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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棻贤弟：
叠奉手毕，迄未函复，非恝然也，盖相知者不以形迹拘，亲厚者难以言辞慰，故每诵来翰，神魂飞越，及伸纸握管，反无一辞，且不知所以为慰者，稽迟之咎，仆实负之。前日由徐仲年转来一札，今日又得十一日手简，展诵数过，抑何言之凄婉而情之敦挚也！置书怀袖，悒悒累日。窃念南雍旧侣，清才丽藻，无过吾弟，又以盛年，得偕佳偶，兰苕翡翠，相得益彰，复何所憾？即偶婴小疾，善自调护，亦易痊可，慎勿过信医言，自致沮丧，此于心理影响至大，非细事也。窃以养病莫善于养心，心强则病祛。忆仆年甫二十馀，右腹痛楚，呼号彻夜，如是者累日，已愈而复发，因走沪求诊断，医者断为盲肠炎，非割治则危殆。时体力瘦弱，决不胜刀圭，自改服中药，痛楚遂减。但尔时仆方醉心科学，雅不信中医，所恃者，私心甚信此非不治之症，故无恐怖。痛时则呻吟不绝，痛减则伏案校读，若无事者。此后非惟不求医，即痛时亦不告人。年馀以后，亦不复发，恐亦心理坚强之效也。弟流转馀生，备受艰苦，体力荏弱，自在意中。子宫瘤症，前人亦有患之者，如别有他术诊治，即不施行手术为佳，否则神经以麻醉受伤，亦不可不顾虑也。此事望慎之！前闻弟在雅安，填词甚多，千帆所寄者，恐不止此。弟小令骎骎追古作者，而幽忧沉痛之语，使人读之，回肠荡气，家国之痛，身世之感，亦不宜过于奔迸。仆意固非如前人诗谶之谓，实以文字过于悲伤，发之至诚，有伤心气，习之既久，则觉天地间皆呈一悲惨之境，力不能自破，则身亦甘之矣。即以身世论，弟以美才，腾逴词场，凡所造述，罔逊前哲；又以家世青箱，抗心希古，人世所竞逐之声华，在弟则弊屣而不屑一顾，此固不可求之于今世者。千帆行谊学术，亦自卓绝，取俪吾弟，适成双美。今人所患，政惟不迂，惟迂，则不失为诚笃谨厚之士，脱今人果有毫末及吾千帆之迂者，则尸祝之矣。凡此，皆他人必不能得，而弟得之者。此大好光阴，当细细茹之。吾家小蕴女士，梁楚生之女甥，陈云伯之冢媳，而裴之司马之室也。才华照世，不后长离，所业诗词，沉博绝丽，卢牟众有，视漱玉、鸥波，蔑如也。中岁，忽翻然弃而弗为，叹曰：“名士牢愁，美人幽怨，都非究竟，不如学道。”今籀其所定明诗，究有明治乱之源，衡一代得失之数，固卓然有关世运之书也。此所谓务其大者远者。弟才视小蕴不远，而千帆之学或过裴之。词姑少作，曷移其力以事当时之务，则所以辅翊千帆者，不既多乎？仆自任教金陵大学时，初见千帆，即许为美才，为之延誉。其时弟虽在研究班，与千帆固未稔也。沪杭归来，仆始知弟等过从之密，私心窃冀其婚事之谐，而又恐不无顾虑，脱有波折，则仆甚愿函请穆庵
先生力成之。忆尔时，弟亦微露其意，口虽未言，然仆固已心许矣。今果相得益彰，此为仆平生第一快心之事，而弟又何所憾乎？仆莅渝三载，忧患侵寻，赣宁旧业，早陷虎狼，坟籍全失，林闾荡然。每诵那孟贞“烧罢林闾残趾在，战馀茅屋几家归”之句，真有瞻望乡关，何心天地之感矣。发虽斑白，然精神尚佳，诗书至味，盎然在胸。去年取汲古阁本《史记》，以南宋黄善夫本，重校一过，手加句读，一字不苟，今早已蒇业。近则校读《水经注》，就所自信者，加以笺识，细行密字，丹黄粲然。前有论杨守敬《水经注疏》一文，约万二千字，布之《学灯》
，不知弟与千帆曾寓目否？酒已不进，客来，则偶一饮之，然亦不逾量也。知注并闻。旭初早赴牂牁，
来札当转示之。日内别有函询素秋。昨日见弟书，郁郁不怡，适案头有《后山集》，因集句成二十绝句，已写存拙集中。今将此卷抽出寄上，不别写副也。匆匆作复，手候
俪福百益！
四月二十一日，汪辟疆
得沈祖棻雅州书，凄断不可卒读，适校阅《后山集》，因集句成二十首寄之，以广其意，兼示千帆
卧听丛竹雨来时，千里河山费梦思。更欲置身须世外，世间能有几人知？
经年不作一行书，万里长驱在此初。剩欲展怀因问疾，不随时事向人疏。（祖棻由渝赴雅安时，屡有书来，极道所苦。余无语以慰之，迄未作复。前闻圭璋
言，知在雅卧疾矣。）
晚岁逢春意未穷，不因新句觉情东。正须好句留春住，已足人间第一功。
东阡急雨不成泥，著物还消不待晞。一枕西窗深闭阁，沈侯可更不胜衣？
一帆秋色下江滨，文采传家世有人。闻说妙年心尚在，镜前含笑意生春。
旧游宁寄浙西东，又见新花发旧丛。二父风流皆可继，时因得句寄匆匆。（千帆为程颂藩、颂万
之侄孙。伯翰、子大皆以诗名，有集行世。）
不辞儿女作吴音，三楚风流秀士林。信有神仙足官府，未堪归路马骎骎。（千帆近从嘉州走雅安，视棻疾。）
花随人意作春妍，此去无端久疾痊。定力不为生死动，晚妆它日看娟娟。
英词从昔动修门，百念皆空结习存。分我刀圭容不死，冷窗冻壁作春温。
少年为句不须哀，且置穷通近酒杯。纵使百年终有尽，好怀百岁几回开。
了知句法更新清，不复人间后世名。知己难逢身易老，此怀端复向谁倾？
白下官杨小弄黄，重梅双杏巧相将。含毫欲下还休去，准拟归来古锦囊。（曩携小女碧城、祖棻、瑟若探梅孝陵，时花事甚盛，远望如轻绡雾縠，棻约为词记之。时棻正悒悒也。然词竟未就。）
梦想西湖十里春，马蹄声里度芳辰。遥知更上湖边寺，此后宁无我辈人？（丙子三月，偕淑娟、祖棻作西湖之游，时春雨如丝，匆匆返沪。此行至可念也。）
人来肯作数行书，玉版云英比不如。别后未忘三日语，此生断酒不须扶。（来书每戒余节饮养生，有“忧能伤人，酒足戕生”之语。曩棻在渝州，每见必劝余少饮，素秋亦然，皆可感也。）
倚壁看云足懒回，愁边不复酒相开。已知涉世蘧蘧梦，路别东西意自哀。
东风作恶不成寒，剩欲登临强作欢。一饱有期吾事了，自携云月泻潺湲。
绕郭溪山接四邻，晚风初日乍相亲。未能与世全无意，急作新诗报答春。
多情于我独山川，南渡相忘更记年。未忍一身闲处著，镜中当有故人怜。
握手侵寻出肺肝，立谈相信古人难。老来才尽无新语，只借君诗细细看。
故将羁旅到愁边，笔下源源赴百川。旋作七言供一笑，藏家不必万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