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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哲学无法概论

饭桌上的好奇:什么是哲学

“什么是哲学?”

在各种聚会上,当亲人朋友或者第一次交谈的陌生人得知我以哲学为业之后,他们往往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他们把这种好奇心坚持到底,说不定也会成为优秀的哲学家——但显然,这只是在社交场合上一种与人热络的方式。大部分如此提问的人并不真正关心哲学。

但是,出于对提问者的尊重,我仍需在极短暂的时间内给出一个认真且不乏味的回答。而必须承认的是,一个学者的认真往往很难与众人的乐趣相投。

当我站在专业的角度,稍微尝试指出对哲学进行定义的危险时,提问者的脸上便会隐约显现出失望的表情。不过这种失望倒并非由于一次求知的失败,而是由于突如其来的冷场,导致对话无法顺利进行下去(这里所说的“顺利进行”,是指在了解哲学的定义之后,继续询问我“何时晋升教授”以及“还有时间生宝宝吗”等问题)。

现在你也许和那些提问的人一样,有着相同的困惑:为什么我不能像黑格尔写《小逻辑》时那样,直接回答哲学就是“关于事物的思考的研究”呢?即使我不具有黑格尔那般的总结能力,起码也可以像西塞罗一样,充满感情地说:“哦,哲学!生活的向导,美德的发掘者,恶行的驱逐者!”为什么我要绕开这些似乎可行的回答,而去纠缠问题本身呢?

这是因为,我认为面对不了解哲学的人,定义哲学使之了解,不如展现哲学使之了解;而我想展现的内容正是:哲学不能被定义。

为了清楚地表达这一内容,我们不妨再把上述提问场景具象化且理想化一些:某次我与朋友甲聚会,朋友甲另外带上了自己的朋友乙,向他介绍我任教于某某大学哲学系。在简单的寒暄之后,我们三人决定去附近新开的徽菜馆吃饭。酒过三巡,我们觉得有几道菜肴确实味道不错,相互之间的话题也多了起来。

当谈话的内容开始和我有关时,乙先和我碰了一下杯,然后问道:“究竟什么是哲学?”

之所以还原这样一个具象的场景,是为了说明,当我们回答一个问题时,需要考虑的不仅是提问对象的那个问句,还要考虑问题得以产生的前在逻辑以及问题出现的语境。这样一来,对一个问题的思索便转化为对含有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体的思索:

图示1 从问题到问题体

把这三个方面套用到乙对我的提问中,就可以得到下面这些信息:

第一,从前在逻辑来看,当提问者对哲学的定义做出提问时,他必然在一定程度上知道提问的对象“哲学”。这里所说的“知道”,下限可以是只听说过哲学的名称而对它的内涵一无所知,上限可以是了解哲学的绝大部分内容而只对它的某些细节不清楚。并且——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既然提问者希望听到哲学的定义,那么在他的逻辑中,哲学必然是可被定义的。

第二,从问句本身来看,“是”作为系词,说明这是一个关于定义的提问。问题包含的核心概念是“哲学”,且问题的真正主词也是“哲学”;而提问的内容,也就是对哲学的定义,应作为“哲学”的谓词出现。

第三,从外在语境来看,提问者是我朋友的朋友,说明此人的兴趣爱好、性格习惯以及认知水平与我相似的可能性很大。提问是在愉悦的会餐场景中,这种“愉悦”客观上由酒肴引起,主观上需要我们通过交互活动(聊天)来保持。至于提问者预期的回答,很可能是想通过当面向哲学工作者提问来获得一种权威而独家的观点。

于是,综合以上信息,我需要给出一个有专业见解和独到立场的、不破坏对话氛围的、与乙对哲学已知内容不重复的、关于哲学定义的回答。这个回答,并不一定是对哲学定义的直接回答。事实上,对于大部分本身有问题的问题来说,直接回答都是不必要的。所以在思考一个问题的答案之前,需要审慎地检查这个问题是否能够成立。拿乙问的这个问题来说,它的前提“哲学可被定义”并非绝对正确的判断,而这个使得问题不能完美成立的判断既是乙不知道的内容,又是我通过专业知识得出的独到结论。所以,我决定把它作为对乙的回应。于是我呷下一口酒,回答道:

