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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爸爸。爸爸也是头一次当爸爸。”

——《请回答1988》

1

杂乱的农家院子里,一个男人一边往口袋里塞着几张百元大钞,一边脚下生风地往外走。这些钱是这个破败潦倒的家里仅有的积蓄,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赌桌上的排面,毕竟媳妇孩子饿几顿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男人无比兴奋地出门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突然哭喊着抱住了他的腿,不让他离开。男人似乎觉得有些晦气,皱着眉头挣扎了几下没脱身,索性用另一只脚狠狠地把男孩儿踹进了身旁的柴火垛,临走还不忘威胁男孩儿,要是敢出来就打死他。

就这样,男人像躲瘟神似的逃离了这个家,奔向了让他倾家荡产的“黄金梦”。或许是灵魂过于迫不及待,肉体没有跟上速度,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他踉跄地绊了一下,碰到了晾着萝卜干的架子,萝卜干“噼里啪啦”地撒了一地。一时间尘土四起,弄脏了这个家里仅有的吃食,也弄脏了男孩儿的童年。

2

五月,满城柳絮纷飞,行色匆匆的人们之间似又隔了千重万重。不一会儿,风停了,大地上一片白茫茫。仔细看去,那白茫茫的下面,有着见不得人的污秽,如同人们内心的秘密,欲盖弥彰。

今天诊所的患者特别多,我刚想歇会儿,秦幕就扔过来一份患者资料,告诉我快点儿整理,一会儿还要接诊呢。

我挑了挑眉:“你可真无情啊,我就是个业余选手,不能因为免费,你就老指着我干活儿啊!”

秦幕用他那有些妖娆的桃花眼看了看我,在沙发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漫不经心地说:“不好意思,你的业务能力让我忘记了还需要收费,不过嘛,价值再低也不能等于没有……”

五分钟后,秦财主给我开了一个高得吓人的价格,让我前半生对自我价值产生的怀疑瞬间烟消云散。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啊,连空气里的花香都分外香甜。

春末夏初时,整个江城市都会萦绕着丁香花的香气,有些地方浓烈,有些地方寡淡,再大的风也吹不散,它们无孔不入,迎向这个城市中的每一个人,让人心旷神怡,如同一味治愈灵魂的药。

下午一点钟,虚掩的门被推开,随着花香走进来一位中年男人。

杜俊舟,三十五岁,外企高管,患有失眠症,病程半年以上。他的住址是城西著名的富人区。不同于以往患者特有的神经质,他目光温暖且坚定,只是眼下略有青色,面庞俊朗清秀,一头短发打理得精致干练,穿着十分考究,一身质地优良的西装,搭配了一条带暗纹的真丝领带,整个人儒雅、得体、敏锐而又有些冷淡。

我帮他整理完测评资料就带他去了诊室,其间他很客气地跟我道谢。

半个小时后,诊疗开始。

秦幕:“杜先生,我看过资料了,我觉得您的病情并不算严重,我们就当是朋友间聊聊天怎么样?”

杜俊舟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当然,其实我每天睡得也还可以,只是偶尔有几天会因为工作压力大而失眠。中年危机吧。”

秦幕微微怔了一下,又如常地微笑道:“杜先生可是社会精英,即便到了中年也不会有危机吧。我看这病程有半年了,您之前还去省医院看过,冒昧问一下,半年前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杜俊舟停顿了一下,回答道:“半年前我父亲去世了,肺癌。不过老人嘛,都有这一天,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其他的就算不上什么变故了,无非是为单位的一些琐事烦心。”

秦幕:“嗯,说说您父亲怎么样?能培养出您这么优秀的儿子,不容易吧。”

杜俊舟目光有些飘忽:“我小时候他和我母亲就离婚了,这么多年联系并不多,直到前两年我们才恢复联系,也是因为他病了。我对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我以为亲子关系与其他关系是一样的,并不神圣,也不特殊。再者,这世上什么都要讲缘分的,不能强求,您说是吧。”

秦幕:“杜先生说得是,他这么多年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临终前您却尽了儿子的义务,可见您是个好人。”

杜俊舟怔了一下,说:“我……也没什么,虽然他浑蛋了些,但毕竟父子一场,再说我也不想让我母亲为难,所以他癌症后期的治疗费都是我负责的。”

秦幕:“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说说他们为什么分开吗?父母离异对孩子会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吧?”

