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讨论的那样,精神分析不仅具有临床价值,是神经症的治疗方法,而且还具有人性价值,能帮助人们更好地发挥自我潜能。虽然临床价值和人性价值都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实现,而自我分析的独特之处在于:尝试通过人类的理解力来实现这些目标,而不仅仅是通过同情、宽容以及对相互联系的直觉理解。虽然这些品质在任何人类的理解力中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更根本的是通过努力掌握全部人格的准确情况。这是通过挖掘无意识力量的特定技术实现的,因为弗洛伊德已经清楚地表明,如果意识不到无意识力量的作用,我们就无法掌握人格的准确情况。通过弗洛伊德,我们知道无意识力量可能推动我们去行动、去感受、去反映,这可能与我们的意愿不同,甚至可能破坏我们与周遭世界的良好关系。
当然,每个人都有无意识的动机,而且并不总是会产生困扰。只有困扰产生时,发现和识别无意识力量才会至关重要。无论什么样的无意识力量驱使我们画画或者写作,只要我们可以通过绘画、写作充分准确地表达自己,就无须费心去想这些无意识力量。无论什么样的无意识力量引领我们去爱、去奉献,只要爱和奉献让我们产生对生活有建设意义的满足感,我们就不会在意无意识力量。但是如果我们工作富有成效、人际关系良好,取得了迫切渴望的成就之后,只感到空虚和不满;又或者使尽浑身解数之后还是屡试屡败,隐约感到不能将失败都归结于外部环境,那我们在这些情况下,确实需要考虑无意识因素。简而言之,如果有一些内在因素阻碍了我们的追求,那我们就需要审察无意识的动机。
因为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动机被认为是人类心理学的基本事实,尤其是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扩充无意识动机的知识,所以这个主题也就无须详述了。首先,弗洛伊德自己的著作,如《精神分析导论》《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梦的解析》,以及总结其理论的书籍,如埃尔维斯·亨德里克的《精神分析的理论和实践》。一些试图发展弗洛伊德基础发现的著作也值得关注,比如哈里·斯塔克·沙利文的《现代精神病学概论》、爱德华·A.斯特雷克的《超越临床前沿》、埃里希·弗洛姆的《逃避自由》,以及我自己执笔的《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和《精神分析的新方向》。另外,亚伯拉罕·马斯洛和贝拉·米特曼的《变态心理学原理》,以及弗里茨·孔克尔的《人格发展与教育》都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见地。哲学类书籍,特别是爱默生、尼采和叔本华的著作,向那些怀着开放心态阅读它们的人揭开了心理学宝藏。而一些关于生活艺术的书籍也是如此,如查尔斯·艾伦·斯玛特的《大雁及如何追踪大雁》。莎士比亚、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等作家都是心理学知识的无尽源泉。通过观察周围环境,我们一定可以学到更多。
了解无意识动机的存在和效力,在任何自我分析的尝试中,都可以提供有帮助的指导。对那些不只是随便说说而是认真对待的人尤为有用。甚至,如果只是零星地探索这样或那样的偶然联系,那么这些知识作为工具就足够了。但是,为了进行更加系统的分析,有必要进一步具体理解干扰发展的无意识因素。
想要努力理解人格,至关重要的是发现这种人格背后的驱动力。想要理解失调人格,至关重要的是发现造成失调的驱动力。
在这一点上,分歧更大。弗洛伊德认为,这种失调来自环境因素与被压抑的本能冲动之间的冲突。阿德勒的观点比弗洛伊德更理性、更表层,他认为失调来自人们证明自己优于他人所用的各种方法和手段。荣格则比弗洛伊德更具神秘色彩,他认为集体的无意识幻想导致了失调的产生。虽然集体的无意识幻想充满了创造性的可能性,但也许会造成严重的祸患。因为,由此产生的无意识奋斗动力与有意识的奋斗动力完全相反。而我的观点是:心理失调的核心是无意识奋斗动力。尽管恐惧、无助和孤独,人们也要通过这种无意识奋斗动力应对生活。我称之为“神经症倾向”。我的观点与弗洛伊德或荣格的一样,离真相还很远。每个进入未知世界的探索者,对期盼之物都有一些愿景,只不过他不能保证其愿景的正确性。但是即使愿景不正确,人们也会有所发现。虽然我们对目前的心理学知识具有不确定感,但这一事实或许是一剂安慰剂。
那么,什么是神经症倾向呢?它的特点、作用、起源、对生活的影响是什么?需要再次强调的是,神经症倾向的基本要素是无意识的。一个人可能会意识到神经症倾向的影响,尽管他可能只是认为自己具有值得称赞的性格特征。例如,如果他对感情有神经质的需要,他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善良、有爱心的人;如果他是神经质的完美主义者,他会认为自己做事天生就比其他人更有条理、更准确。他甚至可能意识到产生这种影响的驱动力,或者当驱动力引起他的注意时,可以将其识别出来。例如,他可能会意识到,自己需要爱或需要完美。但他从来不知道,他在多大程度上被这些奋斗动力所控制,这些奋斗动力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他的生活。同样,对它们为什么能如此掌控自己,也知之甚少。