“哲学是否能被定义,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哲学。”

至于这个回应是否能维持愉快的谈话,我必须坦白,在这个假定场景之外的现实生活中,即使我做出了相当的努力,结局也不一定会如愿以偿。不过一个问题体中会包含很多信息,这些信息也会有对应的要求,在一些情况下,要求与要求之间会有矛盾(比如“认真”会和“不乏味”相矛盾),当无法兼顾这些要求时,我们的回应就必须针对问题中的关键要求,而舍弃其他要求。对于乙的提问,我认为答案的专业性比答案的宜人性更重要,这也是为什么在实际场景中,我对于“哲学是什么”的回答听上去不那么宜人。但“宜人”终究是一种主观的感受,如果实际向我发问的人能够像乙一样,对知识本身更感兴趣的话,那么知性和感性同时得到满足也就不是什么难事,我也会因此再详细讲讲为何给哲学定义是不妥当的。

现在,我恳请作为读者的你假装是乙,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逻辑思维的开始:概念、判断与推理

从猿人到智人再到现代人的进化过程中,一个本质性的突破就是语言系统的出现。尽管现在我们还无法完全解释语言究竟是如何产生的,但可以确定的是,二十几万年前,当某个智人望着远方的一片果树发出了一些尖锐的声音,他的同伴理解了这些声音的含义,手舞足蹈起来,此时,世界开始转变为我们认知的对象,人类思维的历史也正式开始了。但并不是说在语言出现之前,人类没有思维,而是说语言的出现形塑了我们思维的规律性,这种有规律的思维又被称为逻辑思维。至于那些没有规律、超越逻辑的思维,不仅在语言出现之前就已存在,即使在语言多元并存的今天也依然占据我们精神世界的一席之地——比如禅宗所说的“顿悟”、基督教所说的“神启”,都可以算是其中的代表——但正是由于这种思维具有非逻辑性,试图理解或者谈论它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单就可被理解的逻辑思维来看,它有三种基本的形式:概念、判断和推理。这些是我们认识世界、传递信息时不可或缺的思考方式。

概念是一种表述,它使一个或一组简明的词语直接与事物的本质属性相关联,这样我们通过概念就可以去指涉某个事物。比如中文里的“盐”和“侏罗纪公园”,作为概念,它们分别可以指涉本质为“金属离子或铵根离子与酸根离子组成的化合物”与“有通过基因技术复生的恐龙可以参观并与之互动的娱乐性公园”的两种事物。不过,当我们仅能写出“土”“卜”“皿”组合的字形和发出“yán”的声音时,“盐”还不是概念,只有我们认识到“盐是一种离子型化合物”时,“盐”才作为概念存在。这就说明在我们使用概念之前,必须使用判断来获得对事物的根本认识才行。

判断是一种认定,它分析出某个或多个事物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某种性质或与他者具有某种关系。比如“盐是离子型化合物”与“侏罗纪公园是一个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都是判断,且分别指出了“离子型化合物”和“令人流连忘返”两种性质。然而在我们使用判断去指出事物性质的过程中,某些原因常会让分析发生错误,导致并不是所有的判断都符合事实。就侏罗纪公园的例子来说,“令人流连忘返”只是恐龙从笼子里走出来之前的判断,有时候我们得出的判断只是几乎可被视为真相的猜测。这也为我们留下线索,暗示着在进行判断之前,人需要使用推理来尽量保证分析是正确的。

