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被放大,总有一角会照出自己。
——东野圭吾《恶意》
这座城市总是苏醒得过早,昨夜的浮沉还未落定,今日的喧嚣就迎着晨曦卷土重来。
学府路并不在市中心,但它是这座城市里十分重要的一条交通枢纽,仅因为它是省重点中学的所在地。
严苛的校规,马不停蹄的学习进度,打造了令人瞩目的升学率,让这所中学一度成为所有家长梦寐以求的圣殿,仿佛这是一座熔炉,能把金属表面的杂质熔掉,提炼出24K的黄金。当然,家长们从不质疑自己孩子的内核究竟是什么。
早晨六点十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稀稀拉拉地洒落一地,微风轻柔拂面,女孩儿像往常一样走在通往学校的小路上。这是一条坡路,两侧是卖早点的小摊儿,早点的品类特别齐全。绿豆面儿倒在铁板上,摊开一个美妙的圆形,薄到极致却不肯破,再打上一颗饱满的鸡蛋,配合着油香扑鼻的薄脆,这便是煎饼馃子摊主的独门秘籍。紧邻着的是卖豆浆油条的摊位,固执的老爷子每天都要倒满大半锅新油,在他看来给学生们吃复炸的老油,简直罪该万死。良心制作的油条,酥嫩松脆,油而不腻,配合一口味道醇厚的小磨豆浆,让人发自心底地满足。再往前是一个苏州人开的面摊儿,面极细却劲道,汤清却不寡淡,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是一块白嫩肥美的焖肉,入口即化,唇齿留香,而这,也是女孩儿最难拒绝的。
女孩儿贪婪地闻着每一种食物的味道,一路走来,一路克制,最后紧紧盯着那块充满脂肪的焖肉,看着焖肉掉落在面上颤抖的样子,她几乎将每一帧都记录在了脑子里。她胖胖的手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钱,有些肥硕的腿刚抬起来,又停了下来。终于,她咽下口水,转身冲进了学校,仿佛劫后余生似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抿嘴笑了笑,又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根小小的代餐棒,仔细品尝起来,虽然这东西味同嚼蜡……吃完她还不忘抖落掉在硕大的胸脯和两层肚腩上的残渣,虽然动作足够小心翼翼,但肥肉还是和残渣一起颤抖了起来,笨拙且滑稽。与此同时,背后传来了阵阵嗤笑,有来自男生的,也有来自女生的,无所顾忌,又稀松平常。
第一节是语文课,大家迅速地翻开书,女孩儿也不例外,可是刚打开就有一股奇特的味道散发出来,那是酸奶在夏天腐败的味道,一种特殊的酸臭。望着黏糊糊的课本,女孩儿有些慌乱地擦拭,但并没有特别惊讶或生气,唯一不满的似乎只有语文老师,她看着味道的来源,边写板书边皱着眉说道:“夏天了大家还是少吃点儿吧,胖人身上的汗腺太发达了,这一屋子人,都因为一个人身上的味道熏着,多难受!”下面哄堂大笑,女孩儿的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头也拼命往脏兮兮的课本里埋……
女孩儿没有朋友,那些学校里举止张狂的坏孩子总能轻易交到朋友,他们当然不喜欢她,或许也可以说“喜欢”,因为她是他们打发无聊枯燥日子的发泄对象,那些侮辱性的语言和恶作剧,总能让他们获得满足感、价值感,以及快乐。那些老实乖顺的孩子却又对她避犹不及,生怕和她走得近了,那些脏话也会刻满自己的桌子,那些隐藏在厕所门后的巴掌,也会落在自己的脸上,趋利避害嘛,人之常情。
对于这些,女孩儿不是没有试图反抗过,她曾尝试和父母沟通,可是终日忙于打工的父母,早已尝遍了人间的恶意,人到中年,麻木不仁,他们理解不了孩子内心的痛苦,她说得多了,他们只会不耐烦地回答她:“他们怎么就欺负你?”“人家笑话你,那你减减肥不就完了吗?”吃着灯草灰,放着轻巧屁,总是格外容易。
女孩儿家境不好,可父母仍旧硬着头皮交了赞助费,让她进了本市最好的中学。很多时候,他们就像两头驴,没日没夜地闷头往前奔。孩子则像他们改变家族命运的木偶,被他们拴在屁股后,连滚带爬地被拖着走,哪怕已经被拖拽得血肉模糊了,可仍要默不作声地奔向他们臆想中的锦绣前程。
