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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作过恶吗?

他们作恶,然后忘记。

——穆戈《疯人说》

1

春夏衔接的清晨,天还没完全放亮,晨露和雾气也还未消散,菜市场里的小贩就开始了一天的生意。

肉在案板上,菜在篮子里,脆爽的果子铺满摊子,鲜活的鱼虾在巨大的水盆里胡乱蹦跶,远处还有溢着香气的小吃……一口铁锅咕嘟着沸水,一双长筷挑着一小团面条,伸进沸水里煮片刻,提起沥干,放入碗中,配上翠绿的葱花,再浇上些许高汤,便是最美味的阳春面。清瘦的少年在旁边驻足了好一会儿,咽了咽口水,然后转身去旁边的摊子买了两穗玉米。

卖玉米的是一个小姑娘,年纪尚小,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有些破烂,脸上脏兮兮的,身上蹭了一些泥土。少年看到她愣了一下,接过玉米,径直离开。

菜市场很长,他经过油条摊儿、包子铺、煎饼车……他越走越快,浓重鲜活的烟火气竟然让他不寒而栗,凉凉的汗从他的额头不断渗出,他终于扔掉了玉米,崩溃摔倒在地……整个市场的摊贩,竟都是同一张脸。

卖阳春面的、卖玉米的、卖油条的、卖包子的、卖煎饼的……都是那个小女孩儿。

一阵天旋地转,少年从灰蒙蒙的菜市场回到了床上,大口地喘着气,原来只是一个梦啊。

此时阳光正好,妈妈在厨房边做早饭边催促少年快点儿起床。少年应了一声,疲惫地爬下床。

今天是周日,不用去学校,少年味同嚼蜡地扒了几口饭后,便抱着厚厚的书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仔细地背诵着。

风轻轻地抚弄着窗纱,引得旁边那盆粗壮的橘树也摇曳了起来,繁茂的叶子簌簌作响。不一会儿,刚刚还有些刺目的阳光退了下去,阴霾骤起,浓雾茫茫,风也变急了。几分钟后橘树被风连根拔起,栽倒在地,周围都是泥土。少年见状刚想去处理,却突然发现松软的土壤却像有活物在里面不断挣扎涌动似的,终于,一双手破土而出,随后是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带着一股腐烂的气息挣扎着冒出来,眼神空洞地望着他……是,是梦里的小姑娘。

望着这惊悚的一幕,少年瘫倒在地,绝望地嘶吼着。母亲闻声而来,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忧心忡忡地安抚着,目光触及窗边那盆橘树,安然无恙,生机盎然。

少年面色惨白,瑟瑟发抖,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角,想寻求更多的安全感。洁白的衬衫被抓得皱皱巴巴,前襟还有一处沾染了几滴油渍,微微地散着阳春面的香气。

2

2018年4月,我参与访谈了第一个患者。他叫肖楠,是一位十六岁的清瘦少年,表情冷漠,眼神麻木,面容苍白。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年纪尚轻的学生,却是位精神分裂症患者,而且没有家族遗传史。

自他进来,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古龙水味儿。一个曾经的农村留守儿童,来到城里生活没几年就开始讲究起来,我不禁放下了手中的纸笔,多看了他两眼。

秦幕:“很遗憾在这里见面,但我觉得这并不妨碍我们愉快地交流。”

肖楠皱了一下鼻子,有些烦躁地说道:“你们这儿不是心理诊所吗,怎么药味儿这么重?”

秦幕抱歉地笑了下:“不好意思,今天护士打扫时消毒水用多了。下次你来之前,我让护士摆束鲜花怎么样?你喜欢百合吗?”

肖楠的眼神有些游离,看着窗外的风景说道:“我在农村长大,看惯了漫山遍野的野花,不喜欢花店那些又贵又难养的花。”

秦幕:“听你母亲说,你从小和爷爷在农村长大,你们感情很好吧?”

肖楠神情有些慌乱,抓了抓袖口:“我和爷爷相依为命很多年,他待我很好。我曾经以为父母永远不会接我走了呢,呵,这也没什么,反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秦幕:“有没有和爷爷提过回到父母身边,去城里读书?”

肖楠垂下了头:“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父母当时根本没有能力照顾我……我其实,更像一个累赘吧。”

秦幕:“你的母亲和我谈过,她一直觉得挺亏欠你的。那些年,很想他们吧?”

肖楠:“想,特别想。但后来想着想着,突然有一天就不想了。”

秦幕:“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依恋关系,只有在幼年期间才能建立,错过了就很难修复了。不过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们还有很多时间修复,别担心。现在,说说你的朋友怎么样?你在家乡有很多小伙伴吧,你总能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儿也是其中之一吗?她是什么样子的?通常在什么时候出现?”