神经症倾向的突出特征是强迫性,这种强迫性主要以两种方式表现出来。首先,神经症倾向会导致不分青红皂白地追求目标。如果这种神经症倾向是一个人必须拥有感情,他就一定要从朋友、敌人、领导甚至擦鞋匠那里得到。一个痴迷于完美的人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辨别轻重缓急的能力。让办公桌井然有序与准备一份完美的重要报告,对他来说同样重要。此外,他们认为追求目标最重要,完全不顾现实和自身利益。如果一个女人紧紧抓住一个男人,她会把自己的生活全权交给那个男人。她可能完全不顾这些问题:那个男人是不是一个非常合适、值得托付的人,她和他在一起是否真的快乐,她是否喜欢和尊重他等。但如果一个人一定要独立自主,那么不管他的生活受到了多大的重创,他都会拒绝依靠任何人或任何东西;不管他多么渴求帮助,他也一定不会寻求或接受他人的帮助。这种无区别的做法,在他人看来往往是显而易见的,但自己可能毫无察觉。不过通常来讲,只有这些特殊倾向给他自己带来不便,或与公认的模式不一致时,才会让人感到震惊。比如,他只会注意到强迫性的抵抗,而不会意识到强迫性的顺从。
证明神经症倾向具有强迫性的第二个表现,是受挫后产生的焦虑反应。这一特征十分重要,因为它说明了神经症倾向对于一个人来说具有安全价值。如果由于任何内因或者外因,而使强迫性追求无效,具有神经症倾向的人就会觉得受到了致命性的威胁。一个完美主义者如果犯了错误,他会觉得惊恐。一个对无限自由具有强迫性需求的人,会对任何束缚都心生畏惧,无论是订立婚约还是签订租房合同。这种恐惧反应在巴尔扎克的《驴皮记》中完美地呈现了出来。小说的主人公坚信,只要他表达出自己的愿望,他的寿命就会减少。因此他就满怀焦虑,抑制自己的愿望。但是,有一次他没有注意说出了一个愿望。即使这个愿望本身并不重要,他还是非常惊慌。这个例子表明如果神经症患者的安全遭受到威胁时,他会深感恐惧。如果他不再完美、不再完全独立,或者不再具有满足其强迫性需求的其他标准时,他会感觉自己一无所有。这种追求安全感的价值观,才是神经症倾向具有强迫性特征的主要原因。
如果我们观察一下这些倾向的起源,就可以更好地理解它们的功能。这些倾向在人生早期就得以发展,是天生气质与外部环境共同影响的结果。一个孩子在父母强迫性的压力下,会变得顺从还是叛逆,不仅取决于这种强迫的性质,还取决于孩子天生的气质,例如他的活泼程度,他本性温顺还是强硬。因为我们对气质因素的了解不及对环境因素的了解,而且环境因素又是唯一一个容易发生变化的因素,所以我仅对环境因素进行阐述。
在任何情况下,孩子都会受到环境的影响。重要的是这种影响会阻碍成长还是促进成长。而且孩子的发展情况,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孩子跟父母、孩子跟他周围的其他人,包括孩子跟家庭中的其他孩子之间建立的关系。如果家庭氛围是温暖、相互尊重、互相体谅的,那么孩子的成长就不会受到阻碍。
不过,在当前我们的文明世界,有很多不利于儿童发展的环境因素。满怀好意的父母可能会给孩子施加巨大压力,从而抑制了孩子的主动性。令人窒息的爱和恐吓、专横和赞美,可能混合在一起。父母可能还让孩子觉得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父母一方也可能会强迫孩子和他站在一边,来反对另一方。甚至父母可能反复无常,一会儿是令人愉快的朋友,一会儿是严酷的“独裁者”。最重要的是,孩子经过引导之后,可能会认为自己的生存权利仅在于满足父母的期望,也就是达到父母的标准、实现父母想要实现的抱负、提高父母的声望、对父母盲目奉献。换言之,他可能无法意识到,他是一个拥有自己权利和责任的个体。实际上,这些影响很微妙、很隐蔽,但是其效力却没有减弱。此外,不利因素通常不止一种,而是多种因素组合在一起。
在这种环境的作用下,孩子不会建立起适当的自尊心。他会缺乏安全感、充满忧虑、孤僻,还会心生愤恨。刚开始他对周围的压力感到无助,但通过直觉和经验,他渐渐发展出应对环境和保全自我的手段。而在如何应对他人方面,他养成了一种谨慎而敏感的特质。
他之所以发展出应对环境的特定技巧,是受整体环境影响的。有一类孩子会意识到,他可以通过顽固的抵抗态度和偶尔的暴躁脾气来抵御别人的入侵。他会把他人挡在生活之外,自己生活在一个由他掌控的私人岛屿上。并且,憎恨对他提出的每一个要求、建议或期望,认为这是侵犯他隐私的危险行为。对另一类孩子来说,他只能消除自我意识和自我情感,并盲目屈服。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获得一个可以自由做自己的地方。这些未被占领的、可以自由做自己的地方,可能是原始的,也可能是崇高的。他们可能在隐蔽的浴室中偷偷手淫,也可能沉浸在自然、书籍和幻想王国。第三类孩子与前两类孩子相反,他并没有无视自己的情绪,而是通过不顾一切地奉献自我,来紧紧依附于父母双方中最强大的一方。他盲目地接受父母中强势一方的好恶、生活方式及人生哲学。然而,他可能会在这种倾向下遭受痛苦,同时产生满足自己的强烈渴望。
