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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大叔想让我给他撑伞，我本想走开的，可是我还是想帮他，我觉得应该给淋雨的大叔撑伞。所以我就给他撑了，但人们都说是我的错，谁也不夸我。”
——《素媛》
我叫丽丽，是一尾红色的锦鲤，从小在池塘里长大。我有很多小伙伴：鲫鱼很吵但是会逗我开心；泥鳅有点儿跋扈，但有时也很体贴；青蛙比较自闭，不愿意跟我们玩，但还是会给我们衔来掉落在岸边的莲子；水草不能到处走很寂寞，时常缠着我们给它讲外面的事情。
日子就这样平淡却快乐地过着，直到一天来了两个人类，他们站在池塘边，告诉我岸上才是我的家，他们会送我回家。我并不愿意，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反抗。
陆地上的风很大，我的皮肤渐渐干枯。大树总是不开心，狸花猫说它想喝酒，麻雀不分昼夜地哭，向日葵说它追不动太阳了，佯装快乐的人类故作轻松地讲着令人难过的笑话，无数颗星星在寂寞的夜空中说自己想放弃……
日子清冷，生活干涸，可不可以跟大地请个假，我想回池塘了。
和楠风见面的地点并不在诊疗室，而是在江城市道外区的一栋老房子里。
这里属于旧城区，道路狭窄，私搭乱建成风，人造死胡同随处可见，马路旁边的小摊贩都妄想凭一己之力占领整条街的市场份额。
我们是夜晚去的，空气中弥漫着烟熏火燎的烤串味儿，几个光着膀子的醉汉围着一处下水道狂吐不止，远处两个捡废品的老人为谁先发现的一堆旧纸壳争执着……
望着这片闹市，秦幕有些出神，他想从这位并不配合的患者的生活区域找到突破口。
我问道：“怎么样？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秦幕促狭地笑道：“没有，不过没关系。”
其实秦幕平时不会出外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会答应患者的母亲。如果是出于同情，以他从业八年练就出来的“铁石心肠”，可能性不大；如果是因为钱，可能性更不大，这位贵公子物质上就没匮乏过。
一般在一二线城市的医疗领域，精神病和心理疾病的治疗还是区分得很清楚的。精神科医生主要以药物和其他生物、物理治疗方法，改变患者体内的神经递质，以达到改善症状的目的。而心理治疗师以自身为媒介、工具，去倾听、判读、回应来访者的不健康情绪，从而促使其改变。两种专业都需要较长的时间钻研，所以同时精通两种专业的人非常少，秦幕是其中之一，所以他的诊疗费非常高。
七拐八拐之后，我们终于在一条逼仄的胡同里找到了楠风的家。楠风的妈妈毕恭毕敬地把狭小的客厅让给了我们。
楠风，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儿，病例上写的是重度抑郁，半年内自杀两次，当然都未遂。
女孩儿瘦瘦的，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面容姣好，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然而眼神锐利又凶狠，对我们有些不屑和排斥。
楠风：“出去！”
秦幕好似没听到似的坦然落座，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妈花了那么多钱请我来，刚来就走有点儿说不过去。”
楠风：“所以呢？你想留下来用一些枯燥无聊的长篇大论安慰我，然后心安理得地拿钱走人？”
望着她手腕上淡红的疤痕，秦幕破天荒地不以为意，甚至有些揶揄地笑道：“没有，我尊重你的想法。”
楠风一瞬间有点儿蒙。
秦幕继续说道：“只是有点儿遗憾，如果你能早点儿有这样的勇气，其实可以避免很多悲剧发生。”
楠风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说什么？你知道了些什么？”
秦幕：“我知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什么，比如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楠风冷笑了一下，然后眼睛泛红地吼道：“你们都说我错了，可人性本来就是自私的啊！……别想高高在上地指责我什么，如果你是我，你未必做得比我好！”
秦幕：“你说人性自私，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会救你吗？你今天还能在这里跟我吼吗？”
楠风：“你……你什么意思？你没资格指责我，你不配！”
秦幕：“那么谁配呢？被你拒之门外的那个孩子吗？”
听到秦幕的话，楠风十分惊恐，脸变得煞白，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想上前安抚却被秦幕用眼神制止了。许久，楠风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那又怎么样？我能怎么办？打开门让我和她一起送命吗？难道这就是对的选择吗？难道就非要多一个人陪葬吗？”