推理是一种论证,它通过某些已知的前提推导出未知的结论,只是这种从已知到未知的智识活动常常需要遵守一些规则才能使结果真实有效,其中最常见的一个规则是考察推理中的某个成分是否是“周延”的。当一个概念所指涉的全部范围(“外延”)都被考虑到时,我们就可以说它是“周延”的。比如当我们说“任何一家侏罗纪公园都是危险的地方”时,由于“侏罗纪公园”之前有“任何”这样的表述,所以它是周延的。但“危险的地方”却不是周延的,所以当我们以此推理说“所有危险的地方都是侏罗纪公园”时,便会得出错误的结论——显然,危险的地方太多了,说这句话的人肯定没有去过史蒂芬·金笔下的城堡岩镇。

图示2 逻辑思维的三种基本形式

在以上的说明中,我们知道了一个正确的推理可以保证得出一个真实的判断,而一个真实的判断又可以保证得出一个准确的概念。但反过来我们会发现,判断就是由概念构成的,推理又是由判断构成的,所以在使用推理得出一个期望的概念时,我们已然在使用着一些概念,而如果想保证这些概念能够正确使用,似乎又要考察得出这些概念的判断和推理是否正确,这样下去我们的思维便一直无法找到一个可靠的起点。这就像某个人要弄清自己的生命来源,他就不得不从自身上溯到自己的父亲、祖父、曾祖,以至于陷入茫茫的繁衍链条而没有结果。

不过,倘若这个人把自己的烦恼讲给国外笃信耶稣的朋友或者生活在中国山村的长辈,前者也许会告诉他,所有人的祖先都是亚当和夏娃,后者也许会告诉他,所有人都是女娲用泥土创造的——虽然这种宗教或神话的解答并不让人十分满意,但它们至少展开了某种想象,使得一个没有尽头的追问就此而止。

那么我们是否也可以发动思绪,在概念、判断、推理的不断倒推中把某个环节规定为不可再被追问的要素呢?当然可以,而且早在两千三百多年前就已经有人这么做了,这个人叫亚里士多德。

你可能或多或少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我并不打算对这位哲学家的生平进行介绍,因为我们正在谈论着关键问题,我要直接告诉你亚里士多德做了什么:他为概念寻找到了十位祖先。换句话说,通过对意义的不断提炼,亚里士多德规定了十个概念作为其他所有概念的起点。他认为当我们谈论某事物时,这个事物可被称为“主词”,而对这个事物的谈论可被称为“谓词”;无论我们使用了什么概念去谈论一个对象,或者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无论谓词如何“述谓”主词,都是从十个方面着手的。所以,如果把这十个方面所含有的意义各自对应一个概念,那么这十个概念就是所有概念的起点了。这些最高的、作为起点的概念被亚里士多德称作“范畴”。

现在,你一定有些好奇,想知道亚里士多德的“十范畴”究竟是哪些吧?我保证,当我说出来之后,你一定会有些失望,但更多的还是疑惑——这“十范畴”是:实体、数量、性质、关系、地点、时间、姿势、状况、活动、遭受——你可能会觉得其中的某些范畴怎么看也不像是概念的起点。造成这种印象的原因,一方面是翻译上的隔阂(如果把“遭受”译成“被动”会让人感觉更好理解的话,也可以使用后者),另一方面是抽象思维的跳跃。为了减少这种不适,我们可以举例进行实际的验证。

比如,当我们说“洛基是神”“洛基化身为二”“洛基很狡猾,也比雷神更聪明”“洛基昨天还在阿斯加德的牢狱中躺着”“洛基满怀信心,却被识破”时,作为谓词概念的“神”“化身”“二”“狡猾”“更聪明”“昨天”“阿斯加德的牢狱中”“躺着”“满怀信心”和“被识破”就分别是实体、活动、数量、性质、关系、时间、地点、姿势、状况和遭受的下属概念。

或许有人会想,难道真的不能再找到一个范畴,使得我们对洛基(或者随便什么对象)的讨论不在这十个范畴中吗?当然可以,而且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有人这么做了;虽然他没法在荧屏上欣赏洛基的魅力,但却指出了亚里士多德十范畴的确立是偶然且不全面的,这个人叫康德。

