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评论起源甚早,在汉代是察举和征辟的重要依据。汉末之后的人物评论渐由质实趋于抽象,由此成为中古美学发展的主流,深刻影响到政治、哲学以及文学艺术。
前已言及,汉末以许劭、郭太为代表的人物品题,是当时士人追逐声名的极致表现。其末流,必然产生名不副实的弊病,以至影响到选拔人才制度。魏国初建,形名之学盛行,出现不少校练名理的著作,其中的大宗是人物评论,既评论历史人物,也评论当代人物。评论人物,也是当时谈论的主要题目之一。
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论治国用兵之才远不如曹操,而文采风流,在古代帝王中不多见。尤其是曹丕,陈寿评曰:“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自建安十六年(211)为五官中郎将后,曹丕成为曹魏文士集团的中心人物。他自少爱好文学,以著述为务,所著《典论》、各种诗赋百余篇。又召集文士撰集类书《皇览》。《魏志·文帝纪》裴注引《魏书》,非常具体地记载了曹丕为中心的清谈和著述活动:“集诸儒于肃城门内讲论大义,侃侃无倦。常嘉汉文帝之为君,宽仁玄默,务欲以德化民,有贤圣之风。时文学诸儒,或以为孝文虽贤,其于聪明,通达国体,不如贾谊。帝由是著《太宗论》曰(下略),以为‘贾谊之才敏,筹划国政,特贤臣之器,管、晏之资,岂若孝文大人之量哉!’”“他日又从容言曰:‘顾我亦有所不取于汉文帝者三:杀薄昭,幸邓通,慎夫人衣不曳地,集上书囊为帐帷。以为汉文俭而无法,舅后之家,但当养育以恩,而不当假借以权,既触罪法,又不得不害矣。’”又《魏志·王肃传》裴注引《魏略》说:魏文帝嘉薛夏之才,“帝每与夏推论书传,未尝不终日也”“其后征东将军曹休来朝,时帝方与夏有所咨论,而外启休到,帝引入。坐定,帝顾夏言之于休曰:‘此君,秘书丞天水薛宣声也,宜共谈’”。以上所说的“推论书传”“咨论”“共谈”,皆指清谈。读此,可见魏初文帝与文学诸儒清谈的具体场面及著述风气之盛。文帝所著《太宗论》,应该是与文学诸儒清谈之后再整理成文。由此我疑心当时的一些论文,有可能是清谈之后的整理及写定(此点详后面有关章节)。在许多情况下,清谈与著述是一体的,只是形式不同而已。《太宗论》评历史人物汉文帝与贾谊,发思古之幽情,其实有当代意义。《魏书》说:“三年之中,以孙权不服,复颁《太宗论》于天下,明示不愿征伐也。”曹丕赞美汉文帝,后又说我不取汉文帝者三,其意是“欲秉持中道,以为帝王仪表者如此”,仍有另外的现实用意。
上文引用过的刘祯《赠五官中郎将》诗及应瑒《公宴》诗可与上面所引《魏书》叙写的清谈场面相印证,说明魏初以曹丕为领袖的文学诸儒清谈及著述风气之盛。
魏初有关人物评论的著述尚存的有曹丕《论太宗》《论孝武》《论周成汉昭》,曹植《汉二祖优劣论》《成王汉昭论》,陈群《汝颍优劣论》,夏侯玄《乐毅论》。这些论文多数论历史人物的优劣长短,也有少数论不同地域人士的优劣,例如陈群《汝颍优劣论》当是评论汝颍二地的历代名士。人物评论的专书有曹丕《士操》一卷,刘劭《人物志》三卷,姚信《士纬新书》十卷、《姚氏新书》二卷,卢毓《九州人士论》一卷,佚名《通古人论》一卷。今尚存刘劭《人物志》,其余皆亡。