因此,神经症倾向的根基也就生成了。神经症倾向代表了在那些不利因素下生活的一种应对方式。孩子必须发展这些根基,以便在缺乏安全感、恐惧和孤独中生存下来。但是它们让孩子产生一种无意识的感觉,即他必须不顾一切地坚持既定的道路,避免那些威胁他的危险。
我相信,只要对童年时期的相关因素有足够详细的了解,就可以理解孩子会发展出一些独特倾向的原因。当然,我们不可能证实这一断言,因为这需要详尽地记录孩子的成长过程。不过我们也没有必要证实它,因为有着跟孩子相处经验或改造孩子早期发展经历的人,都可以自己测试它。
这些最初的神经症倾向一旦出现,就一定会持续下去吗?如果既定的环境让孩子变得顺从、胆怯,或者挑衅别人,那他会一直这样吗?答案是,尽管他不会死守自己的防守技能,但有极大的可能会。这些独特的倾向可以通过早期环境的根本性变化被根除,甚至即使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也可以通过一些偶然事件来改变。例如找到一位善解人意的老师、朋友、爱人、伴侣,乃至一项适合他个性和能力且可以全神贯注的任务。但是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抵消因素,那么这些倾向就有极大的风险,不仅会持续存在,而且还会随着时间推移对个性产生更大的影响。
要理解上述的持续性,我们必须充分认识到,这些倾向不仅仅是一种有效的防御策略,来应对难缠的父母。将孩子内在发展的所有因素考虑在内,这些倾向大概是孩子处理日常生活的唯一方式。躲避攻击是兔子面对危险的策略,这也是兔子唯一的策略。它不可能正面斗争,因为它根本想不到。同样,一个在困境中长大的孩子会形成一套生活态度,其实本质上也就是神经质倾向,他没有办法通过自己的自由意志去改变,只能迫不得已地紧紧抓住不放。但是与兔子进行类比并不完全可行,因为兔子体格弱小,面对危险别无他法。而人类只要在智力或身体上没有天生缺陷,就会拥有其他潜力。他迫不得已坚持自己的特殊态度,不是因为身体条件的限制,而是因为他的恐惧、抑制、脆弱、错误的目标以及对世界的虚幻信念,一起把他局限于特定的方式上,从而使其他方式被排除在外。换句话说,他因此变得僵化刻板,基本不会做出改变。
要想说明这一点,可以比较儿童和成年人在应对同样难以相处的人时所采取的方式。不过必须牢记,下文的比较仅具有说明性价值,并不是要解决两种情况中涉及的所有因素。有一个孩子叫克莱尔,这是我的一个患者,稍后我会继续对她进行分析。她的母亲自以为是,总是期望获得孩子的崇拜和独一无二的关爱。这里的成人是一名具有良好心理素质的员工,他的老板与那位母亲性情相似。两人都自以为是、专断蛮横,不公平地对待他人。如果他们觉得没有得到应有的敬意或受到批评时,往往会出现敌对情绪。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员工要保住自己的工作,就会或多或少有意识地发展出一种应对老板的技巧。他可能不会发表批评性言论;他会直截了当地赞美老板的优点;他不会赞扬老板的竞争对手;他会同意老板的计划,而不顾自己的意见;他把自己的建议看成是在老板的启发下提出的。那么,这种策略会对他的人格产生什么影响呢?他会憎恨不公平,也讨厌不公平必然带来的虚伪。但由于他是一个有自尊的人,他会觉得那些情况只会出现在老板身上,而不是他的品质,并且他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不会让他成为一个逆来顺受、溜须拍马的人。他的策略只用于那个老板。如果下一个老板有所变化,他也会随机应变。
要理解神经症倾向,关键是要认识到它们与上述临时策略的区别。否则人们将无法认识到它们的力量和普遍性,并且会犯和阿德勒类似的错误,即过度简单化和理性化的错误。由此,人们也会过于轻视要完成的治疗工作。
因为克莱尔母亲和那位老板的性格相似,所以她的情况和这位员工差不多。但是克莱尔的情况值得细说一番。她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孩子,父母的婚姻也并不幸福。妈妈先生了一个男孩,之后便不想再要孩子了。克莱尔是在几次堕胎失败后出生的,但是粗看之下,她没有受到过任何虐待或忽视:她和哥哥上一样的学校,收一样多的礼物,跟随同一个老师上音乐课,在所有物质方面也都是如此。但在一些非物质的事情上,她得到的比哥哥少。父母对她不够温柔,不够关心她的在校成绩和日常点滴,在她生病时也不能给予足够的在意,不能给予足够关怀,不愿意像知心朋友那样对待她,也很少赞美她的容貌和成就。母亲和哥哥结成了一个强大的、无形的团体,把她排除在外。父亲没有在当中起到任何作用。他是一名乡村医生,大部分时间都缺席。克莱尔曾可怜兮兮地试图接近他,但他对两个孩子都毫无兴趣。他的感情完全集中在这位母亲身上,他爱慕妻子但是无济于事。最后他也无计可施,因为他受到这位母亲公然的鄙视。母亲深谙人情世故,且非常迷人,毫无疑问是家庭的精神主宰。母亲毫不掩饰地仇恨和蔑视父亲,甚至会公开咒骂父亲去死,这样克莱尔觉得站在有权势的一方要安全得多。