康德认为我们对事物的谈论反映着我们对事物的认识和思考,这个认识和思考可被视作一种能力,康德称其为“知性”。如果想知道我们用概念去谈论事物的时候都会从哪些方面入手,需要做的就是考察知性能力的运行机制。在对知性的机能做出详尽分析后,康德得出结论:人的认识范畴有十二个。由于这十二个范畴在字面上会令人更加抓狂,所以我并不打算在此列举。不过我们可以稍作停顿,先说一下亚里士多德和康德寻找范畴时的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前者从概念本身出发,看概念可能在哪些方面表达意思;后者是从创造概念的人的知性能力出发,看知性能力可能在哪些方面运作。这个不同点实际上让“寻找概念的起点”这一任务偷偷变成了“寻找认识的形式”。

图示3 对范畴的两种认识

不过这个不同点并不影响我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亚里士多德和康德的努力说明我们能以某些方式确定逻辑思维的起点,从而保证概念、判断和推理在这一问题上的有效性。而只有这三者有效的时候,通过推理活动得出判断、去定义某个概念才是可能的。

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又会在前面说,“哲学可被定义”并不正确呢?

为什么哲学不能被定义:内涵、归属与逻辑的起点

从上述对逻辑思维三种形式的描述可知,“定义”也是一种判断。与其他判断稍有不同的是,它必须要解释被定义者的本质性内涵。所以同样作为判断,“龙是会飞的”就不是定义;“龙是东亚古代神话中体形硕长、象征祥瑞的神兽”,这才是定义。不仅如此,定义还要揭示被定义者的归属:如果不说明龙是“神兽”,我们就不知道龙是动物还是人,是工艺品还是建筑物。在逻辑学中,把被定义者的本质性内涵称作“种差”,把被定义者的归属称作“邻近的属”,因此每一个定义都是由种差加上邻近的属构成的。所谓“种差”,是指同一归属下不同种类在内涵上的差别。只有突出被定义者与其他种类的差异,定义才能成功。

图示4 什么是定义

在“龙”的定义中,归属显然是“神兽”。《山海经》中记载了一种生长在水中、样子像雕头上长角、能发出婴儿般叫声的吃人神兽,叫蛊雕,但它既没有硕长的体形,也不象征祥瑞;还有古希腊传说中被赫拉克勒斯杀死的九头蛇海德拉(Hydra)也可以算作神兽,但它并不在东亚的古代神话中。所以,东亚古代神话中体形硕长、象征祥瑞就是将龙与其他神兽区别开的“种差”。所谓“邻近的属”,是指可以把被定义者囊括在内的指涉范围最小的归属。比如“神兽”和“生命体”都可以作为龙的归属,但前者的指涉范围更小,所以定义就更精确。

在明白了定义是怎么一回事之后,让我们放下对传统学术的盲目信任,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定义真的起到作用了吗?这个问题实际是在问:我们真的能通过定义认识某个事物吗?

不可否认,通过定义我们一定可以或多或少地了解一个事物,但是你是否觉得,这种了解对于彻底认识一个事物还远远不够?比如,通过定义我们知道了龙的某些内涵,但它并不足以让一个从未听说过东方龙的西方人从一堆中国上古神兽的图片中准确地挑出画着龙的那张图片。即使是中国人,大部分人在听了关于龙的定义后,也未必能清楚地分辨虺、蛟、龙这些相似的种类(《述异记》里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而对于一些如“结构主义”“磁盘阵列”“腺苷三磷酸”“谐振过电压”这样的术语,非专业人士即使读了定义也仍然会一头雾水,不知道它们说的是什么。

与之相反但同样证明定义不可靠的情况是,对于我们已经了解的事物,它们的定义反而会引起大家的困惑。比如《新华字典》里对于“人”的定义是:“能制造工具并能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高等动物。”假使有某个不幸的人从出生起就患上某种严重的疾病,致使他既不能制造工具也不能使用工具进行劳动,那么按照这个定义,他将蒙受最严重的不幸,即丧失成为“人”的资格。