杜俊舟神色轻松,甚至嗤笑了一下,说道:“没什么好介意的,小时候我们家住在农村,家里地少,本来条件就不好,我父亲还染上了赌瘾,要债的一拨儿接一拨儿,运气好的时候被人指着鼻子骂一顿就过去了,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得挨上几个嘴巴。那时候我爸和我妈天天吵架,后来他吵烦了,就和隔壁村的寡妇跑了。家里再没一分钱给我花了,我去别人翻过的地里捡土豆,去山上帮人锯木头,还去镇上的厂子里偷废铁,因为年纪小跑得慢,被抓了……秦大夫,您知道脸被踩进泥里是什么感觉吗?我知道。为了把书读下去,为了摆脱恶劣的生存环境,我什么都干。您看上去应该是一路顺风顺水,由精英文化打造出来的,我呢,是从泥里爬出来的,所以,我们有什么好聊的呢?您所谓的孩子的心理压力,在我看来廉价得好笑,当活着都成问题时,谁还在意这个?说实话,我来这儿的目的只是需要一瓶阿普唑仑,除此之外,我并不觉得我需要其他的治疗,您说呢?”

秦幕不以为意,目光坦然地注视着对方:“哦,是吗,一瓶真的够吗?我猜不够。杜先生,不好意思,提示您一下,您眼下的修容霜脱妆了。因为怕室外的噪声影响患者的情绪,我通常不开窗户,可能有点儿热。当然,男士整理仪容也是一种礼貌,并没什么问题,但是您脸颊处更为明显的痘痕却没处理,只处理了黑眼圈,是为了应付医生吗?还有我观察过您的右手有抖动的迹象,您一直用左手压着,我猜那应该是阿普唑仑的副作用。这个药是最常见的安眠药,具有成瘾性,一瓶一百片,最高剂量每天可以吃到十片。您是半个月前去的省医院,也是去开药的吧?这么算,您的用药剂量真的不算少,加上半年这么长的病程,可以判断,您的失眠症已经很严重了,可是为什么要故作轻松地掩饰呢?其实,您也不需要有顾虑,来我这儿的每一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带着秘密活着可不容易……癌症的治疗费用很高吧?本来童年的生活就很艰难,长大了拼了命地从底层爬上来,还要被人给拉下去,甘心吗?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他给予你生命,你帮他延续他的生命,本来就是合情合理的,对吧?”

杜俊舟似乎被戳到了痛处,双目充血,脸色因为激动涨红了,有些干裂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连带着脸颊都抽搐了起来。半晌,他说道:“合情合理?凭什么?我这条命是他给的,可我有的选吗?我从前像狗一样活着的时候他在哪儿?凭什么我终于活成个人了,他又出现了,还要把我打回原形?!”

秦幕不为所动,漠然地看着杜俊舟:“他在你生命里陪伴的时间可能并不长,或许也的确做了很多浑蛋事,但他这辈子真的一点儿父爱都未曾给过你吗?”

杜俊舟过热的脑子和过冷的心终于把他逼到了一个临界点,太阳穴旁暴出了一条一条青筋,他像听到了什么残忍又可笑的话一样,冷笑着摇了摇头……是啊,那样一个赌徒,连呼吸都是自私冰冷的,又拿什么给别人温暖呢?可怜了这个英俊而又阴郁的男人,明明这么优秀,却要活得这么辛苦,明明上半身已经爬到了另一个世界,下半身却还在黑暗腐朽的沼泽里扑腾着,既让他看到了万丈光芒,又让他肮脏腐烂,没人关心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等到他终于可以一跃而起、完全脱离的时候,偏偏那个所谓的父亲又出现了,并准备把他拉回他原来的世界中。

某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山崩地裂地炸开,他藏在皮囊下面几十年的尖刻,一下子暴露了出来,他低吼道:“父爱?因为他,全村人都看不起我们家,夏天邻居家的雨水往我们家门口排,冬天院子里的柴火总被偷,半夜三更还有男人爬墙头,村子里的闲话让我觉得我都不配活着。好不容易熬出来了,那些人终于对我另眼相看,我家一度门庭若市,从前往我家吐唾沫的那些人,现在全都过来推销自己家里那些愚蠢的村姑……这么多年来,我苦心孤诣,努力把丢失的尊严拼凑个大概,努力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甚至努力去忘掉我那惨痛的前半生……可他呢?消失了半辈子,一出现就跟我要钱,说自己病了,不给就威胁我去我单位闹,我所有的努力、期许,全都在他恶心拙劣的伎俩下成为笑话,凭什么?凭什么努力生活的人,要毁在贪婪的泥腿子手上?!”

秦幕漠然地问道:“所以呢?你对这个泥腿子做了什么?”

杜俊舟神色一缓,先前愤怒的眼神突然畏缩了起来:“我……我什么也没做,不,我已经做了够多的了,我妈不忍心看着他去死,手术的治疗费用、护工费用我都出了,后期的靶向药……药也是我托朋友买的,买了房子后我已经没有太多钱了,每个月还要还房贷。可他就是不肯放过我,最后连老家的房产证也要走了。我的人生他从来没参与过,他的生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说着,杜俊舟恸哭起来,或许是委屈,或许不是。初见时他那看似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体面,就像一层薄薄的宣纸,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一扯就掉,里面的皮囊狼狈不堪。

良久,他的情绪终于稳定了,只是整个人有些恍惚。

秦幕心理素质绝佳,这个情况下,他还是不依不饶地盯着杜俊舟的眼睛,说道:“从开始到现在,你说了这么多他对你的伤害,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是在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拼命地想说服自己什么……在心理学上,有这样一种现象,当人们违背自己的道德准则时,会期望受到惩罚以赎罪,而当外界没有实施惩罚时,内疚者会进行自我惩罚,以减轻内疚感。我想这个现象,你左手腕上的烫伤已经体现出来了。是烟头烫的吧,你的失眠症已经很严重了,现在还有自残的行为,如果不说实话我帮不了你。”

杜俊舟瑟缩了一下,呆若木鸡,把手腕缩到袖子里,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会死吗?”

