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舆驾幸同泰寺,设四部无遮大会,因舍身,公卿以下,以钱一亿万奉赎。冬十月己酉,舆驾还宫,大赦,改元。
——《梁书·武帝本纪》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唐朝诗人杜牧的一首《江南春》,让人们对南朝佛教的盛况有了真切的感受。在南北朝那样一个金戈铁马的乱世中,有的不只是白骨累累的惨象,还有禅钟梵唱发出的祥和之音。
在南朝的寺庙里,钟声透过迷蒙的烟雨,飘荡在空中,悠扬入耳。而造就这一佛教盛况的,便是被称作“菩萨皇帝”的梁武帝萧衍。只可惜,笃信佛教、一心向善的萧衍,最终却因过度沉迷佛教而未能善终……
萧衍的父亲萧顺之是南齐开国皇帝的族弟,因此,他们一家人是数得着的皇亲国戚。据说,萧衍出生时,手上有一个“武”字,这先天胎记仿佛注定了萧衍的一生与“武”有缘。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长大后的萧衍更钟情文学,史书称其“少有重名,文才见长”。在他少年时,便加入了南齐竟陵王萧子良创建的文人团体,并与当时著名的文士沈约等人合称为“竟陵八友”。可以说,萧衍早年之所以能够声名鹊起,靠的是文才,不是军功。
如果萧衍生活在一个太平世道,那他肯定会成为一代文豪。只可惜,乱世的烽火打断了他的文人梦,在命运的催逼下,萧衍只能“以武自强”。此时正值南齐末年,南齐小皇帝听信小人谗言,诛杀了很多功臣。虽然萧衍向来尽职尽责,可小皇帝还是不准备放过他们一家人。
萧衍的大哥萧懿,是小皇帝的头号忠臣,他曾多次救皇帝于危难之中。但就是这样一个大忠臣,也没能逃脱皇帝的毒手。大哥的死,让萧衍感到悲痛和心寒,但更多的是愤怒!曾以一人之力救皇帝于水火的大哥,竟反被皇帝杀害,这让萧衍当机立断:老子反了!为兄报仇,讨伐昏君!
忠臣萧懿的死,令天下寒心,使万民悲愤。于是,萧衍光明正大地起兵造反了,而他起兵的理由是相当高尚且霸气的——吊民伐罪!他首先就向天下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就是要推翻腐朽的南齐,我就是要自己当皇帝。
接着,他将这次起兵比作“武王伐纣”,并喊出了一个口号:“号令天下,谁敢不从。”大家是否觉得耳熟呢?没错,金庸《倚天屠龙记》中的屠龙刀口号正是脱胎于此。喊着霸气的口号,带着霸气的军队,萧衍就这样从襄阳出发,目标直指南齐都城建康(今南京)。
之后,他给小皇帝写了一封檄文,在檄文中毫不留情地痛骂了小皇帝一通,并处处以“周武王”自比,而将对方视为“商纣王”。在“口号+行动”的双重作用下,萧衍很快就攻破了建康城,建立了自己的“正义之国”——梁。
在南梁建国初期,萧衍重用亲族,大肆分封,真就贯彻了当年周武王的治国方针。其实,萧衍此时的志向是远大的,他确实以周武王为榜样,想要开启一个盛世。
萧衍建国后,前期的政绩是非常显著的。他勤于政务,不分春夏秋冬,总是早早起床批阅公文奏章,由于江南的冬天阴冷潮湿,萧衍的手都冻裂了。此外,他还非常节俭,他“一冠三年,一被二年”,完全没有享受皇帝的高规格待遇。
可即便如此,萧衍仍觉得不够。南北朝时期的社会风气,实在是太差劲了。在长年累月的刀光剑影中,忠孝伦理观念早已被戳得千疮百孔。萧衍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把恢复“忠孝伦理观念”定为治国的首要任务。
然而,他推行的不是儒学,而是佛教,借用百姓对“佛”的崇敬,来劝人向善。为此,作为一国之主的萧衍,摇身一变成了全国寺庙最大的赞助商。他下令修建了很多寺庙,其中有两座格外引人注目,因为它们是萧衍以自己父母的名义兴建的。
寺院建成后,萧衍为父母举行了盛大法会,以此来彰显孝心。萧衍的这一行为,不仅感动了身边的大臣,也震惊了全国的百姓。当时的佛学家萧琛毫不吝啬地称赞说:“妙策神机,发挥礼教,足使净法增光,儒门敬业,物悟缘觉,民思孝道。”
在兴建寺庙的同时,萧衍更是身体力行,按照佛教的清规戒律生活。他曾撰写《断酒肉文》,自己每天只吃素食,中国汉族僧人不食荤腥的规定,便是出自萧衍所倡导的吃素理念。自此萧衍有了另外一个称呼——菩萨皇帝。
虽然此时的萧衍大兴佛教,但他本人还没有真正研习过佛学。当他与达摩祖师探讨佛学时,便显得不明所以。当时,达摩来中国传播佛学。萧衍听说他造诣很高,便邀请达摩进宫一叙。萧衍一见到达摩,就迫不及待地问:“我一直致力于建寺、写经、度僧、造像,做了这么多好事,有多少功德呢?”