由于这种情况,克莱尔从未得到过建立自信的好机会。明显的不公平倒是不多,不足以使她产生持续的反叛,但是她变得不满、愤怒和怨天尤人。造成的结果是她觉得自己总是饱受痛苦,也会因此遭到嘲笑。但是母亲或哥哥从未察觉到,她确实受到了不公平对待。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的态度是因为她性格不好。而克莱尔也从未获得过安全感,很容易屈服于大多数人对她的看法,并开始把错误都归结到自己身上。与人人称赞、美丽迷人的母亲相比,与开朗聪明的哥哥相比,她就是一只丑小鸭。她深信自己不讨人喜欢。
一开始,别人对她的指责是真实、有根据的,后来转变为她不真实、毫无根据的自我指责,这一转变产生了影响深远的后果,正如我们稍后看到的那样。这种转变不仅仅需要接受大多数人对自己的评估,也意味着她压抑了对母亲的所有不满。如果她把一切错误都归咎于自己身上,那么她就不会对母亲怀恨在心了。压制住对母亲的敌意,只是她加入母亲的“粉丝团”迈出的一小步。她更加屈服于大多数人的意见,强烈的动机驱使她站在了母亲的角度,对任何不完全钦佩母亲的事物都充满敌意。在自己身上发现缺点,比在母亲身上发现缺点要安全得多。如果她也钦佩这位母亲,她就再也不必被孤立和排斥,而且还有希望得到一些爱,或者至少可以被他人接受。想要获得感情的愿望没有实现,但她得到了一份没有什么价值的礼物。这位母亲,和所有依靠他人赞美活着的人一样,慷慨大方地向崇拜者回以赞美。克莱尔不再是被忽视的丑小鸭,而是变成了妈妈的好女儿。因此,她支离破碎的自信被取而代之,一种基于外界赞美的虚假自豪感建立起来了。
从真正的反叛转换到不真实的钦佩,克莱尔曾经拥有的一点点自信都消失殆尽了。用一个有点模糊的术语来说,她失去了自我。她赞美自己实际上厌恶的东西,这样,她与自己的感受隔离了。她不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恐惧什么、憎恨什么。她不再将自己的爱表现出来,甚至失去了表达愿望的能力。尽管她有一种浮于表面的自豪感,但实际上她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是不被爱的。所以后来当有人向她表达爱意时,她不清楚这份感情的真实价值,以各种方式将其拒之门外。有时她会认为这个爱慕她的人误解了她,她并没有那么好。有时她会将这种喜爱归因于感激之情,认为是他人感激自己的帮助或者期盼着以后得到她的帮助。这种不信任大大困扰了她的每一种人际关系,她也失去了批判性判断的能力,无意识地遵循着赞美他人比批评他人更安全的准则。这种态度束缚了她的智力,也让她觉得自己很笨,但其实她非常聪明。
所有这些因素导致了三种神经症趋势。一是对自己的愿望和要求的强迫性隐忍。这又导致了另一种强迫性倾向,即将自己置于第二位,替自己考虑得少,替别人考虑得多。她认为别人是正确的,而自己是错的。即使就这样限制自己,她也会缺乏安全感,除非有一个她可以依靠的人,一个保护她、守护她、给她建议、激励她、认可她、对她负责、有求必应的人。她需要这一切,因为她失去了独自掌握自己生命的能力。因此,她需要一个“伙伴”,可以是一个朋友,也可以是一个情人或者一个丈夫,总之是她可以依赖的人。她会像对待母亲一样,服从于那个人。与此同时,那个人全心全意地爱她,也会重建她被压垮的自尊心。第三种神经质倾向是一种超越他人和战胜他人的强迫性需求,这样做同样是为了恢复自尊心,但同时也包含了由伤害和羞辱不断积累起来的报复心。
继续比较这两种情况,并总结一下要说明的内容:这位员工和这个孩子都发展出了应对上述情况的策略。两个人的技巧都是把自己融入当前环境当中,去赞美有权力的人。他们的反应看上去虽然大同小异,但实际上截然不同。那位员工不会失去自尊,不会放弃批判性判断,也不会压抑自己的怨恨。但是那个孩子失去了自尊,压抑了她的敌意,放弃了她的批判能力,变得谦卑。简而言之,大人只是调整自己的行为,而孩子则改变了她的人格。
神经症倾向顽固的、无所不在的性质对治疗具有重要意义。患者常常希望一旦发现了自己的强迫性需求,就能够抛之弃之。如果这些神经症倾向势头不减且持续存在的话,他们就会倍感失望。诚然,患者的这些希望并不是完全不能实现的。在轻度神经症中,神经症倾向一旦被发现,它就会消失。关于这一点,我会在“偶尔的自我分析”一章中的一个例子里详细分析。但在更为复杂的神经症中,这种期望是徒劳的,就像诸如失业这种社会性问题,不会仅仅因为意识到它的存在,它就消失了一样。无论在社会案例还是个人案例中,都必须研究破坏性倾向形成并使其持续存在的力量,有可能的话,还要对这些力量进行干预。
我已经强调了神经症倾向能提供安全感。如前所述,这一属性也解释了神经症倾向的强迫性。神经症倾向会使患者产生满足感或者对满足感的期望。这两种产物的作用不应被低估。尽管二者强度有所不同,但是永远都不会消失。在某些神经症倾向中,例如对完美的需求或强迫性的谦卑,防御方面会占据主导地位。而另外一些神经症倾向中,通过奋斗成功获得的满足感或希望获得的满足感可能会十分强烈,以至于这种奋斗带有一种毁灭性的激情。例如,对依赖有神经质需要的人,会对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抱有很大期望,希望可以跟他一起幸福地生活。如果患者已经获得或预期获得强烈的满足感,那么将更难治疗。