她也曾试图求助老师,可当她顶着被班里的“大姐头”剪得长短不一的碎发站在老师办公室,换来的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时,她彻底绝望了。或许就像老师说的,这只是女孩子之间有点儿过火的小玩笑,并不算什么,毕竟头发还会再长出来的。
而带头施暴的也不过是个被父母宠坏的孩子,人们总会原谅孩子的。这个“有点儿不懂事”的孩子名叫岑菲,成绩也曾经名列前茅,后来她可能意识到自己家境的优势,觉得没有必要活得那么辛苦,便开始胡作非为起来,让其他同学既羡慕,又畏惧。
自那次起,女孩儿便读懂了老师眼中的蔑视,其实她早就懂的,毕竟每次学期评价,老师给其他同学都会写上满满一页,给她的永远都是同样的几句话,而这几句话中唯一像是表扬的只有“该同学比较听话”,这话着实熨帖,似乎用在谁身上都可以。可她还是想试试……
又是一天清晨,这也意味着新的难堪又要出现了。
女孩儿今天骑了自行车,因为挤公交车,她总会因为自己庞大的身躯占了太多地方而遭到别人白眼。她气喘吁吁地蹬着车,想快点儿到达班级,避免在路上遇到“大姐头”。可她还是被那帮人拦了下来。
面前的岑菲抽着烟,身后跟了男男女女好几个人,都是学校里的小混混。
不一会儿,女孩儿的自行车就被掀翻在地,她低着头、缩着肩,努力把硕大的身体缩到最小。
“这自行车真结实啊,被你压过都没散架!”
“你们见过猪骑自行车吗?”
“你们看,她的衬衫扣子都快崩开了,哈哈哈!”
……
周围的人笑作一团,女孩儿羞愤得满脸通红,她很想冲上去和那些人拼一场,可是她不敢。她不敢反抗毫无道理的欺压,不敢面对老师的不公与偏袒据理力争,不敢将自己内心的伤口全部摊开在父母面前。她活了十六年,只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大写的“不敢”。
书包被扯了下来,里面的课本散落一地,风一吹,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好像在拼命地招呼过往的同学来拯救她,可众人掩面疾走,谁也不想惹麻烦……阳光真好啊,却不曾落在她身上。
女孩儿被他们推搡到了角落里,头“咚”的一声撞到了墙上,“大姐头”打了第一个巴掌,后面的巴掌,纷至沓来。众人起哄着,笑着,闹着……硬的铁器,打在软的肉上,被生生打弯了。
岑菲,这个行为乖张的坏女孩儿,有着超乎同龄人的阴狠,或许这世上有些人的坏是与生俱来的吧。她冷笑着去拉扯女孩儿的衬衫,手顺着领口伸了进去,贴着皮肤四处掐,其他人兴奋地大叫,掐够了,还甩了甩手,揶揄道:“真恶心,都是肥油。”
后面的男生,跃跃欲试……并拿出了手机全程录像。
……
整个过程持续了很久,众人走了之后,女孩儿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可刚哭了一声,她马上又咬紧了牙关,是的,她连哭都不敢……
她一本本捡起地上的书,努力塞进已经残破不堪的书包里,然后扶起已经被踩得有些变了形的自行车……她必须去上学,必须努力息事宁人,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直到毕业,如果有可能的话。
湛蓝的天空上,白云悠闲地缓缓移动,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抢食着早市上人们掉落在地上的食物残渣。女孩儿狼狈地骑着车,穿行在往日让她怦然心动的各个食摊间,风在耳边呼呼而过,默默地帮她带走眼泪。她拼命地向前骑着,越来越快,仿佛要脱离这屈辱的一切……
夏日的太阳总是滚烫滚烫的,连一阵风吹过,都带着要将人烘干的嫌疑。
这天早晨,在本市收费最高昂的心理诊所门前,一对母女驻足良久,母亲头发有些凌乱,神色凝重,紧紧地揽着身旁女孩儿的肩膀,而女孩儿一脸茫然,眼神没有聚焦,嘴里咿咿呀呀念着什么,最后任由母亲带了进去……
诊疗室里,女孩儿独自坐在沙发上,望着对面的窗户发呆。母亲十分不安,犹豫不决地对年轻英俊的医生说:“她这个样子,自己在这儿真的没问题吗?”