秦幕:“不会,但你会像死一样活着。你愿意吗?”

杜俊舟闭上了双眼,压制下所有的情绪,缓缓说道:“他前期的治疗费用花了二十万,后期需要用靶向药厄洛替尼维持,一盒四千六,只有七粒,每天吃一粒的话,一个月也要将近两万……后期我压力实在太大了,就偷偷换了药,用的是维生素,他吃了几个月后发现了,我们吵了一架,结果就是我每个月定时把钱给他,他自己去买……后来没多久,他就撑不住了……”

秦幕:“厄洛替尼的副作用特别复杂,你用维生素换,病人几天就能感觉出来。所以,他应该一开始就知道了,可他为什么不说,后来为什么又说了,你想过没有?最合理的一种解释就是这么烧钱的药他也不忍心吃了,他可以死,可以死在任何人手里,但绝不能死在你手里,你已经吃了太多苦了,下半辈子不能还带着包袱活着。”

人们说不死不休,可他们这段父子“恶缘”,直到死都休止不了,结束不了。此时的杜俊舟早已泪流满面,生离和死别从一而终地贯穿在他单薄的命运里,他毫无还手之力。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的人生,没想到,命运还是大大超出他的想象。满心愧疚的人,未来的人生要怎么继续呢?

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半晌,说道:“是啊,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活,就想偷偷看看我们母子,被我妈发现了……我妈逼着他治病,可他瞒着我们连手术都没做,怕我妈不依不饶偷卖老家的房子给他买药,才骗走了房产证……我一共给了他二十六万,他一分都没动,他把这些钱和房产证外加他一辈子仅有的四万块钱都放在我小时候的一个书包里。他临死时人都糊涂了,还不忘让我妈把东西给我……他在医院走的,明明那么想回家,那栋老房子是我们一家人唯一的回忆,可他硬是在医院安静地等死,他说房子死过人以后就卖不上价了……我怎么那么糊涂啊,我怎么就换了他的药啊,他得多难过啊……”

杜俊舟此时终于泣不成声。

离开的时候他仿佛老了十岁,两条腿都在微微地打着晃儿。

我望着这个崩溃的中年男人的背影,莫名地心疼,或许这对他来说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儿,或许也能过去,但要迈很久,大概有一辈子那么久吧。

后来我问秦幕,给他开阿普唑仑了吗?他说开了,不过里面换成维生素了。

3

阳光明媚的一天,一个男人独自来到墓园,在一座墓碑前发呆,许久,他蹲了下来,抚摸着碑上的照片说道:“你亏欠了我,我也亏欠了你,咱们算是扯平了吧,要是有下辈子,就别见了吧。”

……

男人思绪飘向远方,很远很远,像过往那么远……那时他还小,每次要债的登门抽父亲嘴巴时,父亲总是窝囊地央求对方背对着孩子,别让孩子看见……那或许是这个卑贱的赌徒,最温柔的样子了。

“爸,我想你了。”

4

北风呼啸而过,扬起阵阵黄土,弄脏了这个本就败落的家。

男人在院子里努力地翻找着媳妇藏起来的钱,他已经输了太多太多了,他今晚必须翻本。终于,他在咸菜坛底下找到了被小心翼翼包起来的几百元钱,四两拨千斤的美梦仿佛马上就要实现了,他兴奋地把钱往口袋里塞,健步如飞地要往赌桌上奔。这时,儿子突然跑出来紧紧地拉着他,那么小的孩子已经吃够了没钱的苦,也吃够了父爱缺席的苦……可回应这个幼小心灵的,只有父亲的不耐烦。

突然,一阵桌椅碰撞的声音响起,男人心中大惊,他知道那是要债的人从后门进来了,顿时汗毛竖起,用力将男孩儿踢开,扔进了身旁的柴火垛,并威胁他不许出来不许哭。然后男人转身准备向外逃去,可眼看一伙人四处翻找,离柴火垛越来越近,男人狠了狠心,故意弄倒院子里晾萝卜的架子,把他们吸引过来,再一路狂奔……

那天,他理所当然地被追到了,跟口袋里的钱一起离开的,还有他的一根手指。 nz86d2MlHGWR1OToMVJPmakdbhJe9HsWCcLpKaJ1fKNg7A4llUAS3OyTxZQikB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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