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欲杀布,而备出书以示布;术欲攻备,而布亦射戟以救备,相报之道也。操因备不杀布,而使构怨于术;术因布之不攻备,而遂求婚于布,相取之谋也。以相报之道言之,布在玄德度内;以相取之谋论之,术亦在孟德算中。
尝纵观春秋时事,婚姻每为敌国:辰嬴在晋,而秦尝伐晋;穆姬在秦,而晋尝绝秦。况吕布不有其父,何有其壻?袁术不有其同族之兄,何有于异姓之戚?安在疏不间亲耶?或解之曰:天下尽有于父母则背之、于儿女则昵之者,于兄弟则背之、于外戚则亲之者,人情颠倒,往往如是,此固陈宫之所必欲劝,而陈珪之所必欲争耳。
毛遂对楚王曰:合纵为楚非为赵。吕布恐袁术取小沛,则徐州危,其劝和也,为己非为备也。张仪劝楚绝齐欢,而楚遂为秦所弱。陈珪恐袁、吕之交合,则不利于刘,亦不利于曹;其劝绝也,亦为刘为曹,而非为布也。惟布本不为备,故夺马求和,便不许备;而射戟之时,口口为备,矜德色于备,一似助备,无有如布者。珪不惟不为布,方父子同谋以图布,而绝婚之谋,口口为布,谆谆爱布,一似效忠于布,无有如珪者。《三国志》有《战国策》之谲,而《战国策》无《三国志》之巧,真绝世妙文哉。
操之忌备,前既欲使吕布图之,后又使袁术攻之,而决不肯自杀之者,要推恶人与别人做。盖以其为人望所归,而不欲使吾有害贤之名也。此等奸雄,奸到绝顶。伧父不解,读书至此,失声叹曰:“曹操亦有好处。”此真为曹操所笑矣。
董卓爱妇人,曹操亦爱妇人;乃卓死于布,而操不死于绣,何也?曰:卓之死,为失心腹猛将之心;操之不死,为得心腹猛将之助也。兴亡成败,止在能用人与否耳,岂在好色不好色哉!吴王不用子胥,虽无西施亦亡;吴王能用子胥,虽百西施何害?袁中郎先生作《灵岩记》曰:“先齐有好内之桓公,仲父云无害霸;蜀宫无倾国之美人,刘禅竟为俘虏。”此千古风流妙论!
摹写典韦以死拒敌,淋漓痛快,令人读之,凛凛有生气,是篇中出色处。
却说杨大将献计欲攻刘备,袁术曰:“计将安出?”大将曰:“刘备军屯小沛,虽然易取,奈吕布虎踞徐州,前次许他金帛粮马,至今未与,恐其助备。今当令人送与粮食,以结其心, 前番是赊,今番是现。 使其按兵不动,则刘备可擒;先擒刘备,后图吕布,徐州可得也。”术喜,便具粟二十万斛,令韩胤赍密书往见吕布。 先送后讲。 吕布甚喜, 赖物便怒,得物便喜,真如小儿。 重待韩胤。胤回告袁术,术遂遣纪灵为大将,雷薄、陈兰为副将,统兵数万,进取小沛。玄德闻知此信,聚众商议。张飞要出战,孙乾曰:“今小沛粮寡兵微,如何抵敌?可修书告急于吕布。”张飞曰:“那厮如何肯来?”玄德曰:“乾之言善。”遂修书与吕布。书略曰:
伏自将军垂念,令备于小沛容身,实拜云天之德。今袁术欲报私仇,遣纪灵领兵到县,亡在旦夕,非将军莫能救。望驱一旅之师,以救倒悬之急,不胜幸甚!
