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冲龄践阼,江陵秉政,综核名实,国势几于富强。继乃因循牵制,晏处深宫,纲纪废弛,君臣否隔。于是小人好权趋利者驰骛追逐,与名节之士为仇雠,门户纷然角立。驯至悊、愍,邪党滋蔓。在廷正类无深识远虑以折其机牙,而不胜忿激,交相攻讦。以致人主蓄疑,贤奸杂用,溃败决裂,不可振救。故论者谓明之亡,实亡于神宗,岂不谅欤。
——《明史·神宗、光宗本纪》
在明朝历史上,有一位皇帝,二十多年不上朝,却创下了明朝皇帝在位四十八年的最高纪录。有人说他懒,有人说他贪,更有人说他揭开了明朝衰亡的序幕。然而,正是他凭借高超的权谋之术,才使得祖宗基业多挺了二十几年。他就是明神宗——万历皇帝。
神宗登基前十年,被称为“万历中兴”,明朝上下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一切,多亏了首辅张居正和大太监冯保。神宗十岁登基,冯、张二人一内一外,把他当成自己的学生一般扶持教导,帮助他走过了意气风发的头十年。但是,神宗对他们的感情却十分微妙。
一方面,是依赖仰仗。神宗每见张居正,必会称呼“元辅张先生”。张居正丧父,打算离职守丧时,神宗竟然下旨“夺情”,不准首辅撂挑子;冯保身在内宫,神宗亲切地称作“大伴”。不仅饮食起居尽皆托付,还跟着素有文艺范儿的冯保,学了不少知识。
神宗知道自己羽翼未丰,此时靠着张、冯二人,当皇帝就能轻松许多。于是,他姿态做足,不仅自己对二人恭敬听从,还严惩说他们坏话的大臣。
另一方面,神宗又恨张、冯二人对他管束太严,经常让他这个天子觉得憋屈。神宗十八岁时,有一次醉酒后无礼地责罚了一个太监。冯保将此事上报太后,神宗差点被废黜。他在皇宫里跪了六个小时,还当众念了张居正起草的那份“罪己诏”,这才保住了皇位。
十八岁,正是好面子、爱逞强的年纪,可神宗贵为天子,竟然会因为一个宫人遭此羞辱和劫难。神宗对张、冯二人心生不满,没有一个皇帝希望自己的言行被他人左右,更不愿御座下的权臣功高震主。因此,等张居正死后,神宗很快发起了清算。他顺带贬谪了冯保,还抄了二人的家。
神宗之所以对两位恩师这般狠戾,是为了榨取二人最后一点剩余价值。之前,是靠他们立业;现在,是靠他们立威。经此一事,神宗的皇权高度集中。在位的后几十年,再没有出过张居正、冯保这样的权臣。
神宗对张、冯二人的利用,正符合他老祖宗朱元璋的执政思路。从前的丞相,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权常常威胁皇权。于是,朱元璋废掉丞相,将相权一分为六。等到朱棣设立内阁制时,代表明朝臣子巅峰的首辅,权力早已被大大稀释。仅剩对皇帝执政的建议权,不再拥有决策权。
可是凡事并不绝对,类似张居正这样的牛人,通过个人魅力就能影响他人,同样能达到施政目的。神宗被这样拿捏过,绝不允许同样的事再次发生。所以,他沿袭朱元璋的思路,鼓励朝堂之上内耗。只有大臣们纷纷结党,互相攻讦,才不会抱成团对抗皇权。
按照这样的想法,神宗在亲政后的用人方针,始终都很注意挑起各方势力的矛盾。他从不让任何一派坐大,也总能巧妙地利用各种事件,找好“背锅侠”,把众人抨击的火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出去。著名的“国本之争”,就被神宗拿来大做文章。
设立储君时,臣子们要按祖制立长,他偏要按自己喜好立幼。其实,长幼之争不是重点。关键在于,臣子们放下成见,开始一致要求立长了。这就有了大臣胁迫皇上的意味,这是他不能容忍的,必须要整饬一番。