神经质倾向的分类方式有很多种。那些追求与他人亲近的倾向,可能与那些追求冷漠、疏远的倾向形成对比。总体而言,各种依赖性倾向都可以和强调独立的倾向形成对比。膨胀自大的倾向与压抑、克制的倾向相对立。强调个性的倾向与适应别人或根除自我的倾向,以及自我膨胀的倾向与自我贬低的倾向都可以互相对照。但是这样的分类不能清楚地阐明问题,因为类别之间是重叠的。因此,我仅列举目前突出的、成为可描述实体的倾向。我肯定这份清单不够完整和明确。后续还会增加其他的倾向,而且一种完整而独立的倾向,也可能会被证明是另一种倾向。虽然对各种倾向进行详述是有必要的,但这超出了本章的范围。其中对一些倾向的描述,在之前出版的书籍已经详细描述过了。在这里我将列举一些倾向,并粗略说明其主要特征。
1.对感情和认同的神经症需求(参见《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第六章“感情需求”):
盲目讨好别人,渴望得到他人的喜爱和认可;
自动满足他人的期许;
将重心放在他人身上,忽视自我,将他人的愿望和观点视为珍宝;
害怕自己做主;
害怕他人表现出来的敌意,或者自己内心感受到的敌意。
2.具有需要“伙伴”操控自己人生的神经症需求(参见《神经分析的新方法》第十五章“受虐现象”,以及弗洛姆的《逃避自由》第五章中的“极权主义”,还有本书第八章中的例子):
将全部重心放在“伙伴”身上,认为伙伴可以实现他对生活的所有期许,可以为他负责分辨善恶,最重要的是能成功操纵伙伴;
高估“爱”,认为“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害怕被抛弃;
害怕孤独。
3.具有将自己的生活限制在狭隘范围内的神经症需求:
要求很低,容易满足,抑制理想抱负,压抑对物质的渴望;
不想引人注目,希望甘居人后;
贬低自己的能力和潜力,以谦卑为最高价值;
极力节俭,不爱花钱;
不敢提出任何要求;
不敢拥有或者表达出奢求。
正如所预料的那样,这三种倾向经常会同时出现。因为它们都意味着承认弱点,并在此基础上尝试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它们与依靠自己或对自己负责的倾向截然相反。但是这三种倾向并不会形成综合征。即使其中两种不发挥重要影响,第三种可能仍会存在。
4.对权力的神经症需求(参见《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第十章“对权力、名望和财富的需求”):
因为渴望支配而去操控他人;
虽然他看重事业、职责、责任,但这不是他的动力;
本质上不尊重他人,不尊重他人的个性、尊严和感受,只想要他人顺从自己;
所涉及的破坏性因素的程度差异很大;
盲目地崇拜强者、轻视弱者;
害怕无法控制的情况;
害怕无助感。
4A.具有需要通过理性和远见,来控制自己和他人的神经症需求(属于上面第四种的变体,是那些过于压抑自己,而无法直接公开地行使权力的人):
相信智慧和理性是全能的;
否认情感的力量并蔑视它;
极重视远见和预测;
在预见能力方面表现出优越感;
蔑视自己身上有损智力优越感的部分;
害怕认识到理性具有的客观局限性;
害怕“愚蠢”和错误的判断。
4B.相信意志无所不能的神经症需求(用一个模棱两可的术语来讲,是第四种类型中比较内向的一个变体,对他们而言,直接运用权力意味着与他人接触过多):
自己十分刚毅,因为相信意志力具有魔力(就像拥有一个许愿戒指);
对任何落空的愿望都感到悲伤;
限制或者舍弃自己的愿望,有因为害怕“失败”而失去兴致的倾向;
害怕认识到纯粹意志具有局限性。
5.具有利用他人,或不择手段战胜他人的神经症需求:
评价他人时,主要根据它们是否可以被压榨或者被利用;
多方面的剥削,比如金钱(酷爱讨价还价)、思想、性、感情等;
以自己剥削他人的技巧为荣;
害怕被剥削之后变得“愚蠢”。
6.对社会认可或声望的神经症需求(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与对权力的渴望结合在一起):
对非生物、金钱、人、个人品质、活动和感受等所有事物进行评价,都仅根据其声望价值;
完全通过公众接受度来进行自我评价;
采用传统还是反叛方式,来引起别人的嫉妒或钦佩时,有所差异,因人而异
无论是外部环境还是自身的原因,都害怕失去社会地位(觉得“丢脸”)。
7.对个人钦佩的神经症需求:
夸大自我形象(自恋);
需要他人称赞自己,这种称赞不是为了真实存在的或他人眼中的自己,而是为了他想象中的自己;
根据与想象中的自我相符的形象和他人对这一形象的称赞,来进行自我评价;
害怕失去称赞(认为这是“丢脸”的事)。
8.对个人成就有神经症般的野心:
并非凭借自己的表现或具备的品质,去超越他人,而是通过小动作;
以成为最好的人为准,进行自我评价,包括成为最好的情人、运动员、作家、工人等,尤其是要自己认可,当然他人的认可也很重要。如果他人不认可,则会有所怨恨;
从不缺乏各种破坏性倾向(打败他人的倾向),但强度各不相同;
尽管充满焦虑,但还是通过不懈努力,来推动自己取得更大的成就;
害怕失败(“丢脸”)。
第 6 种、第 7 种和第 8 种神经质倾向的共同点是:在追求完全战胜他人的过程中,或多或少会存在公开竞争。尽管这些倾向有所重叠或相互结合,但它们仍可能会成为独立存在的倾向。例如,对个人赞美的需求,可能导致对社会声望需求的忽视。
9.对自给自足和独立的神经症需求:
永远不需要任何人,永远不屈服于任何影响,永远不被任何东西、任何有被奴役风险的亲密关系所束缚;