吕布看了书,与陈宫计议曰:“前者袁术送粮致书,盖欲使我不救玄德也。今玄德又来求救,吾想玄德屯军小沛,未必遂能为我害,若袁术并了玄德,则北连泰山诸将以图我,我不能安枕矣,不若救玄德。”遂点兵起程。 吕布从来没主张,独此番大有定见。
却说纪灵起兵,长驱大进,已到沛县东南,扎下营寨。昼列旌旗,遮映山川;夜设火鼓,震明天地。 形容得声势。 玄德县中止有五千余人,也只得勉强出县,布阵安营。忽报吕布引兵离县一里,西南上扎下营寨。纪灵知吕布领兵来救刘备,急令人致书于吕布,责其无信。 袁术先曾无信,今怪吕布不得。 布笑曰:“我有一计,使袁刘两家都不怨我。”乃发使往纪灵、刘备寨中,请二人饮宴。 此非饮宴时,岂欲以杯酒释兵权耶?奇绝。 玄德闻布相请,即便欲往。关、张曰:“兄长不可去,吕布必有异心。”玄德曰:“我待彼不薄,彼必不害我。”遂上马而行。 去得有胆。 关、张随往,到吕布寨中入见。布曰:“吾今特解公之危, 且不明言解危之法,妙。 异日得志,不可相忘。” 与白门楼相照。 玄德称谢。布请玄德坐,关、张按剑立于背后。人报纪灵到,玄德大惊,欲避之。布曰:“吾特请你二人来会议,勿得生疑。”玄德未知其意,心下不安。纪灵下马入寨,却见玄德在帐上坐,大惊,抽身便回。 同是一惊,纪灵尤甚。 左右留之不住。吕布向前一把扯回,如提童稚。 数万之众,而以童稚将之。关、张兵虽少,不足惧也。 灵曰:“将军欲杀纪灵耶?” 此句着忙之极。 布曰:“非也。”灵曰:“莫非杀大耳儿乎?” 此句又过望之极。 布曰:“亦非也。”灵曰:“然则为何?”布曰:“玄德与布乃兄弟也,今为将军所困,故来救之。” 且不明言救之之法,妙。 灵曰:“若此,则杀灵也?” 此句更着忙得妙。 布曰:“无有此理。布平生不好斗,惟好解斗。我今为两家解之。” 绝似今日讼师之言。 灵曰:“请问解之之法。” 未入门,先请问,情景逼真。 布曰:“我有一法,从天所决。” 且只含吐,不即说出,妙。 乃拉灵入帐,与玄德相见。 两人不以兵戎相见,而以酒食,大奇。 二人各怀疑忌。布乃居中坐,使灵居左,备居右, 主居中而客居左右,是大阿哥身分。 且教设宴行酒。 今大阿哥惯要备酒替人和事,盖有所觊觎于其间也。若吕布替玄德和事而不索谢,胜今之大阿哥多矣。
酒行数巡,布曰:“你两家看我面上,俱各罢兵。” 开谈且只如此。 玄德无语。灵曰:“吾奉主公之命,提十万之兵,专捉刘备,如何罢得?”张飞大怒,拔剑在手,叱曰:“吾虽兵少,觑汝辈如儿戏耳。 吕布提之如童稚,则张飞觑之如儿戏矣。 你比百万黄巾何如?你敢伤我哥哥?” 有玄德之无语,少不得张飞之发作。 关公急止之曰:“且看吕将军如何主意,那时各回营寨,厮杀未迟。” 有张公之发作,少不得关公之劝解。〇做好做恶,自收自放,今之听处事人,多用此法。 吕布曰:“我请你两家解斗,须不教尔厮杀。” 是和事人声口。 这边纪灵忿忿,那边张飞只要厮杀。 情景逼真。 布大怒,教左右:“取我戟来。”布提画戟在手,纪灵、玄德尽皆失色。 本是解和,却故作此惊人之笔。 布曰:“我劝你两家不要厮杀,尽在天命。”令左右接过画戟,去辕门外远远插定,乃回顾纪灵、玄德曰:“辕门离中军一百五十步,吾若一箭射中戟小枝,你两家罢兵; 方说出解之之法,妙。 如射不中,你各自回营,安排厮杀。有不从吾言者,并力拒之。” 鲁仲连聊城之矢,难为了燕将,只为得一边;不若吕奉先辕门一箭,却不难为纪灵,是两边都为。 