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爱只是不走运,而不会爱是种不幸。
——阿尔贝·加缪《局外人》
周一早上的江城,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二环桥上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城市交通压力大到令人窒息。我坐在秦幕的车里,跟他聊着以往的案例。聊着聊着,他有些感慨道,当年应该选择外科,这样不管病患是骨折还是跌打损伤都能看得见病灶,医治起来也容易;而精神科患者很多时候病的不只是脑子还有心,看不见摸不着,有时以为治好了,可过几年又反反复复,作为医生,成就感特别低。
我调侃他一面捞金,一面又想要精神价值,令人不齿,还不如我这个滞销书作家纯粹,除了好故事我什么都不想要。然而,直到很多年之后,我都没有看到秦幕承诺过的好故事,看到的故事反而一个比一个惊心。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精神科医生的存在,毕竟这个世界太务实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病症,是怎么衍生出来并且愈演愈烈的呢?后来想,应该是世人心底的善意不够多,在面对自作自受的惨烈后果时,往往会在与自我麻痹、逃避现实的博弈中败下阵来。最终,他们把一切推脱给命运,这样,良心就会好过多了。
闲聊了半个小时,车也没怎么动地方。交通广播说二环桥下的颐园小区有人爬上楼顶要跳楼,消防车和看热闹的人把路堵住了。此时我们离颐园小区不到一百米,警车与救护车的鸣笛声混在人们的叹息声中,渐渐清晰……
我默默叹了口气说:“怎么就突然不想活了呢?”
秦幕望着前面拥堵的人群和车流,若有所思道:“没有人会突然不想活了的,那之前一定隐藏了漫长的伏笔。”
我:“……那个人会被救下来吧?”
秦幕:“会吧。”
自从上次见过秦幕后,我就开始忙着新书上市的宣传,直到半个月后接到他的电话,才又以助理的身份回到诊所。虽然肖楠的事情对我的心理冲击挺大的,但我还是决定跟着秦幕,去看看他说的人间,哪怕抽丝剥茧后,露出的是狰狞可怖的面目,但我想,在最后总能看到一点儿善良吧。
当我在诊疗室见到白冰时,她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重度抑郁症,双重人格分裂。十七岁的少女,身材瘦小,毫无朝气,但她的眼神却不同于其他患者那样呆滞,甚至还有些犀利。
白冰:“作为一个精神病人,我说的任何话你都不会相信,是吧?”
秦幕:“如果真那样,那我为什么要坐下来和你聊天呢?放心吧,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说说你的困惑,怎么样?”
白冰:“其实……我已经死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又回到这个身体里了,我偷偷听到医生和我妈妈说,我是人格分裂出来的,是假的,我知道那个医生就是这个意思。我很害怕,我怕治好了‘她’,我就没了。”
秦幕:“‘她’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白冰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她是我姐姐,我们从小就被分开了。奶奶一直想要个孙子,在姐姐三岁那年,妈妈生下了我,奶奶非常失望,于是偷偷把我送到了养父母家。不过奶奶最终也没能如愿,妈妈后来怀孕了三次都流产了。慢慢地,他们也就断了念想,想起了被遗弃的我……我想如果那时他们没遗弃我,我应该是幸福的吧。就算他们后来没有去找我,我也能活下去,可惜上天从来就没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白冰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而又默默地流着自己的眼泪。那泪水在她苍白平静的脸上肆意流淌着,却仿佛与她不相关。
她继续说道:“养父母的境况并不好,可以说很糟糕,我从小就跟着他们到处收废品,郊区那些堆得高高的垃圾山、肮脏不堪的堆填区,你们可能不屑一顾,可于我而言那并不是垃圾,而是钱,是今天的饭,是明天的安稳……十岁那年,我在填埋场里翻铁,脚被钉子扎穿了;十二岁那年,我抡着锤子砸满是钢筋的混凝土,结果手一滑,混凝土块飞到脸上,脑门儿被砸出个血窟窿;十三岁那年,我上小学六年级,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那个破烂不堪的书包终于坚持不住,散了架,书本掉落一地,老师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快点儿收拾起来’,我清晰地记得,没有一个人帮我捡地上的东西。对他们而言,我的任何东西,包括我自己,都是垃圾,都是馊腐恶臭的。那时的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垃圾堆里捡个好书包……很可笑吧?”