以上这些内容已经说明,定义并不像我们预想的那样真的能揭示出某物是什么,其原因就在于:定义必须是一个语意简明、逻辑清晰的判断;但当用这样的判断去诠释本身十分复杂的事物时,定义就会失效。在上述的例子中,术语其实不算是“本身复杂”的事物,它的复杂之处在于,解释它的定义中依然存在着有待解释的术语,这是隔行如隔山的专业性造成的。所以对专业人士来说,理解一个术语定义并没有问题。真正“本身复杂”的事物,是说其含义存在着开放的包容性,使得某些彼此对立的或未知的要素存在于它的内涵中。

拿龙的例子来说,它本身是人想象的产物,随着不同时代审美意识的变化,其形象自然也会有所变化。比如现在西安博物院收藏的鎏金铜走龙,其外形就是兽形,而不是我们熟悉的蛇形。除此之外,龙还有有角无角、有翼无翼等外形上的诸多不同。这些不同提醒着我们,龙并不是一种被确定了的神兽,所以对它定义就很难。而对于确定存在的我们来说,为“人”下定义同样困难,因为直到今天我们还在不断地认识自己,“人性”的内容也在不断丰富。因此,制造一把锤子并用它砸开核桃这件事还远不能告诉我们“人”的含义,那些舍生取义的伟大、过河拆桥的邪恶、未雨绸缪的智慧、苟且偷安的懦弱以及更多正在发现的和未被发现的内容都在讲述着人之为人的故事。

和龙与人一样,哲学也是一个复杂的东西,尝试定义“哲学”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像“种差加邻近的属”这样的规定完全对它无效。首先,哲学并不存在什么邻近的属,它甚至连“远方的属”都很难找到。如果你说它是一门学科,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在中世纪最早划分学科的大学出现之前,哲学就已存在了。如果你说它是一门古老的学问,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在知识之外,对身体的修炼同样属于哲学,比如古代印度的瑜伽、宋明理学中的静坐。如果你说它是同时包括知识与实践的智慧,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在禅宗的哲学中,知识和实践都是不被看好的,当下瞬间的灵明觉悟才是通向大道真理的途径,而在道家哲学中,甚至“智慧”都是应该被抛弃的,比如今本《老子》中便载有“绝圣弃智,民利百倍”这样的话。

至于哲学的种差,则更是难以成立的说法,当某人想找到哲学与科学、宗教、经济、艺术的差别时,他显然不知道这些知识门类已经和哲学如胶似漆地结合并诞下了科学哲学、宗教哲学、经济哲学、艺术哲学等诸多交叉领域。另一个常被人忽视的事实是,很多非哲学专业的人在获得最高学衔的时候,被授予的是哲学博士学位,意指他们在本专业已经具备了相当卓越的理论探究能力和学术实践能力。所以“哲学博士”的称谓虽然不表明获得者的哲学水平有多高,却暗含了“当在某一领域取得突破性进展时往往已经进入到了哲学的范围”这一意思,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哲学与各个领域那种难以截然区分的关联。

然而,哲学不可被定义的原因又不仅仅在于它没有种差和归属。与其说哲学是定义无法作用的对象,不如说哲学是决定并影响定义的存在,这也是哲学与“龙”和“人”不同的地方。上面已经说过,定义是一种判断,判断作为三种逻辑形式之一,它的有效性在根本上来自概念的起点,也就是范畴的存在。不过,上面没提到的是,当对逻辑思维有效性进行考察时,我们就已经进入了哲学的王国。为概念找到起点的亚里士多德和康德都是公认的哲学家,他们所做的事情,即寻找某种原初性的理则,就是哲学工作的内容之一。只不过在他们二人看来,作为概念起点的范畴是存在的,所以逻辑思维成立,定义也成立。