纪灵私忖:“戟在一百五十步之外,安能便中?且落得应允,待其不中,那时凭我厮杀。” 一个度其未必中。 便一口许诺。玄德自无不允。布都教坐,再各饮一杯酒。 读者至此,将拭目观射矣,却偏教再饮酒,顿跌绝妙。 酒毕,布教取弓箭来。玄德暗祝曰:“只愿他射得中便好。” 一个祝其必中,摹写两人心事如画。 只见吕布挽起袍袖,搭上箭,扯满弓,叫一声:“着!”正是: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 绝妙好词。 一箭正中画戟小枝。帐上帐下,将校齐声喝采。 读者至此,亦为喝采。 后人有诗赞之曰:
温侯神射世间稀,
曾向辕门独解危。
落日果然欺后羿,
号猿直欲胜由基。
虎筋弦响弓开处,
雕羽翎飞箭到时。
豹子尾摇穿画戟,
雄兵十万脱征衣。
当下吕布射中画戟小枝,呵呵大笑, 其实得意。 掷弓于地,执纪灵、玄德之手曰:“此天令你两家罢兵也。” 应前“从天所决”、“尽在天命”等语。 喝教军士斟酒来,各饮一大觥。 处处夹写酒,妙。 玄德暗称惭愧。 应前暗祝意。 纪灵默然半晌, 应前暗忖。 告布曰:“将军之言,不敢不听。奈纪灵回去,主人如何肯信?”布曰:“吾自作书复之便了。” 一枝箭消缴二十万斛。 酒又数巡,纪灵求书先回。布谓玄德曰:“非我则公危矣。”玄德拜谢,与关、张回。次日,三处军马都散。
不说玄德入小沛,吕布归徐州。却说纪灵回淮南见袁术,说吕布辕门射戟解和之事,呈上书信。袁术大怒曰:“吕布受吾许多粮米, 正项军粮且不肯发,今自送落二十万斛,岂不着恼! 反以此儿戏之事偏护刘备。吾当自提重兵,亲征刘备,兼讨吕布。”纪灵曰:“主公不可造次。吕布勇力过人, 一把如提童稚之时,实亲领教其勇力。 兼有徐州之地,若布与备首尾相连,不易图也。灵闻布妻严氏有一女,年已及笄;主公有一子,可令人求亲于布。布若嫁女于主公,必杀刘备。此乃疏不间亲之计也。” 贿赂不中,变为仇敌;仇敌不便,变为婚姻。愈出愈奇。〇前处处说吕布妻小,知布儿女情深。 袁术从之,即日遣韩胤为媒,赍礼物往徐州求亲。胤到徐州见布,称说主公仰慕将军,欲求令爱为儿妇,永结秦晋之好。布入谋于妻严氏。原来吕布有二妻一妾,先娶严氏为正妻,后娶貂蝉为妾;及居小沛时,又娶曹豹之女为次妻。曹氏先亡无出,貂蝉亦无所出,唯严氏生一女,布最钟爱。 补叙得好。 当下严氏对布曰:“吾闻袁公路久镇淮南,兵多粮广,早晚将为天子。 为后袁术称帝伏笔。 若成大事,则吾女有后妃之望。只不知他有几子?” 确是妇人声口。 布曰:“止有一子。”妻曰:“既如此,即当许之。纵不为皇后,吾徐州亦无忧矣。” 人家婚姻,多凭妇人作主,只要亲家富贵,古今同慨。 布意遂决,厚款韩胤,许了亲事。韩胤回报袁术;术即备聘礼,仍令韩胤送至徐州。吕布受了,设席相待,留于馆驿安歇。
次日,陈宫竟往馆驿内拜望韩胤。 又一个帮做媒的来了。 讲礼毕,坐定,宫乃叱退左右,对胤曰:“谁献此计,教袁公与奉先联姻,意在取刘玄德之头乎?” 一语道破。 胤失惊,起谢曰:“乞公台勿泄。”宫口:“吾自不泄,只恐其事若迟,必被他人识破,事将中变。” 为后陈珪说吕布绝婚伏线。 胤曰:“然则奈何,愿公教之。”宫曰:“吾见奉先,使其即日送女就亲,何如?” 一个方来下聘,一个便去催妆。 胤大喜,称谢曰:“若如此,袁公感佩明德不浅矣。”