肖楠叹了口气,答道:“如影随形,一直都在,可我并不认识她。她瘦瘦小小的,梳着两个羊角辫,身上蹭了些泥土,脏兮兮的,眼神空洞,从来不说话……她会在我睡觉的时候,站在床头盯着我;会在我上课的时候,突然从墙里走出来,钻到我的桌子下面。甚至包括现在,从我进门起她就站在你身后,当然你看不到她,你们所有人都看不到,除了我,大家都以为我疯了。我开始大把大把地吃药,氯氮平、利培酮,这些药每天都让我昏昏沉沉的,体重也忽上忽下,可并没有赶走她,情况反而愈演愈烈……这段时间,她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里,一场又一场的噩梦,怎么都醒不过来。”

秦幕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他从手里的档案夹中拿出了一个本子,翻到其中一页,递给肖楠并问道:“是这个女孩儿吗?”

那是一本卷宗,上面有一张女孩儿的照片,那女孩儿不过十岁上下,穿着不大合体的旧衣服,瘦瘦小小的,扎着羊角辫,下面写着“死者照片”几个字,后面还有详细的案件信息。

肖楠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脸上仅有的血色似乎也被抽走了,泪水止不住地流。我赶紧把他扶到了椅子上。秦幕没动,只是望着他,目光灼灼。

过了好一会儿,秦幕终于说道:“你以为你什么都没说,其实你都说了,虽然没有一句是真的。作为一名农村留守儿童,你由爷爷带大,可爷爷对你并不好,当我问起你和爷爷感情好不好时,你努力抓住袖口,想遮住手臂上的伤疤。是的,你经常挨打,你的手上也布满了陈年老茧。你已经到城里这么多年了,可手还是这么粗糙,可想而知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爷爷就已经开始让你做繁重的农活儿了。你撒谎了,你究竟想掩饰什么?还有那个女孩儿,你的母亲告诉我她是你童年最好的朋友,可你却不敢承认你认识她。她的身影不停地在你脑中闪现,是因为你觉得内疚吧?你究竟做过什么?!”

肖楠泪水横流,由惊恐转为愤怒,而后就是崩溃,他大喊着:“不要再说了,不是这样的!”

秦幕:“你描述过女孩儿的样子,身上蹭着泥土,脏兮兮的,你怎么知道有泥土?她的尸体是你离开村子之后,土地整改时才被挖出来的,为了避免造成不良影响,案件信息始终没公开过。并且,在尸体被发现以前,她是被当作失踪人口处理的,可你描述她的样子,眼神空洞,从来不说话,可以在各个地方出现……你在潜意识里已经认为她死了,并且知道是被埋在土里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肖楠此时已经濒临崩溃,颤抖的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幕步步紧逼:“事发那年你还没成年,如果你坦白了,也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其实你在心理上已经坐了很多年牢了,不是吗?是时候结束了。所以,我现在问你,那个女孩儿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肖楠痛苦地哀号:“别逼我了!我没杀她,我怎么可能杀她!啊——”

秦幕:“那你杀了谁?!”

肖楠:“凶手!”

秦幕:“谁是凶手?!”

肖楠:“爷爷!”

那一刻太快了,肖楠愣了,我也愣了。他就这样承认自己杀人了?事发那年,他才十三岁啊,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一个孩子这样决绝?

秦幕:“你那样憎恨你的爷爷,最终却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这世上没有任何执念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告诉我真相,让我来帮你,你相信我,我就能治愈你。”

肖楠失声痛哭,我放下笔抱住他,并告诉他,他说的任何一个字我都不会记录。那个瘦小的身体,在我怀里抽泣着,他终于放下了所有戒备,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因为生性懦弱孤僻,父母又不在身边,肖楠很小的时候就被村里其他孩子孤立欺负,只有一个叫燕子的女孩儿不会排挤他,愿意跟他玩。可以说,燕子是他整个晦暗童年里唯一的一束光。

燕子是由奶奶带大的,她父母去了广州,三四年没回来了,也没给家里寄过钱,村里人都说她父母不要她了。渐渐地,有一些男人开始对燕子动手动脚,其中就包括肖楠的爷爷。燕子将事情告诉了奶奶,可是燕子的奶奶考虑到孩子的名声、家里的脸面,选择了沉默,并叮嘱她“别瞎说”。人性的恶是没有下限的,没多久肖楠的爷爷就把燕子骗到荒废的粮仓里诱奸了。胆小的燕子记住了奶奶的叮嘱,没有对任何人说。

肖楠的爷爷忐忑了几天,见风平浪静,便不再害怕,还得意地把这件事情当成吹嘘的资本跟同村的几个老人说。很快,一个变成几个,几个变成十几个,在庄稼地里,在仓库里,在林子里,都有燕子哭泣的身影……当燕子的奶奶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她的咒骂声阻挡不了任何人的脚步。慢慢地,大家开始光明正大欺辱燕子了。

那是乌云密布的一天,风雨将至,麦田被风吹得不断翻涌。肖楠本来是想回家取蓑衣,可是路过苞米地的时候,却听到了燕子的呼喊声。他顺着声音一路狂奔,看到了爷爷举起锄头,正在一下一下地向燕子头上砍去,血液向天空中喷涌着,洒在金黄的麦穗上,那稚嫩的生命被暗处的罪恶肆意吞噬着……肖楠的那束光,没了。