“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她,放心吧。”
在医生的安抚下,母亲疑虑重重地离开了诊疗室。
因为昨夜饮酒过度,秦幕今早起来头还是有些疼,他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进入工作状态。他刚要坐下护士就敲门进来了,说了几句话又匆匆离开了。
秦幕边翻看着手里的资料,边观察着女孩儿,女孩儿一直看着窗外,表情呆呆的,整个人呈痴傻状态。秦幕没作声,倒了两杯水,俯身将其中的一杯放到女孩儿面前,当然,女孩儿并没有回应他。
穿上白大褂,戴上金丝边眼镜的秦幕,收起了玩世不恭的姿态,努力让自己显得正经又具亲和力,那双好似隐匿着星辰大海的眼睛微微弯起弧度,嘴角也挂着一分若有似无的微笑,半晌,说道:“嗨,你喜欢窗外的风景吗?需要我打开窗户吗?”
跟预想一样,没有回应。
“你是和谁一起来的,还记得吗?如果我让你觉得不安了,我可以带她来陪你,怎么样?”
依旧没有回应。秦幕并不介意,手指敲了两下桌面,然后站了起来,转身拉上了窗帘,窗外的风景就这样被阻隔了。
女孩儿有些恼怒又有些不安,眼睛瞪着秦幕。秦幕终于微笑了,说道:“你能告诉我现在是上午、下午,还是晚上吗?回答完了我可以考虑帮你把窗帘拉开哦!”
“晚上。”女孩儿思考良久,终于茫然地从嗓子眼儿挤出两个字。
“我刚才倒了几杯水?”秦幕继续问。
女孩儿木讷地说道:“三杯。”说完目光又空洞地看着洁白的墙面。
“哦。”秦幕没再说什么,随手把患者资料放在桌面上,然后端起水杯,放到唇边,突然手一滑,水杯应声落地,四分五裂,水花四溅,刚好溅到了资料上患者详情那一栏——“姓名:岑菲;怀疑病症:颅脑外伤所致精神障碍”。
秦幕:“你伪装得这么严重,我用药也会很重的,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是不可逆的,你考虑好了吗?”
岑菲一怔,很快就收敛起所有的情绪,恢复了木然的神情,并且看上去不准备再做任何回答。
秦幕不以为意,微微扬起下巴,眼神有些轻佻,嘴角却收起笑意,态度分明地说道:“你坐到这里时,对环境的感知表现得非常麻木,然而护士突然进来时,我观察到你瞥了一眼。后来我问了你几个问题,你每次都能准确地扭曲答案,同时却不偏离问题本身,这说明你在有意识地规避正确的答案,而真正的精神病患者是做不到的,他们通常只会答非所问。最后,我假装不小心把水杯打碎了,杯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很响,过程中我一直紧紧盯着你的反应,你果然在那一瞬间眼球飞快地朝这边动了一下。无意注意的生理基础是朝向反射,也就是说,人们面对外界刺激的时候会不自主地关注到刺激的来源,类似于膝跳反应,这点是很难控制的。你知道每年在我面前装病的患者有多少吗?你的破绽是最多的。你以为我很蠢是不是,随便摆个样子,就能利用我开出个精神病证明?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但做个正常人不好吗?怎么样,丫头,现在有没有心情和我聊聊了?”
已经被掀开底牌的岑菲索性放弃了伪装,目光犀利且阴狠,眉毛轻轻挑了一下,愤怒地看着面前这个精明得有些可怕的男人,说道:“看出来了又怎么样?你算个什么东西!我花点儿钱拿你寻开心不行吗?”
被嘲讽的秦幕并不生气,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然后饶有兴味地笑着说:“想伪装成精神病患者的人通常只有一种,就是做了不好的事情,害怕承担责任,想进精神病院混几年再出来,让我猜猜你做了什么,怎么样?”
岑菲有恃无恐地审视着秦幕,狭长的眼睛带着不同于同龄人的刻薄,良久,说道:“我可是个好学生,而且是未成年,你可别乱说!”
