧传》裴注引《彧别传》)可见,荀彧及从子攸,都有知人之鉴,善论人物,精于选拔人才。荀彧取士皆“以智举之”,与曹操举贤勿拘品性完全一致。曹操说没世不忘二荀之论人,二荀究竟如何论人,难知其详,想来也是术兼名法,校练名理。

当然,荀氏终究以儒术名世。荀淑以下通《春秋》《论语》,善著述成为家族的文化传统。荀彧曾建议曹操“宣集天下大才通儒,考论六经,刊定传记,存古今之学,除其烦重,以一圣真,并隆礼学,渐敦教化,则王道两济。”说明荀彧之学还是以儒经为主。

荀粲字奉倩,为荀彧之子,其兄顗,精《易》学。荀粲之学,基于家族的儒学传统,融通道家学说,向虚无玄远的方向发展,成为魏晋玄学史上的先驱。这是值得注意的。《魏志·荀彧传》裴注引何劭《荀粲传》说:

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粲兄俣难曰:“《易》亦云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则微言胡为不可得而闻见哉?”粲答曰:“盖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及当时能言者不能屈也(《三国志》,页319、320)。

荀粲与兄俣所论,即魏晋玄学及清谈的重要题目——“言意之辨”。“言意之辨”属于哲学上的认识论范畴,源于《周易·系辞上》:“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孔颖达《正义》说:“此章言立象尽意,系辞尽言,易之兴废存乎其人。”“书不尽言”三句是孔子设疑,“圣人立象以尽意”三句是孔子自释:“圣人之意有可见之理也:‘圣人立象以尽意’者,虽言不尽意,立象可以尽之也。‘设卦以尽情伪’者,非唯立象以尽圣人之意,又设卦以尽百姓之情伪也。‘系辞焉以尽其言’者,虽书不尽言,系辞可以尽其言也。”

荀粲持论以孔子“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二语为依据。盖文字不能尽言,语言不能尽意,由此得出“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六籍乃是圣人之糠秕的结论。何谓“性与天道”?指人性与宇宙变化的本质和规律,是后文所说的“理之微者”——精微的理义,超言绝象。天道之“道”,非是道家之道。其兄俣难粲,举所谓“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的解释,证明圣人的微言即“性与天道”,通过卦象和系辞,是可得而闻的。荀粲反驳说,精微之理,非物象所能列举,以为立象、系辞,都不能通于象外之意。《易》所称的“立象以尽意”,不能通于意外者;“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意表者。象外之意,系表之言,仍蕴而不出,以为言、象都不能尽意,且诋毁六籍是圣人之糟粕。汤用彤《言意之辨》一文于此指出:“荀粲之义盖本之言不尽意,与王弼说忘言得意者不同,而弼并亦无糠秕六经之意。盖粲独好道,而弼言圣人体无(圣人谓孔子,见《世说·文学》八弼答裴徽),实阴相老庄,阳崇孔氏,表面上仍以儒家为本位,故不能如粲之攻击儒书也。” 汤先生分析荀粲与王弼言意之辨的不同,非常精辟,其要点有三:粲主言不尽意,弼主得意忘言,一也;粲诋毁六经为圣人之糠秕,弼尊孔子为圣人,不攻击儒书,二也;粲好道,弼表面上尊孔,实质扬老庄而抑儒经,三也。

荀粲独好言道,此“道”非老庄之道,而是“性与天道”的总名,谓理之精微者,非物象、言语所能得之,不可见亦不可闻。余英时《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一文以为荀粲还是儒家,其“好言道”之“道”,是对“术”而言,非对“儒”而言。“玄远”乃抽象之谓,亦非老庄之意。又以为援引道家,正式建立玄学体系,仍非王(弼)何(晏)莫属(转录自唐翼明《魏晋清谈》,页147)。余先生的上述意见是大体正确的。不过,他称荀粲还是儒家,似乎欠说服力。何劭《荀粲传》说“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诋诮儒经,否定《易》立象以尽言说,足以证明荀粲非是儒家。