白冰自顾自地笑着,曾经掀起过海啸的内心此时似乎已经波澜不惊了。
秦幕:“你奶奶把你送人时,知道养父母的情况吗?他们对你怎么样?”
白冰:“知道,是她亲自把我送过去的,她根本不介意对方是什么人家,只要能尽快接手就好。在我过去之前,养父母已经收养了一个女孩儿,比我大两岁,叫兰兰。我们那里有个说法是‘抱子得子’,养母因为生不出孩子,所以先抱来了刚出生的兰兰,可两年以后还是没有动静,又抱养了我,却依旧没能如意。
“因为没有自己的孩子,养母没少挨打,养父的脾气很不好,经常喝酒,喝完酒就摔东西打人。养母是一个懦弱胆小的女人,自己都护不住,根本顾及不了我们。上小学开始我们就经常带着伤去学校,可不管哪个老师见了,都没有过问一句,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是底层学生应该有的样子。
“十二岁那年暑假,一天下着很大的雨,我捡完废品回来身上都湿透了,养母正坐在床上看电视。那天的她很奇怪,电视开得很大声,可她的眼神飘忽,根本没在看。我转身要将废品送到院子里的小仓库,被她制止了,她让我回房间写作业去,不许出来。可我怕淋了雨的纸壳不摊开会烂掉,还是悄悄送到仓库去了。
“仓库的小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人,我没敢进去,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突然听到物品掉落的声音,然后是兰兰的哭声,继父的喘息……这时屋子里的电视声更大了,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叫了一声,然后,门里传来了怒不可遏的一声‘滚’,我整个人吓得瘫倒在地。第二天,兰兰就离家出走了,再没回来过。
“我很内疚,也很害怕,每天小心翼翼地过日子,白天尽量不在家,不管多热的天,睡觉都穿着长衣长裤。我就是这样战战兢兢地过来的,我自生下来,就被置于阴沟里,如蛆虫一般。黑暗、潮湿、恶臭,便是我童年的全部。现在,你觉得他们对我怎么样呢?”
秦幕:“对不起,但你已经熬过了人生中的那么多苦难了,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如果就这样错过了转机,不遗憾吗?还有,你说你死了,那你是怎么死的?”
白冰不屑地笑了笑:“转机?不会有转机了,我连生机都没有了。如果我不曾见过阳光,或许我能在这腐朽溃烂的地方活一辈子,可是我虚伪的父母却偏偏带着被他们视如珍宝的女儿来见我了。我的姐姐真漂亮啊,干干净净的,穿着我见都没见过的连衣裙,背着崭新的书包,肩带上还有用蕾丝做的蝴蝶结,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都不配拥有的。妈妈让她把书包打开,里面都是给我带的零食、玩具,我很开心,想过去抱抱她,可她躲开了,我看着自己肮脏的衣服、干裂的双手和布满污垢的指甲,难过得想哭……最终,他们也没有带我走,爸爸眼圈泛红抱着我说,他们现在的居住条件不允许把我接回去,让我在养父母家再等等。我环顾了一下这个四处漏风、破败不堪的泥瓦房,心里琢磨着:他们住的房子能比这里条件还差吗?
“后来的日子,他们每隔几个月就来看看我,有时也会把我带回去住几天,但只有几天,他们一定会把我再送回来。每一次我都想,这次可以留下来了吧,可每一次都是失望地被送回来。我听到他们对我说过太多次对不起了,可我想被对得起,哪怕一次也好……
“国庆放假,我被他们接回去过节,我很开心。姐姐晚上回来看到我,把我拉回房间质问我为什么又来了,说我已经是送出去的孩子,不属于这个家了,而且爸爸妈妈从来就没想过要把我接回来,他们马上就要去深圳定居了,再也不回来了。我惊呆了,回过神来就跑去问爸妈,他们没说话,默认了,我又一次被抛弃了。转身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碎了,躲进被子时终于化成了灰……
“第二天早上,我爬上了楼顶,十八层,真好,活,活在十八层,死,也死在十八层吧。那天的人很多,楼下有很多看热闹的,也有起哄的,消防车拉着警报赶来,道路拥堵不堪,司机们骂骂咧咧地催我赶紧跳下来,这样道路就能畅通了,周围还有此起彼伏的口哨声、惊叹声。也罢,就随了他们吧,我终于迎着风跳了下去……”
我心中一惊,说了句:“颐园小区?”