是的,整个过程他都没阻止,他从小就被暴虐的爷爷用镰刀、锄头吓唬,时不时还会因为不干活儿被爷爷毒打。他太害怕了,只能躲在苞米秆的后面看着罪恶的进行,甚至后来警察大规模调查走访,他都没敢站出来说出事实。这件事对他内心的影响几乎是毁灭性的,时间并没有淡化一切,相反他心底的内疚与日俱增,最终幻化出一个“燕子”时时刻刻出现在他身边,哭泣着,怨恨着,声讨着。

案子最后不了了之,没人为燕子的死负责,望着爷爷猥琐、邪恶的脸上泛起的得意,肖楠终于忍无可忍……

坐在椅子上的肖楠实在说不下去了,表情绝望且悲凉,他闭着眼睛努力回忆着,直到双手轻颤……

秦幕:“接下来的事儿,和你身上的古龙水有关吧?”

肖楠叹了口气,终于说道:“我说完之后就帮我报警吧,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秦幕:“你只是我的病人,别想太多。”

最后,肖楠终于缓缓说出了后面惊人的信息。

肖楠已经在村口的大喇叭下听了一周的天气预报了,一天晚上,他洗完衣服,终于鼓起勇气对爷爷说,白天看到地里有虫害了,隔壁二叔已经打完农药了,让你也赶紧打。爷爷喝着酒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小畜生,也不能给老子干活儿,吃白食的……

第二天一早,爷爷果然换好衣服,背起工具下了地。那天的风很大,好几次打农药的时候都是逆风,农药随着风刮到了爷爷的衣服上、口罩上,他也没在意。晚上回来时,肖楠已经做好了简单的饭菜,还倒了一杯散装白酒。看到做好的饭菜,干了一天活儿的爷爷随便洗了把手就开始吃喝,结果半杯酒下肚,他就倒在了地上,神志不清,大汗淋漓,浑身抽搐。

肖楠听到响动,并没有去喊人,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毁掉两个孩子人生的恶魔遭受惩罚。他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佯装惊慌喊来了邻居帮忙,最后爷爷还没到医院就已经咽气了。

法医给出的鉴定结果是“有机磷农药中毒”,认为死者在喷洒农药时将药液沾到衣服上,进而渗透到皮肤里,而他没有及时更换衣服又喝了酒,使血液流通加快,进一步加速了毒素吸收,最终导致死亡。

秦幕:“你算计的一切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肖楠:“并不是。那天晚上我终于等到了逆风,四级,于是我把爷爷第二天要换的衣服洗了。是的,我洒了农药,然后烘干了。第二天还特意把衣服和放有农药的气压喷壶放在一起,以免他闻出衣服的味道。那天正午的太阳很大,我想他一定出了很多汗,晚上我还给他准备了酒……直到他死了,都没有人看出有问题,我知道这一关我挺过来了,可是后来……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能闻到农药的刺鼻气味,和那天晚上水盆里的衣服散发出来的一样……我受不了了,只能用气味强烈的古龙水掩盖……后来,我的精神越来越不好,我时常听到燕子怪我没救她,还时常梦到爷爷拿着锄头要杀我。我想解脱,我尝试过自杀,但是没死成,或许监狱才是更好的去处吧。”

秦幕思索了良久后,又恢复了温柔得体的笑容,他拍着肖楠的胳膊,轻声说道:“你只是一个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那一切都是假的,你要学会忘记。我会治愈你,先给你开一周的药吧,让你先睡个好觉,怎么样?”

问诊在肖楠的不解中结束了。

肖楠走后,我合上病例,问秦幕:“你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秦幕:“那又怎么样,即使有人报警,精神病患者也不会被收监的,况且他当年还是未成年,这么做只会耽误他的病情。他的前半生已经毁了,总要把他的后半生留下来。”

我:“他当年那么小,就有了这么缜密的计划,你有没有想过一种更可怕的可能?”

秦幕皱了下眉,问:“什么可能?”

我:“燕子死后三年多,他才计划杀人,为什么等这么久?杀人的那一年他十三岁,十三岁要面临什么?升学,他想去城里的父母身边,不想在乡镇的中学里再等三年,甚至六年。他已经等了太久,而只有爷爷死了,才能确保他到城里去。”

……

“燕子的死,在他心里埋了一颗种子,因为害怕被爷爷报复,他选择了沉默,由此衍生的内疚成了最好的肥料,而后日日盼着到城里与父母团聚,又化为水分,不曾间断地灌溉着,于是,才有了最后的结局。整个过程中,究竟谁应该承担责任呢?”秦幕缓缓说道。

3

华灯初上,月朗星稀,诊所门前的街上又热闹起来。人们在夜色下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倾注全力,少有人在意留守儿童与父母分离的痛苦,失去守护的危险,教育的缺失,以及未来依旧要面对的贫瘠。亦如没人在意燕子的哭泣、肖楠的等待。

他,作恶了吗?

不,他只是做错了。 elMo83g4RyrInjEBsqg6vlXKsrOrM7Pq8QTWHgUm1Nvlhf1K1C9SQZ1IVhZl3z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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