卢毓《魏志》有传。他的奏论皆近名法家言。魏明帝时,“举中书郎,诏曰:‘得其人与否,在卢生耳。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毓对曰:‘名不足以致异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当疾也。愚臣既不足以识异人,又主者正以循名案常为职,但当有以验其后。故古者敷奏以言,明试以功。今考绩之法废,而以毁誉相进退,故真伪浑杂,虚实相蒙。’帝纳其言,即诏作考课法……毓于人及选举,先举性行,而后言才。黄门李丰尝以问毓,毓曰:‘才所以为善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今称之有才而不能为善,是才不中器也。’丰等服其言。”(《三国志》,页651、652)盖魏明帝深知名实未必相符,故说“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魏志·明帝纪》裴注引《魏书》说:明帝“好学多识,特留意于法理”。可见,明帝与父祖相同,也注重名法家言。至于卢毓解释为什么“名不足以致异人,而可以得常士”,则是校练名理,而归结于考课。这再次说明,名法家的宗旨相同。景初中,明帝下诏刘劭作《都官考课》,显然是采纳了卢毓考绩的建议。
更值得注意的是,卢毓论人及选举,“先举性行,而后言才”,再有他与李丰的对话,说明他是魏初重要的才性论者。性行者,指人之本性及道德行为。才者,谓才力、才能。卢毓论人,先察其本性及道德行为,而后论其才力和才能,把人之性情置于第一位。由卢毓回答李丰数语看出,他是才性的统一论者,与傅嘏一样,主张才性同或才性合。由卢毓的才性论推断,至迟在魏明帝时,“才性四本”就已成为清谈家的重要论题,在选拔人才方面起着实际作用。这里仅举一例:《魏志·刘劭传》裴注引《庐江何氏家传》说:魏明帝时,谯人胡康年十五,以异才见送,诏特引见,号为“神童”。明帝问秘书丞何祯:“康才如何?”祯回答:“康虽有才,性质不端,必有负败。”后胡康果以过见谴。此例说明当时以才性论人的现象很普遍,原因是才性论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
再说刘劭。刘劭是魏晋玄学史上的重要人物。其他有关人物评论的著作皆不传,唯有《人物志》完整地留存天地间(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无论对于刘劭本人,还是对于魏初学术,都是一种幸运。从学术意义而言,《人物志》是魏正始之前研究人物才性的代表作,属于宝贵的文献资料,借此可以探知人物评论如何从具体进入精妙。
刘劭,《魏志》有传,生卒年不详 。著有《乐论》四篇、《法论》十卷、《人物志》三卷。今存《人物志》共十二篇,有凉刘昺注本。
《人物志》写作年代不知。大约在魏明帝青龙中,诏书博求众贤。散骑侍郎夏侯惠荐刘劭,赞誉劭说:“故性实之士服其平和良正,清静之人慕其玄虚退让,文学之士嘉其推步详密,法理之士明其分数精比,意思之士知其沉深笃固,文章之士爱其著论属辞,制度之士贵其化略较要,策谋之士赞其明思通微。”又说:“臣数听其清谈,览其笃论,渐渍历年,服膺弥久。”(《三国志·魏志·刘劭传》,页619)夏侯惠所言“清静之人”如何,“文学之士”如何,“法理之士”如何,正是《人物志》所论的人之“流业”,即性分各殊,才能有偏,各有志业,其语言形式也近于《人物志》。夏侯惠又说,数听刘劭“清谈”,“览其笃论”。“清谈”“笃论”的内容,很可能就是《人物志》。《魏志·刘劭传》说,劭正始中,执经讲学,不久卒。此时刘劭大概已年老,不再著述。据刘劭生平行事及夏侯惠所言,《人物志》大概作于青龙、景初年间,时在正始之前。
关于《人物志》的内容、旨意以及在魏晋玄学史上的地位,汤用彤《读〈人物志〉》一文论之甚详 。今承汤先生所论,再简略评述《人物志》论人重情性、学术旨归以及思想渊源。