宫遂辞别韩胤,入见吕布曰:“闻公女许嫁袁公路,甚善。但不知于何日结亲?”布曰:“尚容徐议。”宫曰:“古者自受聘至成婚之期,各有定例:天子一年,诸侯半年,大夫一季,庶民一月。”布曰:“袁公路天赐国宝, 映带玉玺好。 早晚当为帝。今从天子例,可乎?” 是何言欤?与严氏如出一口。 宫曰:“不可。”布曰:“然则仍从诸侯例?”宫曰:“亦不可。” 等不及半年。 布曰:“然则将从卿大夫例矣?”宫曰:“亦不可。” 又等不及一季。 布笑曰:“公岂欲吾依庶民例耶?”宫曰:“非也。” 然则并一月亦等不及矣。 布曰:“然则公意欲如何?”宫曰:“方今天下诸侯互相争雄,今公与袁公路结亲,诸侯保无有嫉妒者乎?若复远择吉期,或竟乘我良辰,伏兵半路以夺之,如之奈何? 此言亦殊动听。 为今之计,不许便休,既已许之,当趁诸侯未知之时,即便送女到寿春,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另居别馆,然后择吉成亲,万无一失也。”布喜曰:“公台之言甚当。”遂入告严氏,连夜具办妆奁,收拾宝马香车,令宋宪、魏续一同韩胤送女前去,鼓乐喧天,送出城外。 谚云:朝种树,晚乘凉。竟似娶妾一般,可笑。
时陈元龙之父陈珪养老在家,闻鼓乐之声,遂问左右。左右告以故。珪曰:“此乃疏不间亲之计也。玄德危矣!”遂扶病来见吕布。 为吕者左袒,陈宫是也;为刘者右袒,陈珪是也。 布曰:“大夫何来?”珪曰:“闻将军死至,特来吊丧。” 故作惊人语,婚丧贺吊,映衬成文。 布惊曰:“何出此言?”珪曰:“前者袁公路以金帛送公,欲杀刘玄德,而公以射戟解之。今忽来求亲,其意盖欲以公女为质, 质物犹可,质人不堪;质子犹可,质女不堪。 随后就来攻玄德,而取小沛。小沛亡,徐州危矣。且彼或来借粮,或来借兵,公若应之,是疲于奔命,而又结怨于人;若其不允,是弃亲而启兵端也。 言袁术将攻徐州。 况闻袁术有称帝之意,是造反也。彼若造反,则公乃反贼亲属矣,得无为天下所不容乎!” 言天下皆将攻徐州。 布大惊曰:“陈宫误我。”急命张辽引兵追赶,至三十里之外,将女抢归, 高祖刻印销印,正见其有决断;吕布送婚夺婚,正见其无主张。 连韩胤都拿回监禁,不放归去。 殊非待媒礼。 却令人回复袁术,只说女儿妆奁未备,俟备毕,便自送来。陈珪又说吕布,使解韩胤赴许都。 恶极,妙极,为后文伏线。 布犹豫未决。
忽人报玄德在小沛招军买马,不知何意。布曰:“此为将者本分事,何足为怪!”正话间,宋宪、魏续至,告布曰:“我二人奉明公之命,往山东买马,买得好马三百余匹。回至沛县界首,被强寇劫去一半,打听得是刘备之弟张飞诈妆山贼,抢劫马匹去了。” 此是醒时夺的,不是使酒。 吕布听了,大怒,随即点兵往小沛,来斗张飞。玄德闻知大惊,慌忙领军出迎。两阵圆处,玄德出马曰:“兄长何故领兵到此?”布指骂曰:“我辕门射戟,救你大难,你何故夺我马匹?”玄德曰:“备因缺马,令人四下收买,安敢夺兄马匹!”布曰:“你便使张飞夺了我好马一百五十匹,尚自抵赖。”张飞挺枪出马曰:“是我夺了你好马,你今待怎么?” 快人快语。 布骂曰:“环眼贼,你累次渺视我。”飞曰:“我夺你马,你便恼;你夺我哥哥的徐州,便不说了。” 妙,妙。其言又快直,又公平。 布挺戟出马,来战张飞。飞亦挺枪来迎,两个酣战一百余合,未见胜负。玄德恐有疏失,急鸣金收军入城。吕布分军四面围定。