但在另一些哲学家看来,这样的范畴未必存在,而我们使用各种概念所组成的语言也是没有意义的。比如毛特纳认为,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讲话,最好彻底保持沉默,因为人根本不能用逻辑思维来认识世界(但可以用情感来把握)。又比如维特根斯坦在后期的学术生涯中认为,概念之间只有相似性而没有本质上的同一性,他用“家族相似”(family resemblance)这个术语概括自己的这个看法,也就是说,概念之间就好像家庭成员一样,两两之间都分享着相似性,这两者的相似性和那两者的相似性是不同的。这样一来,任何概念都无法成为其他概念的祖先,即无法成为(亚里士多德或康德所说的)揭示某一类概念普遍本质的范畴。

毛特纳和维特根斯坦都认为,“哲学就是语言批判”。这里的“语言”所指的大部分内容就是用概念、判断、推理去表达的逻辑语言(那些非逻辑的胡言乱语同样也是哲学不能容忍的对象),而“语言批判”也正是我们这部分内容一直在进行的活动,倒不是说我赞同毛特纳和维特根斯坦而反对亚里士多德和康德,而是说在使用定义之前,要有意识地像这四位哲人一样,对这种逻辑思维形式进行反思。这个反思的结果便是,定义本身的成立与否还要靠哲学给出答案,所以再试图用定义去解明哲学就是不可行的。

综上,我们可以总结“哲学不能被定义”的原因如下:

表面上,哲学无法确定自己的种差和邻近的属。

实际上,作为逻辑思维形式的定义能否成立尚且需要哲学论断。

哲学其实什么也不是:向“高维度的思想阵地”跨越

现在,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们可以重新回到本书最开始描述的饭局场景中。对于那个酒过三巡后的提问,我的回答是:“哲学是否能被定义,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哲学。”——此刻你已经充分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我的意思是说,使用定义是无法阐明哲学的,对可否使用定义的思考倒是能体现哲学的某些内容。

不过,既然我能把我想回答的内容概括为以上这句话,为什么在面对提问时,我不直接回答这句话呢?这是因为,只有当我们一起经历了上述所有的讨论之后,才能切实地理解这个回答的含义;在没有进行任何思考活动的情况下,对这句话的理解只能是字面意义上的。而这句话在字面上所传达的信息,又远不能让提问者真的明白哲学对“定义”这个行为所代表的逻辑思维的超越性。无论是“切实地理解”还是“真的明白”,这里所指的都是,我们收获的信息比语言或文字本身所传达的更多。这个收获,如我刚才所言,是通过一系列思考完成的。这种思考可不是被动地对语言文字信息进行解码(也就是听懂某句话或看懂某句话),而是主动地向高维度的思想阵地进行跨越。

我敢说,在字面上你完全能理解“高维度的思想阵地”,但由于我们还没有进行更多的相关讨论,这个表达尚不能让人“切实地理解”。所以接下来,我打算谈谈“高维度的思想阵地”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已经谈到,对于询问“什么是哲学”的人,直接告诉他“哲学不能被定义”并不是一个好的回答。而我之所以认为自己的回答是好的,是因为在“哲学是否能被定义,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哲学”这句话中没有给出任何新的信息。我只是告诉提问者,问题就是答案——这显然不符合逻辑,尤其不符合问句逻辑,因为在这个回答中根本没有与问题对应的答案。但是,这样的回答又是必要的,因为只有通过逻辑上的矛盾,才能让人认识到逻辑本身的问题。

这个逻辑本身的问题体现在,当面对一个未知的事物时,我们总是习惯性地问:“它是什么?”并且期待着一些信息在这个时候走过来拍拍我们的肩膀说:“我就是答案。”换句话说,我们对一个事物的理解,总是靠着“是什么”这样的思维来完成。这种定义或是类似定义的思维定式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它理解不了“什么都不是”的事物。“什么都不是”是一个多少有些挑战我们日常思考的表述,人们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有东西“什么都不是”,但这绝非不可能。一千八百多年前印度佛教中观学派的创始人龙树就把佛法看作是“什么都不是”的事物,他的论述尤其值得我们注意。