远远避开他人和保持情感独立是安全感的唯一来源;
害怕对他人有所需求,害怕联系,害怕亲密,害怕爱。
10.对完美和无懈可击的神经症需求(参见《精神分析的新方法》第十三章中的“超我”概念,和《逃避自由》第五章中的“机械地自动适应”):
对完美的不懈追求;
对可能存在的缺陷不停地反思和自责;
因为完美而产生优于别人的优越感;
害怕发现自己的缺陷或犯错误;
害怕被批评或责备。
在回顾这些倾向时,我们会发现一个引人注目的问题,即它们所暗含的任何努力和态度,本身都是正常的,也不缺乏人性价值。我们大多数人都想拥有而且欣赏爱、自控、谦虚、为他人着想等能力。至少对女人来说,期望依靠另一个人实现自己的生活,被认为是“正常的”,甚至是美德。对于其中的一些努力,我们甚至会毫不犹豫地进行高度评价。自给自足、独立和理性通常被视作有价值的目标。
鉴于这些事实,一些问题必然会被反复提出:为什么称这些倾向为神经症?有这些倾向的人真的有问题吗?假设对某些人来说,某些倾向占据主导地位,甚至十分顽固,而其他人的行为又是由其他完全不同的倾向决定的,那么这些不同的倾向不是只在表达人们的价值观和应对生活方式的不同吗?例如,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会重视感情,而坚强的人会重视独立性和领导力,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提出这些问题大有裨益,因为区分人类基本的追求、标准,和与之对应的神经症的追求、标准,不仅具有理论意义,而且具有显著的实践意义。这两种奋斗的目标是相似的,但它们的基础和意义完全不同。其中的差别,几乎与数字“+7”和“-7”一样大。两种情况都有数字“7”,就像我们会使用同样的词,如爱、理性、完美。但是加上前缀,就改变了特征和价值。在那位员工和克莱尔的比较中,我们已经感受到表面相似之处的背后差异了。如果再进行一些更系统的对比,可能会进一步阐明正常和神经症倾向之间的差异。
只有先爱别人,获得他人喜爱的愿望才有意义,爱是彼此有共通之处的一种感觉。因为重点不仅仅在于接收友好的善意,还在于能够主动付出的良好感觉,即一个人有能力为别人付出,并将这种能力表现出来。但神经症的情感需求缺乏互惠价值。对于神经症患者来说,他的感情少之又少,就好像他周围是一些陌生而危险的动物一样。确切地说,他甚至并不是真的想得到别人的感情,而只是热切而强烈地关注他人,不想遭到攻击。相互理解、宽容、关心、同情所包含的非凡价值,在这段关系中没有体现出来。
同样,努力完善自身的天赋和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当然值得我们竭尽全力。毫无疑问,如果这种努力是鲜活有力的,那么世界将会变得更美好。对完美的神经症需求,尽管看起来好像是同一种说法,但是已经失去了这种独特的价值,因为它代表着对努力想要完美,或者看上去完美一成不变的追求。他们没有改进的可能性,因为发现自己有需要改变的地方是可怕至极的,所以会竭力避免。此类人唯一真正关心的是掩饰所有不足,以免受到攻击,并保持隐秘的优越感。与对情感的神经症需求一样,他们不具备或者缺乏自身积极参与的能力。这种倾向不是一种积极的追求,而是一种对虚幻现状的坚持。
最后一个比较:我们所有人都高度重视意志力,将其视为追求目标过程中的一种具有非凡意义的力量,当然追求目标本身就很重要。但相信意志无所不能的神经症表现则是虚幻的,因为它完全忽视了那些无论怎样努力也不会改变的限制因素。比如再强大的意志力,也无法改变周日下午的交通拥堵问题。此外,如果意志力的目的就是证明其有效性,那么意志力的优点就无效了。任何阻止其一时冲动的障碍,都会使这种神经症倾向的人做出盲目和疯狂的行为,无论他是否真的想要那个特定的目标。因此情况完全被颠倒:不是他掌控意志力,而是意志力掌控他。
这些例子或许足以表明神经症性的追求,基本上是在效仿与之相似的人类价值观。不过它们缺乏自由、自发性和意义。它们常常包含一些虚幻的元素。它们的价值只是主观的,体现在他们希望安全,希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并愿意为之不顾一切。
还应该强调一点:神经症倾向不仅不具备它们所模仿的人类价值观,甚至不能代表人们的真实愿望。例如,如果一个人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追求社会声望或权力上,他可能会相信自己真的能实现这些目标。而事实正如我们所见,他只是被驱使着想要实现这些目标。就好像他自认为自己在驾驶飞机,但实际上飞机是被远程控制的。
还有一点要大体了解一下,即神经症倾向如何决定,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一个人的性格并影响一个人的生活。首先,这些追求需要他发展一些附属的态度、感受和行为类型。如果他的神经症倾向趋于无限独立,他会渴望私密和孤独,提防任何可能侵犯他隐私的事情,并发展出与他人保持距离的技能。如果他的神经症倾向是在生活中保持克制,他会表现得谦卑、要求不高,并愿意屈服于任何比他更具侵略性的人。
