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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
兆显、元谊、彦邦贤弟同鉴：
来函均先后收到，知沪信未遗失，甚慰。空山岑寂，得故人书，亦如闻足音而喜也。弟等近作，颇见进益，阅之殊慰。〔鹊踏枝〕五阕，揣摹《阳春》颇能得其情韵，可喜也。惟第一首之“终古人间世”的“终古”二字及第五首之“烟水月”未妥，应改。第三首之“无觉处”，“觉”或是“觅”之误。第四首“多”拟易“都”、“关”拟易“波”，于上下文较有关联，以为如何？“梦华如月”似作“月华如梦”较稳妥，或作“梦痕”尚可。〔鹧鸪天〕诸阕仍学小晏，亦能不失规矩，偶有可斟酌处，适近患头痛，未能细阅指出，容后告。望能循序渐进，持之以恒，须志大而心虚，精勤不倦。修辞本于修身，植其根本而敷其枝叶，庶几日益能与于作者之林。此事甚难，尚待毕生努力为之，望弟等加勉！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余期弟等大成，故所言如此。棻山居多暇，亦颇有所作，惜病体不耐伏案，未能寄示弟等一商榷之。
前返沪，因环境不宜，旧病转剧。来鄂后山居安静，注意休息，针药兼施，逐渐好转，病日除而人日胖矣，足以告慰。惟往往中夜烦扰，不能成寐，入睡亦魂梦不宁，以至日夕头脑昏痛。此则由于不能息心屏虑，故非药石所能奏效也。山居生活极为宁静，而内心则至不宁静，亦无可如何。然近来头昏梦扰日甚，虽本非病而竟致病，正拟竭力排除一切思虑烦扰，以达宁静也。
病虽渐愈，但仍不能劳动，无异废人。衰弱至此，思之增叹。然生当此世，能不遭灾难而死，不被杀害而死，不受冻饿而死，不发狂疾而死，久病而又不死，亦可谓顽强矣！一笑。国事已不可说，一切已临总崩溃之前夕，其危殆不堪设想，来日大难，方兴未艾也。棻等抗战八年，未制被褥，坚硬如铁，不复温暖。因棻贫血畏寒，家人拟为制一丝绵被，千帆欲为购一鸭绒褥，均为棻拒绝，但以稻草取暖而已。盖非矫情，正以来日艰苦当倍于往昔，丝绵鸭绒不易得，稻草则随时随地可取用，庶不致因生活环境之影响而改其节操耳。近年为病所累，已不能合于余刻苦耐劳之标准，每用怅恨。饥寒遍野，温饱已不能安，况奢华乎！迩来意气消沉，百无一是。即对于教学写作之信念亦觉动摇。“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初虽忝为人师，勉力于此，尚觉无所愧怍。及今思之，所谓道，所谓业，传之于青年，仅使之饥无食，寒无衣，无补于国，无益于民，为社会所摒弃，为乡党所不齿，不容于当世，精神物质均受终身之痛苦，去欢乐而就悲辛，以此授受，不亦可以已乎？！至于当前一切事理，余方大惑不解，又何能解人之惑邪？素不敢误人子弟，愧对人之父兄。今方知误人子弟之甚。为父母者方期其子弟之富贵，而吾辈乃使之守穷困，令彼父母怨恨，子弟愧歉，宁不内疚于心乎？至于写作，但供覆瓿耳，“可怜无补费精神”，此言最当。故后者无补于世，徒损一己之心力；前者则且有害于人矣。然则吾将何为邪？思之爽然。当今之时，不苦在“苟全性命于乱世”，而苦于已无任何一种崇高之理想、纯洁之感情，能使人供献牺牲其生命也。
兆显弟大病初愈，尚望节劳为是；平日尤须注重食物营养，不可蹈余覆辙也。切盼！切盼！元谊弟近来多病，亦勿以身强而忽视之。惟彦邦则需少进杂食，以免伤胃耳，一笑。同学中彦邦最少（包括生理心理年龄），余所宠爱，望兆显、元谊二弟视之为幼弟而时加监督焉。
此间住房虽仅二间，亦甚简陋，为住宅中等级之最低者（较川大宿舍已好），住者数十家均致不满。棻于生活享受要求不高，故觉其清洁整齐，已甚满意。老树当窗，殊饶画趣；山色入户，亦助诗情；草原空旷，红叶满山。棻时于屋外晞阳，惜不能多走，难以探胜耳。惟购物不便，普通蔬菜亦有卖者，而猪肝牛肉，则须在早晨八九时以前，往往不能购得，于营养方面稍觉欠缺。承念特闻。月馀以来，已大雪三次，朔风怒吼，而砖墙钢窗足以御寒，有时围炉，颇觉暖意洋溢，不似在光华街
之瑟缩也。棻东返后有二事最为满意者，即气候之佳及电灯之明是也。专此，即颂吟祺！
祖棻启
12月31日
诸同学见时均为致意。国武近作词否？如继续努力，可望有成。请转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