玄德唤张飞责之曰:“都是你夺他马匹,惹起事端。如今马匹在何处?”飞曰:“都寄在各寺院内。”玄德随令人出城,至吕布营中说情,愿送还马匹,两相罢兵。布欲从之,陈宫曰:“今不杀刘备,久后必为所害。” 亦伏白门楼之事。 布听之,不从所请,攻城愈急。玄德与糜竺、孙乾商议。孙乾曰:“曹操所恨者,吕布也。不若弃城走许都,投奔曹操,借军破布,此为上策。”玄德曰:“谁可当先破围而出?”飞曰:“小弟情愿死战。”玄德令飞在前,云长在后,自居于中,保护老小,当夜三更,乘着月明,出北门而走。正遇宋宪、魏续,被翼德一阵杀退,得出重围。后面张辽赶来,关公敌住。吕布见玄德去了,也不来赶,随即入城安民,令高顺守小沛,自己仍回徐州去了。 玄德既失徐州,又失小沛,虽皆因翼德起衅,然实陈宫构之也。
却说玄德前奔许都,到城外下寨,先使孙乾来见曹操,言被吕布追逼,特来相投。操曰:“玄德与吾兄弟也。” 奸甚。 便请入城相见。玄德留关、张在城外,自带孙乾、糜竺入见操。操待以上宾之礼。 奸甚。 玄德备诉吕布之事,操曰:“布乃无义之辈,吾与贤弟并力诛之。” 又是一个呼贤弟的,幸翼德此时不在侧也。 玄德称谢。操设宴相待,至晚送出。荀彧入见曰:“刘备英雄也,今不早图,后必为患。”操不答,彧出。郭嘉入,操曰:“荀彧劝我杀玄德,当如何?”嘉曰:“不可。主公兴义兵,为百姓除暴,惟仗信义,以招俊杰,犹惧其不来也。今玄德素有英雄之名,以困穷而来投,若杀之,是害贤也,天下智谋之士闻而自疑,将裹足不前,主公谁与定天下乎?夫除一人之患,以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机,不可不察。” 数语非为刘备,实为曹操。 操大喜曰:“君言正合吾心。”次日,即表荐刘备,领豫州牧。程昱谏曰:“刘备终不为人之下,不如早图之。”操曰:“方今正用英雄之时,不可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此郭奉孝与吾有同见也。” 操非不欲杀备,但欲使吕布杀之,袁术杀之,必不欲自杀之也。奸雄,奸雄。 遂不听昱言,以兵三千、粮万斛送与玄德,使往豫州到任,进兵屯小沛,招集原散之兵攻吕布。玄德至豫州,令人约会曹操。
操正欲起兵,自往征吕布,忽流星马报说:“张济自关中引兵攻南阳,为流矢所中而死。济侄张绣统其众,用贾诩为谋士,结连刘表,屯兵宛城, 【眉批】宛城,县名,今属河南府。 欲兴兵犯阙夺驾。” 补接处,如奇峰矗起。【眉批】矗音触。 操大怒,欲兴兵讨之,又恐吕布来侵许都,乃问计于荀彧。彧曰:“此易事耳!吕布无谋之辈,见利必喜。明公可遣使往徐州,加官赐赏,令与玄德解和。 荀彧前欲使二人相斗,今又欲使二人相和,变幻百出。 布喜,则不思远图矣。”操曰:“善。”遂差奉军都尉王则赍官诰并和解书,往徐州去讫,一面起兵十五万,亲讨张绣。分军三路而行,以夏侯惇为先锋,军马至淯水 【眉批】淯水,在南阳府城东,俗名白河。 下寨。贾诩劝张绣曰:“操兵势大,不可与敌;不如举众投降。”张绣从之,使贾诩至操寨通款。操见诩应对如流,甚爱之,欲用为谋士。诩曰:“某昔从李傕,得罪天下; 自知之明。 今从张绣,言听计从,未忍弃之。” 为下文攻曹操张本,妙。 乃辞去。次日,引绣来见操。操待之甚厚;引兵入宛城屯扎,余军分屯城外,寨栅联络十余里。一住数日,绣每日设宴请操。