此外,神经症倾向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人本身现有的和应有的形象。所有神经症人群的自我评价都极不稳定,会在自我膨胀和自我贬低之间摇摆不定。如果能识别出一种神经症倾向,就有可能清晰地理解,为什么某个人会评价自己的某些方面,却对其他方面避而不谈:也会理解为什么他有意无意地对某些态度或品质感到极度自豪,而毫无原因地鄙视其他态度及品质。
例如,如果A建立起了对理性和远见的保护性信念,那么他不仅会高估普遍意义上的理性可以完成的事情,而且还会对自己的推理能力、判断能力和预测能力感到特别自豪。因为他相信自己智力超群,所以他认为自己优于他人的观念就产生了。而如果B觉得自己不可能独立应对生活,必须有一个满意的“伴侣”来指导生活,那么他一定不仅高估了爱的力量,而且高估了自己付出爱的能力。他自己误把依附另一个人的需要,当成是一种伟大至极的爱的能力,并且为这种虚假的能力深感自豪。如果C的神经症倾向是独自处理所有事务,不惜一切代价地实现自立,那他会对自己能力非凡、自力更生、永远不需要其他人的帮助,感到非常骄傲。
A相信自己有超强的推理能力,B相信自己天生富有爱心,C相信自己有能力掌控一切。持有上述这些信念,与产生这些信念的神经症倾向一样,都具有强迫性。他们对这些品质的自豪感是敏感脆弱的,这是有充分原因的。因为建立自豪感的基础并不牢固,且过于狭隘,还包含了太多的虚幻元素。这种自豪感实际上针对的是有神经症倾向的人误以为的品质,而不是实际存在的品质。事实上,B几乎没有爱的能力,但是为了不揭穿自己的虚假追求,他必须坚信自己具有这种品质。如果他对自己天生就富有爱心这一点有任何怀疑,他就必须承认实际上自己不是在寻找一个可以爱的人,而是在寻找一个愿意仅为他一人奉献一生的人,但是他又没有能力给予太多的回报,这会给他的安全感造成极大威胁。因此,当有人就这一点批评他时,他的反应一定是恐慌混合着敌意,以其中一种为主。同样,A会对怀疑他良好判断力的人,做出极端反应。C以不需要依靠他人为荣,如果有人说他只有依靠别人的帮助和建议才能成功的话,那么他定然会愤怒不已。因为珍贵的自我形象受到了侵犯,他会产生焦虑和敌意。而焦虑和敌意又会进一步损害他的人际关系,从而迫使他采取更强烈的保护措施。
不仅自我评价受到神经症倾向的深刻影响,他人的评价也是如此。自己渴望声望的人,只会根据他人的声望来评判他人:会对声望较高的人高看一眼,对声望较低的人则会加以蔑视,不去理会这个人的真正价值。强迫性顺从的人可能会盲目崇拜自己认为有力量的东西,即使这种“力量”仅存在于不可靠或毫无道德的行为中。必须利用他人的人可能对一个可供自己利用的人产生一定的好感,但也会鄙视他人。他会认为一个强迫性谦卑的人,要么是愚蠢的,要么是虚伪的。强迫性依赖的人可能会对强迫性自立的人心生嫉妒,认为强迫性自立的人是自由自在的、不受约束的,尽管后者实际上也处于另一种神经症倾向的控制之下。
这里要讨论的神经症倾向最后一个后果是其导致的压抑。可能是具体有限的压抑,即涉及具体的行动、感觉或情绪,其表现形式如阳痿或害怕打电话;也可能是分散的压抑,贯穿于全部生活之中,例如自我主张、自发性、提出要求、接近他人。通常来说,具体的压抑是可以感知到的。分散的压抑虽然更重要,但表现形式不太明显。一方面,如果压抑的力量很强大,人们通常会意识到受到抑制,但是不会意识到具体是来自哪方面的压抑。另一方面,压抑感可能十分微妙和隐蔽,人们很难感知它的存在和作用。人们可能以不同的方式来模糊对压抑的觉察,其中最常见的一种是合理化:一个在社交聚会中会压抑自己、不善交谈的人,可能会意识到自己在该方面受到了压抑,但他也可能只是觉得自己不喜欢聚会,觉得聚会索然无味,还会想出很多巧妙的借口拒绝邀请。
神经症倾向产生的压抑,主要是分散式的。为了说得更清楚,我们将具有神经症倾向的患者与走钢丝的演员进行比较。走钢丝的演员为了顺利走到绳子的另一端,不能左顾右盼,必须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绳子上。在这里,我们不会说他对扫视产生了压抑的情绪,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左顾右盼的危险,并有意识地避免这种危险。一个陷入神经症倾向的人也同样担忧偏离规定路线。但与走钢丝的演员相比,一个重要的区别是:对于一个陷入神经症倾向的人来说,强烈的压抑感能够保证他按规定路线行事,这个过程是无意识的。
因此,一个依赖伴侣的人会受到压抑,不能自己独立行动;一个倾向于在生活中克制自己的人会受到压抑,他不敢拥有、也不敢说出愿望;一个通过理智控制自己和他人的神经症患者会受到压抑,他感受不到任何强烈的情绪;一个对声望有强迫性渴望的人会受到压抑,他不会在公共场合跳舞或演讲,不会做出任何可能危及声望的行为。事实上,他的整体学习能力都可能受损,因为他无法忍受学习初期就出现的艰难形势。尽管上述例子各不相同,但这些压抑的表现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代表着对自发性感觉、思想和行动的审察。而人在走钢丝时,对不偏离既定路线的控制,可能仅仅是一种习得的自发性。如果让神经症患者越过既定的界限,他就会感到恐慌。这种恐慌不亚于走钢丝演员失足跌落时的恐慌。
因此,每一种神经症倾向不仅会产生特定的焦虑,还会产生特定的行为类型、特定对自我形象和他人形象的想象、特定的自豪感、特定的脆弱性和特定的压抑。