这话说得很直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种自我炫耀。哪知达摩回答:“没有功德。”萧衍又惊又怒,疑惑地问:“为什么?”达摩说:“因为这些都是表面文章,形象工程,算不得发自内心的功德。”
萧衍听后很失望,敢情我的付出,在你看来什么都不是。不过他还是不死心,接着问:“那什么才是佛学的真谛?”达摩回答:“哪有绝对的真理,佛在我心,心即是佛。”话不投机半句多,萧衍认为达摩拿些故弄玄虚的话来糊弄他,而达摩也明白,这位菩萨皇帝看来对自己并无好感。于是二人起身作别,各走各的路去了。
此时的萧衍虽然不深谙佛学,但他借佛教教义治国理政,却取得了很大成果。在南梁立国后的数十年中,人民生活富足,国家文化繁荣,开创了魏晋以来少有的一段盛世。就连清朝思想家王夫之也对萧衍赞不绝口:“梁氏享国五十年,天下且小康焉。”
一天,同泰寺里来了一个气度高贵的人。他来这里,一不为游玩,二不为烧香拜佛,而是要来这里“舍身为奴”,这个人就是萧衍。当得知萧衍舍身寺庙的行为后,大臣们可都坐不住了。他们苦劝无果,最终只好用重金把他从寺庙里给赎了回来。
就在萧衍痴迷佛法、舍身佛寺之时,北魏发生了内乱。对于南梁来说,此时举兵北伐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萧衍此时已志不在此,但这样的好机会却是任何人都不愿放弃的。于是他怀着试试就好、不必认真的心情,让陈庆之去碰碰运气。
这陈庆之在当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准确地说,他是萧衍的棋伴。萧衍平时喜欢下棋,而且棋瘾很大,通常一下就是一宿,很多大臣都没这个精力能够陪他下通宵。只有他身边的陈庆之精力旺盛,下起棋来不知疲倦,也因此深得萧衍赏识。所以,萧衍把这次北伐的重任,交给了自己的亲信棋伴陈庆之。
在临行前,萧衍拍了拍陈庆之的肩膀,漫不经心地说:“你就看着办吧!”说完就转身回寺庙中诵经了。就这样,陈庆之披上了自己的白袍,带着七千人信心满满地出征了。
当他来到睢阳城下时,面对对方守城的七万军马与即将到来的两万援军,陈庆之只说了一个字“打”!说干就干,三通鼓过,睢阳城应声而破,而前来支援的两万援军也顺便被一窝端了。七千打七万,我攻敌守,陈庆之胜!
睢阳已破,下一个目标就是兵精粮足的荥阳,而这次不仅城中有七万守军,更有从后赶来的二十余万北魏援军。在这进退维谷的困境中,陈庆之依旧只是一个字“打”,并大获全胜。
史书记载陈庆之“一鼓登城”,只击鼓一次,荥阳城便被拿下了。荥阳一战,陈庆之威名远扬,北魏皇帝仓皇之下,放弃都城洛阳,逃到了并州(今山西太原)。萧衍做梦也没想到,陈庆之七千军马还真就横扫中原,所向无敌了。
从睢阳到洛阳,陈庆之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发起战争四十七场,攻占了三十二座城池,所向披靡。此时的中原大地,在陈庆之白袍军的震慑下,无不俯首称臣,百姓之间更是传唱着这样的民谣:“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但胜利归胜利,由于此时的萧衍一心向佛,哪管战事胜负。在没有任何援助与补给的情况下,陈庆之只好选择撤退。萧衍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也就此宣告结束。
如果萧衍一直勤于政务、坚守初心,那天下的纷乱很可能在他手上结束。正如史学家钱穆所说:“独有一萧衍老翁,俭过汉文,勤如王莽,可谓南朝一令主。”然而历史没有如果,晚年的萧衍,虽身为一国之君,却沉溺于佛教,最终惹来了大祸。
他一次次地去同泰寺“舍身”,在理政和念经之余,他还亲自动手,为一些佛门典籍做注解。此时的他纵情恣意,早已忘记了身上的责任与国家的兴衰。不过这样任性的时光,很快就被打破了。
547年,萧衍做了他人生中最为错误的一件事——收留来自北方的叛将侯景。正是这次错误的收留,葬送了萧衍的一切。
一片佛光下的南梁,早已今非昔比了,老百姓大量进入佛门,使社会生产力受到极大削弱,国力日渐萎缩。别说是一统天下,就连自保也做不到了。引狼入室的萧衍很快便遭到了侯景的反噬,都城建康被攻破,自己也成了阶下囚。又有谁能想到,当年以武立国、以佛治世的一代明君,居然会饿死在冷冰冰的皇宫中。
萧衍活了八十六岁,当了四十七年皇帝。他本该风光地来,风光地走,却因一念之差,迷失了自我。他的一生,一半英明,一半愚昧,一半是佛,一半是魔。正如《四书集注》中所言:“君子志于仁矣,然毫忽之间,心不在焉,则未免为不仁也。”
人生在世,做一时君子易,做一世君子难。始终如一,看似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难倒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可见,唯有坚持初心,才能赢到最后;唯有善始善终,才能不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