秦幕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但我知道身处于那样的困境时，思想挣扎、天人交战的每一秒钟，都是值得尊敬的，而你，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楠风终于崩溃了，她开始放声大哭，此刻她为自己打造的所有防御堡垒都崩塌了。
秦幕继续说道：“半年前的一个晚上，被你甩掉的那个有些神经质的男朋友一直尾随着你，你很害怕，走进楼道里，开始哭喊着跑了起来。他在后面步步逼近，你马上就要被追到，这时邻居家的小女孩儿丽丽听到了声音，为你开了门……情绪失控的男人没抓到你，反而拉住了小女孩儿的胳膊，而你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屋子，关上了门。后来的事情，就是最糟糕的结果，小女孩儿被愤怒的男人用水果刀划得鲜血淋漓……她的命虽然保住了，可她的人生却毁了，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难道就是你无奈的选择？
“如果你当时去拉她，未必不能把她拉回来。如果你后来打开门，结局也未必有那么惨，可你什么都没做，你把一个孩子留在了外面。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已经有了安全意识，知道独自在家不能随便开门，可她还是给你开了门，你又做了什么？在这座不算大的城市里，引起众怒后，你一味地在媒体上道歉，却从不敢亲眼看看被你伤害的孩子，不敢看看被你毁掉的家庭。你佯装内疚抑郁，甚至自杀，可你两次自杀的位置都在手腕侧面，你一个护理系的学生会不知道动脉在哪里？不，你太清楚了，所以你避开了，选择了手腕侧面靠近前臂的位置，那里血管最少。疤痕很浅，伤也不严重。因为刀很锋利，你割得也很轻，这样可以减少你的痛苦，也便于日后修复。
“两次自杀，你都在第一时间发了微博和朋友圈，一切都像一场闹剧，就像今天一样。你刚洗过的头发，熨烫得连条褶皱都没有的裙子和身上的香水味儿，甚至你手上刚卸掉美甲的痕迹，都在告诉我你根本没有抑郁症。最重要的是，你清澈的眼神，暗示着你的思路异常清晰，并且目标十分明确，抑郁症患者根本不可能这样。可你并不富裕的母亲不惜高价请了我，还非求我出诊，无非是想利用我在这座城市里的一点儿名气，验证你那可笑的内疚。所以我一下车就有人在盯着我，借助夜市的喧嚣和灯火，你们找的人没少拍照片吧？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已经写好推文了吧，题目是什么呢？是‘精神科医生连夜拯救抑郁症少女’，还是‘是时候宽恕抑郁症女孩儿了’？
“你可能没想到，那个因为你被刀划成渔网的小姑娘，在半年前就找到了我。当时鲜血从她纵横密布的伤口涌出，因为过度惊吓以及无法面对毁容，她得了很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她觉得自己是条锦鲤，那些疤痕是她的鳞片，暗红的鲜血是她周身的颜色。我花了近半年的时间，都没有把她拉回现实，如果你看到她手腕上自残的痕迹，就会知道你那演绎出来的自杀有多可笑。”
秦幕说完之后，楠风已经泣不成声，她嘴里一遍遍呢喃着“对不起”。我想她这次应该是真的在道歉了，当然，也可能不是，但这都不重要了，因为结果已经不会再改变了。
离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望着满天星辰，我对秦幕说：“我见过丽丽，那天她和同龄的孩子一样玩着娃娃，虽然她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可是她很开心，并且已经不会再伤害自己了。我觉得我们做得已经够多了，是不是该停下来了，如果真的把她拉回现实的世界，让她忍受着别人像看怪物一样的目光，这样真的好吗？不是所有黑暗的地方，都需要有光，她能够开心地活下去，不就够了吗？”
秦幕紧锁着眉头，掐灭了指尖的烟，表情异常严肃地对我说：“她还那么小，未来的路太长了，我们没权利替她做出选择……”
《悲惨世界》里说，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织着，厮杀着，这就是我们为之眷恋而又万般无奈的人世间。
很久之后，丽丽的病情又反复了。我去看她，她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像一尾锦鲤一样。我尝试和她聊玩具，聊动画片，她并不回答，只是喃喃地问我：“我做错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那扇门应不应该开，用面目全非的人生去换一条冷漠的生命到底值不值得，这是我不愿意面对的问题。但我知道的是，楠风和丽丽的未来，永远不会风和日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