到目前为止,我们假设一个人只有一种神经症倾向或只有几种相似的倾向,这其实是将问题简化了。有人指出,将自己的生活交给伴侣的倾向、对感情的普遍需要的倾向,以及将自己的生活限制在狭窄范围内的倾向,这三者常常结合在一起;对权力的渴望与对声望的渴望往往一起出现,导致两者可能表现为同一倾向的两个方面;坚持绝对独立、自力更生,往往与通过理性和远见来掌握生活的信念交织在一起。在这些情况下,各种倾向共存在本质上并不会使情况复杂化,因为虽然不同倾向之间有时可能会发生冲突,例如,获得别人钦佩的需求可能会与控制别人的需求发生冲突,但它们的目标相距不远。这也并不意味着没有冲突,每一种神经症倾向都带有冲突的萌芽。当不同倾向彼此相近时,冲突是可以通过抑制、回避等方式来控制的,尽管这样做需要付出巨大代价。
当一个人发展出几种本质上不相容的神经症倾向时,情况就会彻底改变。他的处境就像夹在两个主人之间左右为难的仆人一样。两个主人提出互相矛盾的要求,又都希望仆人盲目顺从自己。如果对他来说,顺从和绝对独立一样具有强迫性,他就会陷入冲突之中,而这种冲突又没有根本的解决之策。虽然他会尽力摸索出合适的解决方案,但冲突仍是不可避免的,一种需求必然会不断干扰另一种。以独裁方式支配他人的需求与依赖他人的需求混合在一起时,或者妨害他人创造力的利用、剥削他人的需求与获得别人钦佩的需求同样强烈,僵局会再次出现。事实上,只要矛盾的倾向同时存在,就会发生这种情况。
神经症的“临床症状”,如恐惧、抑郁、酗酒,都是由这些冲突引起的。我们对这一事实了解得越透彻,就越不会直接解释这些症状。如果这些症状产生于相互冲突的倾向,那么在对冲突的底层结构知之甚少时,我们是不能彻底理解它们的。
现在应该清楚的是,“神经症”的本质是神经质的性格结构,其核心是神经症倾向。每一种倾向都是人格内部结构的核心,而其中的各个子结构以各种方式相互关联。认识到这种性格结构的性质和复杂性不仅具有理论意义,而且具有显著的实际意义。就算是精神病学家也常常低估现代人本性的复杂性,更不用说非专业人士了。
神经症的性格结构或多或少是僵化的,但因为它有许多弱点,如伪装、自我欺骗和幻想,所以又具有不稳定性和脆弱性。从很多点来看,很多问题的性质会因人而异,不过某些功能的丧失是显而易见的。有时尽管一个人不知道具体哪里有问题,但是也会深感自己在根本上出问题了。虽然他可能会极力宣称一切都很好,只是会头痛或者暴饮暴食,但他在内心深处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他不仅对问题的根源毫不在意,而且还想一直如此。因为正如上面所强调的,神经症倾向于他而言具有一定的主观价值。在此种情形下,他可以采取两种方法:第一种是,他可以忽视神经症倾向的主观价值,转而审察由这些倾向产生的缺陷,审察缺陷的性质及形成原因;第二种是,他可以否认自己出现了问题,并认为自己不可能变好。
在分析中,神经症患者可能两种方法都会用到,也有可能根据不同的时机采用不同的方法。神经症倾向对一个人来说越是不可或缺,它的实际价值越是值得怀疑,他就越要极力捍卫和维护自己的倾向。我将这些自我辩护称为“次要防御”。其目的不仅是为了捍卫一种或两种有问题的倾向,还是为了维护整个神经症结构的现状。就像专门设置的雷区一样,保护着神经症。尽管它们在细节上有所不同,但共同点都是说服别人相信:基本上一切都是正确的、优秀的或不可改变的。
为了不留下任何漏洞,他们的防御态度往往会泛化到一切事物,这与次级防御的综合功能是一致的。因此,如果一个人用自以为是的盔甲把自己包裹起来的话,他不仅会坚持认为自己的驱动力是正确的、理性的、正当的,而且不管他做的事有多么微不足道,他也不会承认自己错误的或者有问题的行为。次要防御可能隐藏得极深,只有在分析过程中才能发现。次要防御也可能构成人格中可观察部分的突出特征,例如在必须永远正确的人身上,它们很容易被识别出来。它们不一定表现为一种性格特征,也可以表现为道德规范或科学信念的形式。因此,过分强调气质因素往往是想证明自己天性使然,一切都是不可改变的。这些防御的强度也有很大差异。例如,在克莱尔的案例中,这个案例会贯穿全书,次要防御几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而在其他情况中,次要防御的作用可能非常强大,强大到无法进行任何分析。一个人越想维持现状,他的防御力就越坚不可摧。与神经症性格结构本身的多面和多变相比,次要防御虽然在透明度、强度和表现方面存在差异,但会以一种或多种组合的形式,重复单一地表达“优秀”“正确”“不可改变”的主题。
现在我想回到我最初的说法,即神经症倾向是精神障碍的核心。当然,这种说法并不意味着患者对神经症倾向都极其敏感,并将其视作困扰。如前所述,患者通常不知道神经症倾向是他生活中的驱动力。这并不意味着神经症倾向是所有精神问题的最终根源,这些倾向本身来源于先前人际关系中的困扰与冲突。我的论点是,整个神经症结构的焦点,就是我说的“神经症倾向”。它们为摆脱早期的人际关系困境提供了一条出路,带来了一点希望,即尽管自我关系及人际关系受到干扰,生活仍可以应对。但它们也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新困扰:对世界和自我产生幻想、脆弱性、压抑和冲突。它们既是解决初始困难的方案,也是造成进一步困难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