再有一事,荀粲评论其父彧不如其从兄攸,也可以证明荀粲不以圣教为然。《粲别传》说“彧立德高整,轨仪以训物”。《魏志·荀彧传》说:“彧及攸并贵重,皆谦冲节俭,禄赐散之宗族知旧,家无余财。”裴注引《彧别传》记彧与曹操从容论治国之道,所言皆是儒教,如“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诚仲尼述作之意”。荀彧建议曹操召集通儒大才,考论六经,刊定传记,存古今之学,除其烦重,并隆礼学、敦教化,王道两济。《彧别传》说:“彧德行周备,非正道不用心,名重天下,莫不以为仪表,海内英隽,咸宗焉。”钟繇甚至将荀彧与颜渊相提并论(以上详见《三国志》,页316—318)无疑,荀彧纯是儒家思想,是德才兼备的真君子。再说荀攸,虽也尊儒学,行为作风则明显道家化。《魏志·荀攸传》记曹操称赞荀攸说:“公达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不伐善,无施劳,智可及,愚不可及,虽颜子、宁武不能过也。”(《三国志》,页325)很明显,荀攸行为作风来自《老子》的贵柔哲学,所谓“柔弱胜刚强”(三十六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二十八章)。颜子(回)圣门弟子,安贫乐道;宁武子圆滑机智,愚不可及。曹操称荀攸“虽颜子、宁武不能过”,说明荀攸既有儒家之德性,又有道家之机智,而尤以慎密机智著称于世。荀粲居然以为父彧不如从兄攸,即使诸兄生气也不能改变其看法,不难看出他对《老子》贵柔哲学的体认,而与儒教已有相当距离了。

最后,荀粲对于女性美的评价,与儒家强调的女性道德规范,存在尖锐的对立。《荀粲传》说:“粲常以妇人者,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骠骑将军曹洪女有美色,粲于是聘焉,容服帷帐甚丽,专房欢宴。历年后,妇病亡,未殡,傅嘏往唁粲。粲不哭而神伤。嘏问曰:‘妇人才色并茂为难。子之娶也,遗才而好色。此自易遇,今何哀之甚?’粲曰:‘佳人难再得,顾逝者不能有倾国之色,然未可谓之易遇。’痛悼不能已,岁余亦亡,时年二十九。”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孔子不是说不能好色,是批评时人好色胜于好德。魏晋之前对于女性美的评价,始终把女德置于首位,而容色居于末。荀粲颠覆了儒家的女性美评价,以为妇人“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这种言论,在当时简直似石破天惊。他为美色殉情的行为,更与儒家的发乎情止于礼义的说教格格不入。

以上所述荀粲对荀彧、荀攸的评价,关于女性美的看法以及为美色殉情的行为,完全可以证明荀粲并非还是儒家。他是推崇老子贵柔哲学,主张违礼放纵情欲,并轻视功名,强调智慧与识见的人物。故诋毁儒家六经,也就合乎他的思想、个性与审美。

现在回到荀粲的清谈以及他在魏晋玄学形成过程中的地位。

《荀粲传》说:“太和初到京邑,与傅嘏谈,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宗致虽同,仓卒时或有格而不相得意,裴徽通彼我之怀,为二家骑驿。”这段记载,描述了魏初京师的一次重要的清谈场面,谈席上有三个重要的清谈人物——荀粲、傅嘏、裴徽。谈论的题目难知,所知者是傅嘏善谈名理,荀粲崇尚玄远。名理之学内容相当宽泛,诸如论名分、形名、才性,皆可称名理学。其学术途径是辨名析理,由名而至实,由形下而至形上,由具象而至抽象。玄远之学指不可得而闻的“性与天道”,如言意之辨之类,不再拘泥于事实,言理趋于抽象。为何一谈名理,一谈玄远,却宗致相同?汤用彤先生合《荀粲传》、《世说·文学》九“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二句、刘孝标注引《傅子》所说“嘏既达治好正,而有清理识要,如论才性,原本精微”等三处而论之,以为“嘏所善谈者名理,而才性即名理也。虚胜者,谓不关具体实事,而注重抽象原理,注故称其所谈,原本精微也。至若玄远,乃为老庄之学,更不近于政事实际,则正始以后,谈者主要之学问也。” 汤先生解释“虚胜”与“玄远”,其实就回答了傅嘏、荀粲虽各有擅长,宗致却能相通的问题。上文刘劭《人物志》,以为“人物本于情性之理甚微而玄”,傅嘏论才性“原本精微”,荀粲探求“性与天道”,可见凡是谈论的极致,必然由粗至精,由实至虚,由形下至形上,到达精微玄妙的理论高境界。

裴徽也是魏初学术造诣很高的清谈大家,否则不可能在傅嘏、荀粲论难有冲突时,折中其间,“常使两情相得,彼此俱畅”。《世说·文学》九刘孝标注引《管辂传》说:“裴使君有高才逸度,善言玄妙也。”玄妙与虚胜、玄远意义相近,也是指谈论脱离具象,作抽象的思辨。

魏晋时期的河东裴氏,论声望虽不如颍川荀氏,但也是著名的文化望族。裴徽是裴氏家族清谈之祖,其子裴楷、裴绰,侄子裴頠,孙裴遐,都善清谈。现在可知裴徽的清谈始于太和初甚至更早,而多数发生在正始年间,故此处从略,后面详论。 oDE49Iueoc5P4zwHg7jAbqO2Fjz4p/qyZz1ZT0S7T853iy/UR6wGgzARNbmlS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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