一日,操醉,退入寝所,私问左右曰:“此城中有妓女否?” 因酒及色,阿瞒颇露本相。 操之兄子曹安民知操意,乃密对曰:“昨晚小侄窥见馆舍之侧有一妇人,生得十分美丽,问之,即绣叔张济之妻也。” 取人叔之妻以媚其叔,甚不正路。 操闻言,便令安民领五十甲兵往取之。须臾取到军中。 以军中作桑中。 操见之,果然美丽。问其姓,妇答曰:“妾乃张济之妻邹氏也。”操曰:“夫人识吾否?”邹氏曰:“久闻丞相威名,今夕幸得瞻拜。”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操曰:“吾为夫人,故特纳张绣之降,不然灭族矣。” 忽将大人情卖与妇人,确是醉后狂语。 邹氏拜曰:“实感再生之恩。”操曰:“今日得见夫人,乃天幸也。今宵愿同枕席,随吾还都,安享富贵何如?” 丑极。 邹氏拜谢。是夜共宿于帐中。 郭汜之妻妒,张济之妻淫,皆党恶之报。 邹氏曰:“久住城中,绣必生疑,亦恐外人议论。”操曰:“明日同夫人去寨中住。” 可称压寨夫人。 次日,移于城外安歇,唤典韦就中军帐房外宿卫,他人非奉呼唤,不许辄入,因此内外不通。操每日与邹氏取乐,不想归期。 奸雄如操,至此亦流连忘返,色之于人甚矣哉。
张绣家人密报绣,绣怒曰:“操贼辱我太甚!” 张绣尚有廉耻。若使势利无耻,当认曹操为继叔矣。 便请贾诩商议。诩曰:“此事不可漏泄,来日等操出帐议事,如此,如此。”次日,操坐帐中,张绣入告曰:“新降兵多有逃亡者,乞移屯中军。”操许之。绣乃移屯其军,分为四寨,刻期举事。 贾诩之谋甚细密。 因畏典韦勇猛,急切难近,乃与偏将胡车儿商议。那胡车儿力能负五百斤,日行七百里,亦异人也。当下献计于绣曰:“典韦之可畏者,双铁戟耳。主公明日可请他来吃酒,使尽醉而归,那时某便混入他跟来军士数内,偷入帐房,先盗其戟,此人不足畏矣。” 既请吃酒,何不便于酒中置毒?既可偷入帐房,何不便刺典韦,且何不竟刺曹操耶?车儿计不及此,盖天未欲死操耳。 绣甚喜,预先准备弓箭甲兵,告示各寨。至期,令贾诩致意,请典韦到寨,殷勤待酒,至晚醉归。胡车儿杂在众人队里,直入大寨。 只叙得一半。
是夜,曹操于帐中与邹氏饮酒,忽听帐外人言马嘶, 捉奸的来了。 操使人观之,回报是张绣军夜巡,操乃不疑。时近二更,忽闻寨后呐喊,报说草车上火起,操曰:“军人失火,勿得惊动。” 不是军人失火,只为主将要紧杀火。 须臾四下里火起,操始着忙,急唤典韦。韦方醉卧睡梦中,听得金鼓喊杀之声,便跳起身来,却寻不见了双戟。 暗补车儿偷戟事,省笔。 时敌兵已到辕门,韦急掣步卒腰刀在手,只见门首无数军马,各挺长枪,抢入寨来。韦奋力向前,砍死二十余人。马军方退,步军又到,两边枪如苇列。韦身无片甲。上下被数十枪,兀自死战。刀砍缺不堪用,韦即弃刀,双手提着两个军人迎敌, 以双人当双戟,大奇。 击死者八九人。 真可谓以人治人。 群贼不敢近,只远远以箭射之,箭如骤雨,韦犹死拒寨门。争奈寨后贼军已入,韦背上又中一枪,乃大叫数声,血流满地而死。死了半晌,还无一人敢从前门而入者。 死典韦足拒生贼军。