在《中论》中,龙树说道:

一切实非实。亦实亦非实。非实非非实。是名诸佛法。

在这四句话中,前三句表达了如下四个命题:

命题1(第一句):一切都是真如实性。

命题2(第一句):一切都不是真如实性。

命题3(第二句):一切既是真如实性又不是真如实性。

命题4(第三句):一切既不是真如实性也不是非真如实性。

第一句“一切实非实”实际上是“一切实”和“一切非实”的组合表达,所以它可以拆解为两个命题,这种看法已经被日本的梶山雄一等学者广泛认同。另外需要说明的是,“真如实性”是佛教术语,为了不过多引起理解上的困难,我们可以暂时不必理会它是什么意思。我们只需要知道,在命题1中,龙树说所有东西都是真如实性的,在命题2中,龙树立刻提出了相反的意见,说所有东西都不是真如实性的,这就说明命题1和命题2是完全相反的判断,二者不能同时成立。但是,命题3恰恰又是命题1和命题2的结合,这就使得命题3违反了逻辑上的矛盾律(某物不能既是甲又不是甲)。而命题4的后半部分“不是非真如实性”实际上是一个双重否定表达,它相当于一个肯定表达,即“是真如实性”。这样一来,命题4就等于“一切既不是真如实性也是真如实性”,这几乎和命题3没有区别,也违反了矛盾律。

图示5 向“高维度的思想阵地”跨越

所以龙树的这三句话,是由两个互相矛盾的命题和两个自身矛盾的命题组成的,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呢?根据同样属于古代印度佛教中观学派的青目、月称等人的解释,龙树表达不同的内容是为了教化不同根器的众生。换句话说,这四个命题分别对应着不同层次的思维能力。其中,最低层次的思维能力是做出一个判断。比之高级的层次的思维能力是认识到这个判断并不正确。更高级的层次的思维能力是认识到“由于层次不同,认为这个判断正确和不正确都是对的,如果只认为层次低的判断就不正确反而是错的”。最高的层次的思维能力是认识到“不加区分地综合对立意见而认为各层次判断都是对的,这是不正确的,因为也许大家在各自的层次上的判断都是错的”。

在这四个层次中,我们可以发现思维能力的上升是通过对已有思维不断加以否定来完成的。其中命题2对命题1的否定是逻辑上的否定(从“是”到“不是”),虽然二者属于不同层次的思维,但仍在同一维度。命题3对命题2,命题4对命题3是思考方式上的否定(命题3认为单层次的思维不正确,命题4认为综合式的思维不正确),这便是不同维度上的思维。所以,思维层次的上升是通过对思考内容的批判来完成的,而思维维度的上升是通过对思考本身的批判来完成的,后者就是我之前提到的向“高维度的思想阵地”进行跨越。龙树认为,当一个人既能看到思维片面性的问题,又能看到思维全面性的问题,即,当思维既不是片面的也不是全面的,这时才可能认识真正的佛法。这样的思维,便是对上述“什么都不是”的把握。

“什么都不是”是通过对思维各层次和各维度的“是”进行扬弃而实现的。当能够接受“什么都不是”这个表述时,对于认识复杂事物,我们才不会寄希望于通过问“是什么”来获得一次性的解答,而是会通过问“不是什么”来获得一种累积的认识。这种累积虽然不会让我们有豁然开朗的快乐,但却能让我们离事情的真相越来越近,同时让我们的思维愈发高级。正因如此,那些冠冕堂皇的定义从未捕捉到真正的哲学,但从这些定义的“不是”以及定义本身的“不是”中,我们反而会发现哲学留下的线索。也就是说,当开始明白哲学不是什么的时候,我们的哲学之旅就正式开始了。 BwgNajTAc0iaUAY6DAZJ8S3bCCFN6fqjeC41posoE3Bvr8D216y96oPEfKSoMd0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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