《人物志》第一篇《九征》,起笔就说:“盖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凡有血气者,莫不含元一以为质,禀阴阳以立性,体五行而著形。”以为人的根本出于情性,情性之理非常精妙玄远,非圣人不能究之。情性之性,乃禀之自然而生。自然指元气(或言太一)及由此而生的阴阳五行。《易·系辞上》:“一阴一阳谓之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人含元气而生,元气是物质世界的生成之源,虽不可见其形状,但可理解为“有”。人之情性,也就是人之个性、性情、气质、脾气。人之禀赋不同,情性也各不相同,或性急,或性缓,或性善,或性恶,或爽朗,或忧郁……何以至此?这个问题太精深玄妙,入于无形之域,极难解释。刘劭说是“非圣人不能究之”,意思就是子贡所说:“夫子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性与天道,关乎人性及宇宙,是最精微玄妙的领域,孔子不说,故亦不传。
刘劭之前的人物品题,大多根据人的品性及行为的具象而定,例如东汉乡评及士林月旦题目,依据人物的孝廉行为,或者人物的学问、品格、能力而论。至汉末,人物评论开始进入审美之域,注意人的神情、气质、风度、韵致,抽象而难言,只能以外物形容之,例如“似云中白鹤”“松下清风”之比。至于不同情性与种种外在表现之间的关系,等同于“性与天道”,难言而不可得而闻。
刘劭《人物志》详论人之情性,校练名实二者之间的关系,由有形入于无形,由无形解释有形。例如《九征》说:“五常既备,包以澹味。五质内充,五精外章,是以目彩五晖之光也。故曰物生有形,形有神精,能知精神,则穷理尽性,性之所尽,九质之征也。然则平陂之质在于神,明暗之实在于精。”这段话最值得注意之处是揭示人之形与神的关系,形外神内,能知人的精神,才能穷理尽性。换言之,人的精神活动,才是人性显露的终极原因。汤用彤《读〈人物志〉》说:“汉魏论人,最重神味。”指出汉魏鉴赏人物重人之神韵的特点,这是大体不错的,然有些笼统。汉末论人,仍以道德、才具、能力为依据的鉴赏为普遍,例如许劭目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世说·识鉴》一刘孝标注引孙盛《杂语》);陈蕃目周子居“真治国之器,譬诸宝剑,则世之干将”(《世说·赏誉》一);谢子微目许子政曰“若许子政者,有干国之器,正色忠謇,则陈仲举之匹;伐恶退不肖,范孟博之风”(《世说·赏誉》三)。同时,论人开始注重人物的气质与神韵,譬如“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世说·赏誉》二)。此种人物品题简约、抽象,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具有审美意义。不过,多数人只能欣赏这种品题的“神味”,却很难解释何以有这样的“神味”。刘劭《人物志》则探寻到了人物的神味的根本来源,即是情性。以人的情性各异,解释人之形神的种种差异,从而使人物评论上升到高度的理论概括,远非汉末只言片语的品题能比。
《人物志》第二篇《体别》论体性之不同。体,即性也。体别,是人性的别裁。此篇分析不同体性之人的长短、得失:“是故厉直刚毅,材在矫正,失在激讦。柔顺安恕,每在宽容,失在少决。雄悍杰健,任在胆烈,失在多忌。精良畏慎,善在恭谨,失在多疑。强楷坚劲,用在桢干,失在专固。论辨理绎,能在释结,失在流宕。普博周给,弘在覆裕,失在混浊。清介廉洁,节在俭固,失在拘局。休动磊落,业在攀跻,失在疏越。沉静机密,精在玄微,失在迟缓。朴露径尽,质在中诚,失在不微。多智韬情,权在谲略,失在依违。”条分缕析各种情性之人的长短得失。以下再分析“强毅之人”“柔顺之人”“雄悍之人”等十二种不同情性之人的长短,辨别何种性格的人,偏长于何事,偏短于何处,用其所长,避其所短。