白冰:“是。”
那天我和秦幕就在附近啊……可又有什么用呢,我们阻止不了任何事的发生,这世界上的一切力量都仿佛在处心积虑地把这瓶牛奶打翻。
此时白冰的脸上已经没有泪水了。这世上有一种痛苦,无须歇斯底里,就已经惊天动地。
白冰:“跳下去之后,风从耳边飞过,有些凉……大脑处于空白状态,从未有过的轻松……触底的那一刻,没有疼痛,只有安心。地面没有想象那般坚硬冰冷,死亡也没有想象得那样痛苦。我看着自己的血流了一地,似乎将我过往的卑微痛苦都吞噬了,突然觉得很舒服,然后,无数白光包裹了我,我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可让我震惊的是,我居然又醒过来了,并且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居然是姐姐的模样。接踵而来的是父母的痛哭,然后没完没了地去医院做心理治疗,他们都说我是分裂出来的,他们让我吃药,好把姐姐接到这个身体里来,把我赶走,就像从前一样把我赶走。今天真庆幸,我在这个身体里待了这么久,平时我只能待一小会儿,姐姐就来了……其实我很害怕,我怕永远消失……会吗?”
秦幕沉默了很久,并没有回答她,而是自顾自地问道:“你姐姐漂亮吗?说说她的样子吧。”
白冰的脸色突然变得温和,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她……干干净净的,很漂亮,眼睛很大,从小练钢琴,手指纤细修长,长长的头发光泽油亮,个子高高的,总是笑嘻嘻的……”白冰沉醉在对姐姐的羡慕和向往中,我想如果她们能够一起长大,肯定会幸福得多吧。
这时,秦幕突然打断了白冰的回忆和我的思路,严肃地问道:“是这个样子吗?”只见他手里拿了一面镜子,放在白冰面前,她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惊恐不已,她大叫着,嘶喊着,无法遏制地悲恸着。是啊,镜子里的女孩儿,黑黑瘦瘦的,因为常年干活儿,双手粗壮且干裂,头发干枯蓬乱,眼睛里写满哀伤,她怎么可能是姐姐呢?
……
秦幕轻轻地拍着女孩儿的后背:“姐姐不会再回来了,她把身体留给了你。”
一切都结束了,其实当天晚上姐姐说完那些话就后悔了,她一直被当成独生女养大,被宠坏了,从没想过妹妹会用这么惨烈的方式回应这个家的无情。第二天早上当她看到妹妹站在高高的楼顶上时,心中早已充满了惊恐和愧疚。当时,消防车的充气垫还没准备好,妹妹就已经被旁观者冷漠的嘲讽、催促声逼得跳了下来。那一刻,她崩溃了,两个男人都没按住她跑去接妹妹……妹妹从十八楼跳下来后,砸到了楼下的空调机和室外晾衣架,又被树枝拦住了一次,最终砸到姐姐身上。所以,妹妹才觉得地面没有那么坚硬冰冷……姐姐当场身亡,妹妹因为被楼下的障碍物拦截了好几次,加上姐姐在下面帮她缓冲,所以奇迹般地生还了,而且身体并无大碍,但她因为惊恐与内疚而精神失常。至此,这对冷漠的夫妇终于意识到自己酿成大错,后悔不已。
别人都以为妹妹选择死亡是源于绝望,可我知道那是因为不断闪现的希望和紧随其后的滔天失望交替出现,最终让她心力交瘁,激烈赴死。
那天,精神恍惚的白冰被父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离开了。烈日炎炎,却无法温暖她那颗冰冷的心。
我问秦幕,这对曾经犯过错的夫妇,还能否得到女儿的原谅。
秦幕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很难吧,我了解过情况,白冰养父母家其实只领养过她一个孩子,根本没有兰兰那个人。”
我有些震惊:“所以,兰兰……兰兰是她自己?”
秦幕:“她描述过两次姐姐的样子,都用了一个词‘干干净净’,那是相对于她自己说出来的,她觉得自己脏。这世上有很多痛苦的灵魂,只能借助谎言说出事实,同时也借助谎言活下去。”
……
她来这人间走一趟,尝遍世间险恶。
几个月后再见到白冰时,她已经好多了,她最终得到了救赎。只是未来的路并不容易走,毕竟放下痛苦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很多时候,它需要我们走过山海,跨越时空,忘掉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