秦幕有些不屑地冷笑道:“是吗?你以为我凭什么收这么贵的诊疗费?并不是每一个患者都是诚实的,比如你,所以每次治疗之前我都会掌握他们的所有资料。现在,要我帮你回忆一下那个被你欺凌的女孩儿吗?那个叫向晴的胖女孩儿被你油炸了是不是?你居然没被关进去,还能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很诧异啊……”
突然岑菲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她想佯装镇定,可努力了半天还是没做到,连脸颊都开始抽动,终于失控地大吼了起来,好像这样能减轻良心的不安。
“你知道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
风,在耳旁呼呼而过,带走了泪水,却带不走屈辱。
扯坏的衬衫,红肿的脸庞,松动的牙齿……在太阳炙烤下,更让人觉得难以接受,向晴骑着那辆破烂不堪的自行车,在通往学校的小路上吃力地前行。
那是一条下坡路,两边是热闹的早市……自行车因为惯性越来越快,等到向晴想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车闸不知被谁剪断了。就在这时,偏偏冲出来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她躲闪不及,一头冲进了油条摊儿……老爷子依旧倒了大半锅新油,等油温升到极高才肯把油条坯下锅,没想到这一锅闯了祸,伤到了一个大活人,他立马吓得瘫倒在地。
大半锅热油浇在身上,最后还连人带锅翻了个跟头,顷刻间就惨不忍睹……空气中散发着某种诡异的味道,周围人的头皮都要炸了。
最后,警察和急救人员全都来了,向晴毁容了,而且左手被截肢,仅仅保住了性命。警察在附近的监控里发现了岑菲剪断自行车车闸的视频,正常程序应该是先关押岑菲,但是得知真相的向晴母亲,在几近崩溃下冲进校园,挣脱了众人的阻拦,狠狠地推搡了岑菲的头几次,最后一次使岑菲的头撞到了门框上,导致后脑出血。其实岑菲的伤情并不严重,但是岑菲的家人想借机开具其颅脑外伤所致精神障碍的证明,以逃避入狱……
毁容后的向晴更加胆小了,她整天躲在昏暗的小房间里,时而想生,时而想死。
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出席了自己的葬礼,人们都在哭,只有她在笑……最后,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她朝太阳竖起了一个中指,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炼炉里,姿势优雅且潇洒……
清晨,她笑醒了。
三年前,刚入中学的向晴胆小懦弱,平凡无奇,没有人对她过多地关注。
三年前,刚入中学的岑菲成绩优秀,漂亮懵懂,不会惹是生非,也不会过分招摇。
只是一个晚上,两个人的人生轨迹都改变了……
那天晚自习结束后,已经快九点了,有些磨蹭的岑菲落了单,同伴先走了,她只能一个人通过厕所后面的小胡同,偏巧遇到了几个喜欢寻衅滋事的高年级混混。几个人显然喝了酒,立刻冲上来把岑菲往厕所里拖,岑菲大声呼救,却被粗鲁地捂住了嘴,而这一幕恰巧被向晴看到了,那一刻她吓蒙了,整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岑菲发不了声,只能用充满泪水的双眼向向晴求救……几个混混拿着酒瓶和砖头恐吓向晴,如果她敢多事就杀了她……
最终,向晴没有呼救,也没有报警,她一个人瑟瑟发抖地跑回了家,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岑菲一定会逃出去的。
这件事情两个人都没有对任何人说,岑菲不动声色地咽下了苦果,她害怕父母崩溃,害怕同学老师异样的眼光,所以,她最终放过了坏人,也成了坏人……
阳光明媚,却照亮不了人们心底的黑暗。至此,所有的起点与终点,都在不同的轨迹上交汇了,隐约露出了深渊的轮廓。
几个月后,这所省重点中学在无数赞誉声中迎来了新一届学生。
中午十一点三十分,校园午休的铃声响起,一个瘦弱的女孩儿第一时间冲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为了不落单,她一上午都没离开过教室。
作为一名初一新生,她一直在努力融入这个环境,但显然并不顺利。就在她想返回教室的时候,几个女生突然出现并随手将卫生间的门锁上了。
……
“香吧?快吃,吐出来就打死你,看镜头!哈哈!”
“别打脸,下午会被老师看到!”
“快点儿让她把裤子穿上……她尿了,真恶心。”
……
新的轮回,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