《人物志》第九篇《八观》。刘昺题注说:“群才异品,志各异归。观其通否,所格者八。”意谓群才个性不同,情志亦异,人物情性或通或否,由八个方面观之。这里仅举八观的第三观——“观其志质以知其名”,来看刘劭如何校练名理至于精微的地步。
何谓观其至质以知其名?凡偏材之性,二至以上,则至质相发而令名生矣。是故骨直气清,则休名生焉;气清力劲,则烈名生焉;劲智精理,则能名生焉;智理强悫,则任名生焉;集于端质,则令德济焉;加之学,则文理灼焉。是故观其所至之多少,而异名之所生可知也。
以上一段分析观察人之气质。名由气生,气质不同,则名亦异样。“休名”“烈名”“能名”“任名”“令德”“文理”等种种休名,皆由“偏才之性”相发而生。名由实生。实,情性也。刘昺注:“寻其质气,览其清浊,虽有多少之异,异状之名断可知之。”只要寻人物之气质,察人物之气的清浊,则名之状及名之所由生,是可以察之的。
《人物志》属于名法家言,循名责实,校练名理,学术旨趣与傅嘏《才性论》等相同。全书以名法家思想为主,兼用儒家、道家。《四库总目提要》说:“盖其学虽近乎名家,其理则弗乖于儒者也。”
《人物志》原序,满篇都是赞美圣人之辞:“是以圣人著爻象,则立君子小人之辞。叙诗志,则别风俗雅正之业。制礼乐,则考六艺祗庸之德。躬南面,则援俊逸辅相之材,皆所以达众善而成天功也。天功既成,则并受名誉。是以尧以克明俊德为称,舜以登庸二八为功,汤以拔有莘之贤为名,文以举渭滨之叟为贵。由此论之,圣人兴德,孰不劳聪明于求人,获安逸于任使者哉……是以敢依圣训,志序人物。”以古代圣人选拔贤才的历史,论证评论人物的重要,并且标举《人物志》,是依从“圣训”而作。
《人物志》十二篇中,讲到儒家的不少。例如第九篇《八观》:“何谓观其爱敬以知通塞?盖人道之极莫过爱敬,是故《孝经》以爱为至德,以敬为要道。《易》以感为德,以谦为道。《老子》以无为德,以虚为道。礼以敬为本,乐以爱为主。然则人情之质有爱敬之诚,则与道德同体。动获人心,而道无不通也……何谓观其聪明以知所达?夫仁者德之基也,义者德之节也,礼者德之文也,信者德之固也。”《四库总目提要》指出,《人物志》虽出于名家,其理则弗乖于儒者。所说良是。
《人物志》也兼用道家。汤用彤《读〈人物志〉》说:“卑弱自持,为刘劭教人立身之要道……而书末竟加有《释争》一篇,则其于《老子》之说深为契赏,可以知也。”汤先生所说亦是。在《人物志》中,儒道是融合的。《释争》一篇融合儒家的“谦德”与《老子》的处下不争。起笔就说:“盖善以不伐为大,贤以自矜为损。是故舜让于德而显义登闻,汤降不迟而圣敬日跻。”文中又说:“是以君子举不敢越仪准,志不敢凌轨等,内勤己以自济,外谦让以敬惧,是以怨难不在于身,而荣福通于长久也。”“《老子》曰:‘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彼君子知自损之为益,故功一而美二。小人不知自益之为损,故一伐而并失。由此论之,则不伐者伐之也,不争者争之也,让敌者胜之也,下众者上之也。”以儒家之谦德,合道家之不争,作为君子立身处世的要道。综上所述,《人物志》以名法家为主干,辅以儒道,很典型地反映出魏初各种传统思想的复活。
刘劭《人物志》是魏初学术与清谈的标本。由于傅嘏、王粲校练名理的论文大多不传,如果不读《人物志》,则对如何校练名理的学术形态仍会模糊难明。《人物志》完整地保存了当时校练名理的原始面貌,后世学者可以借此推知,傅嘏《才性论》校练名理的形态,一定同《人物志》相去不远。
《人物志》虽为现实政治而作,但已基本脱离具体人事的评价,由人之情性入手,进行抽象的概括、综合、分析、推理,进入精微的领域。魏初的清谈,也应该是这样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