就这样,神宗借着“国本之争”,跟大臣们斗了十几年。在他的刻意安排下,数位分属不同派别的重臣,都被他折腾得身败名裂。神宗用人随意混乱,让群臣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皇上到底中意哪一派。
《明史》对神宗的这一手也有记载,说是:“人主蓄疑,贤奸杂用。”实际上,神宗当然是哪派都不喜欢。他这是在用模棱两可的态度,哄着朝臣们一边努力工作争取话语权,一边又倾轧政治对手变相维持着朝纲。因此,无论哪派,都没能一家独大。
神宗之所以处心积虑地对付自己的员工,也是实属无奈。因为,明朝文官的风骨和韧性,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赫赫有名。可以说,他们最重视的是士大夫“青史留名”。至于皇帝的感受,他们不太关心。
他们的想法就是:我要当个流芳千古的名臣,所以皇帝你必须得是个明君,不然就是给我拖后腿。于是,臣子们就对皇帝指手画脚,吹毛求疵。身为天子,还不如百姓活得自在,这让皇帝如何能忍?
所以,神宗很不喜欢手下的大臣,敞开了让他们斗,让他们耗。为此,他不惜懒政近三十年,许多官位空缺了都不增补。毕竟,官员越多,跳出来对他横加指责的人就越多。反正你们想要“名留青史”,就会自行克服困难。
于是,神宗长期不上朝,六部也长期缺少人手,国家照样运转如常。正因为大臣们意见太多,神宗只好在背地里安排太监做事。太监们没那么多博名的想法,更关注自身利益,因此,比大臣们更容易控制。
神宗起用了不少太监,经营起了隐形朝政。主要的工作只有一项——敛财,以补充皇帝自己的小金库。众多担任“矿监税使”的宦官被神宗派往全国各地。他们做事没有底线,却“效率”奇高。许多富户和商人都被强征了钱财,神宗和督办的太监们因此富得流油。神宗此举被众多人贬损,视为破坏国家秩序的罪行。
万历三大征(神宗皇帝先后在明朝西北、西南边疆和朝鲜展开的三次大规模军事行动,分别为李如松平定宁夏总兵哱拜叛变的宁夏之役,李如松、麻贵抗击日本丰臣秀吉政权入侵的朝鲜之役,以及李化龙平定播州杨应龙叛变的播州之役)、民间数次大灾、日渐吃紧的辽东战事,哪个都耗资巨大。但是朱元璋当初定下的税收比例太低,根本补充不了亏空。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边饷告急。户部只好请示皇上,神宗虽然骂骂咧咧,但还是拿出了私房钱,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他的孙子天启皇帝登基后,老臣叶向高在奏章中不无感慨地表示:“幸亏神宗当初极力敛财,不然大明早就没了。”神宗绕开了大臣,自行安排太监去征税,搜刮无度,没想到边关救急派上了用场,这也算歪打正着。
明神宗的帝王权术玩得炉火纯青:用什么人、怎么用、用多久,他都有着明确的目标和计划。所以,即便他常年不上朝,外戚、宦官也很安分,朝堂党争更没失控,就连边关战事,明军也一直有着抵抗之力。这说明,神宗表面上看是懒政,可实际上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可惜,神宗没生在一个好的时代,接手的江山就是个烂摊子。先帝也明白这点,因此,遗诏的核心要求不是“开疆拓土”,而仅仅是“保守帝业”。站在皇帝的角度来看,自然先要皇朝绵延,才有治下百姓安乐。毕竟,任何一个皇帝都不想让祖宗基业坏在自己手里,担上千古骂名。
明神宗能够在位这么久,始终维持着社稷不倒,已殊为不易。但是在时代的大变革中,前朝积弊终让他无力回天,以至于背上了“明之亡,实亡于神宗”的历史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