却说曹操赖典韦当住寨门,乃得从寨后上马逃奔,只有曹安民步随。操右臂中了一箭,马亦中了三箭,亏得那马是大宛良马,熬得痛,走得快。刚刚走到淯水河边,贼兵追至,安民被砍为肉泥。 马泊六死了。 操急骤马冲波过河,才上得岸,贼兵一箭射来,正中马眼,那马扑地倒了。操长子曹昂即以己所乘之马奉操。操上马急奔,曹昂却被乱箭射死。 爱将爱子皆死于妇人之手。 操乃走脱, 自己便走脱,只不知邹夫人如何下落。 路逢诸将,收集残兵。时夏侯惇所领青州之兵乘势下乡,劫掠民家。平虏校尉于禁即将本部军于路剿杀,安抚乡民。 为民杀兵,乃真将军。 青州兵走回,迎操泣拜于地,言于禁造反,赶杀青州军马。操大惊。须臾,夏侯惇、许褚、李典、乐进都到,操言:“于禁造反,可整兵迎之。”
却说禁见操等俱到,乃引军射住阵角,凿堑 【眉批】音倩。 安营。 俨如对敌者。 彧告之曰:“青州军言将军造反,今丞相已到,何不分辩,乃先立营寨耶?”于禁曰:“今贼追兵在后,不时即至;若不先准备,何以拒敌?分辩小事,退敌大事。” 退敌正是分辩。 安营方毕,张绣军两路杀至,于禁身先出寨迎敌。绣急退兵。左右诸将见于禁向前,各引兵击之,绣军大败。追杀百余里。绣势穷力孤,引败兵投刘表去了。 为后伏线。 曹操收军点将,于禁入见,备言青州之兵肆行劫掠,大失民望,某故杀之。操曰:“不告我,先下寨,何也?”禁以前言对。操曰:“将军在匆忙之中能整兵坚垒,任谤任劳,使反败为胜,虽古之名将,何以加兹?”乃赐以金器一副,封益寿亭侯,责夏侯惇治兵不严之过。 治兵不严,虽猛将如惇、亲族如惇,且不能逃其责,况不得惇者乎? 又设祭祭典韦。操亲自哭而奠之,顾谓诸将曰:“吾折长子爱侄,俱无深痛,独号泣典韦也。” 此是曹操得人心处。然必用自说,便知其假。 众皆感叹。次日,下令班师。
不说曹操还兵许都。且说王则赍诏至徐州,布迎接人府,开读诏书,封布为平东将军,特赐印绶;又出操私书。王则在吕布面前极道曹公相敬之意,布大喜。忽报袁术遣人至,布唤入问之,使言:“袁公早晚即皇位,立东宫,傕取皇妃,早到淮南。”布大怒曰:“反贼焉敢如此!”遂杀来使,将韩胤用枷钉了, 真独桌请媒人矣。陈宫亦当陪吃一桌。 遣陈登赍谢表解韩胤,一同王则上许都来谢恩,且答书于操,欲求实授徐州牧。操知布绝婚袁术,大喜,遂斩韩胤于市曹。陈登密谏操曰:“吕布豺狼也,勇而无谋,轻于去就, 八字定评。 宜早图之。”操曰:“吾素知吕布狼子野心,诚难久养,非公父子莫能究其情,公当与吾谋之。”登曰:“丞相若有举动,某当为内应。” 为后赚吕布张本。 操喜,表赠陈珪秩中二千石,登为广陵太守。登辞回,操执登手曰:“东方之事,便以相付。”登点头允诺,回徐州见吕布。布问之,登言:“父赠禄,某为太守。”布大怒曰:“汝不为吾求徐州牧,而乃自求爵禄?汝父教我协同曹公绝婚公路,今吾所求终无一获,而汝父子俱各显贵,吾为汝父子所卖耳。”遂拔剑欲斩之。登大笑曰:“将军何其不明之甚也!” 从容之极。 布曰:“吾何不明?”登曰:“吾见曹公,言养将军譬如养虎,当饱其肉,不饱则将噬人。曹公笑曰:‘不如卿言,吾待温侯如养鹰耳。狐兔未息,不敢先饱,饥则为用,饱则飏去。’ 张良以韩信、彭越、英布为虎,以绛灌等诸将为鹰,此即借用其语,明是陈登捏出。 某问:‘谁为狐兔?’曹公曰:‘淮南袁术,江东孙策,冀州袁绍,荆襄刘表, 此四人前文已见。 益州刘璋,汉中张鲁, 此二人前文未见,于此处点出,为后文伏线。 皆狐兔也。’”布掷剑笑曰:“曹公知我也。” 痴人。 正说话间,忽报袁术军取徐州。吕布闻言失惊。正是:
秦晋未谐吴越斗,
婚姻惹出甲兵来。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