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过去了好几年,但我依然记得那个下午,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Kabul)遇到的那位老人。
2016年夏日的一天,是我到达这座战乱的城市的第一天,也是我遇劫的前一天。我住在喀布尔新区沙瑞脑(Shari Naw)公园旁边的一个旅馆里,距离公园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鸡街(Chicken Street)。
鸡街是喀布尔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这里曾是旅行者们必到的目的地,两侧的铺子里摆满了阿富汗特有的旅行商品。从鸡街上望去,可以看到后面著名的电视台山(Koh-e-Asmai,或者TV Mountain),上面有许多无线电发射塔,这座山也是北面新区和南面老区的分界线。
当我到达喀布尔时,虽然局势仍有起伏,但鸡街的店铺已经纷纷开张,只不过游人少了很多,大部分铺子空无一人,店员们显得无精打采。
在经过一家地毯店时,一位老人突然拉住了我,将我拉入了他的店里。他先用英语说了欢迎,接着换法语和我交谈,发现我不会法语,又改成德语(当然我也不会)。从他良好的发音,我猜测他受到的教育已经穿越了战争,到达了曾经的和平年代。
阿富汗的和平年代可以追溯到38年以前(以2016年为原点),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年龄只有超过了38岁,才有幸看到过和平是什么模样。他要是在和平年代受过完整的教育,那至少要60岁以上了。这个老人又有多少岁呢?
“我已经86岁,老家在加兹尼(Ghazni),在喀布尔生活了62年啦……”这位老地毯商拉着我的手,颤颤巍巍地告诉我,“我经历了国王、总统、苏联人、塔利班和美国人,他们都走了,只有我还活着……”
他说的话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在这一连串的本国和外国势力中,最后的美国人在2016年时还没有离开。
老人的家乡加兹尼位于阿富汗东南部,在从喀布尔去往南部最重要城市坎大哈(Kandahar)的道路上。在现代,人们认为坎大哈是阿富汗南方最重要的城市,这里也是塔利班的起源地。阿富汗战争期间,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Rumsfeld)不断地重复坎大哈这个词,将这里当作除了喀布尔之外重点的打击对象。然而在历史上,南部最重要的城市却是加兹尼。这里曾经出过一个在整个南亚地区都举足轻重的王朝——加兹尼王朝(Ghaznavids);成吉思汗进攻阿富汗,加兹尼也是最主要的防守地点,并遭到了残酷的屠城。
老人名叫扎希尔(Zahir),与阿富汗最后一位国王同名。他的青年时期就在加兹尼度过,直到一位亲戚把他带到了喀布尔,成了鸡街上的一个学徒。之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首都度过,经历了战争岁月,直到公元2016年,已经86岁的他仍然在经营着地毯铺子。
随着和他的闲聊,我也走进了他的店里。然后……我的心突然一紧,感觉到了疼痛……
在老人的商店里,地上塞满了折叠好的毯子,墙上则挂着那些更具风格、更容易卖掉的。其中,最显眼的一幅挂毯是这样的:上面绣的不是传统的穆斯林风格花纹,也没有那种伊斯兰教特有的静谧之美,而是密布着各种各样的武器。
由于知识的缺陷,我认不出这些武器的型号,只是简略数出了两种不同的坦克,两种固定翼飞机,两种直升机,三种冲锋枪和机枪,装甲车、炮车、炮弹、RPG(便携式火箭筒)、手雷、地雷……这些致人死命的武器都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地毯上。
老人以为我喜欢这样的图案,连忙解释说:这是最新风格……
不。我回答。我只是看了有些心疼。
老人并没有理解到我的多愁善感,把我的话当作了我更加喜欢传统风格,于是从地上厚厚的毯子堆里开始挑选传统风格的地毯向我展示。我赞美着,观察着,记下了心仪的两块小毯子,准备在离开阿富汗之前购买。
在翻弄毯子时,突然间,老人翻到了一块带人像的地毯。
正统的穆斯林一般不准将人像作为装饰品,而这个毯子上的人像说明它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是在战争之前的改革开放时代制造的。但即便如此,人像也只是一堆几何形状,显得非常抽象。人们除了知道他是个人,不可能认出他是谁,但显然这个人像又是有所指的。
老人看出了我的迷惑,解释说,这是达乌德(Mohammed Daoud Khan),阿富汗第一任总统。
达乌德执政于20世纪70年代,早已去世几十年,但老人就仿佛是在谈昨天刚遇到的某个人一样。也许在他漫长的记忆中,死去的,活着的,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罢了。
在达乌德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打仗呢。老人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接着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不对,我们就是从他开始乱套的……对,就是他,从他开始,我们就进入战争啦……
就这样,他沉浸在自己的经历中,开始向我娓娓道来,我们竟然聊了一个下午。通过这个老人,我有机会深入了普通阿富汗人的世界,了解了这片被遗弃的土地上发生的喜怒哀乐,不是用外界的眼光,而是通过当地人,理解他们的生活和所思所想。
在他叙述自己的经历时,我问过他一个问题:作为一个阿富汗人,他感觉最好的年代是哪个时期?出乎我的意料,老人思考过后,竟然回答:阿富汗没有最好的时代,可是,对于一个商人来说,称得上好一点的时代有两个,一个是国王扎希尔(我跟他一个名字)的时候,另一个是苏联人刚来的时候。最坏的时代还不是塔利班时代,而是“圣战者”(Mujahideen,阿富汗对抗苏联时出现的军阀)的时代(20世纪90代初期,在塔利班之前)。
他注意到我的惊讶,因为中国人总是认为,国王都是不好的,苏联人的统治也是外来统治,是入侵,这两个时代怎么会成为他口中的好时候呢?至于推翻了苏联傀儡的圣战者,如果稍微熟悉阿富汗历史的人就会明白,他们早已经被世界神话成了反抗暴政的英雄,但他们控制的时期怎么在老人嘴里,成了最坏的时代了呢?
于是,在好奇的询问中,我在老人的带领下,获得了一段与外界提到的完全不同的阿富汗历史,也是更加真实版本的阿富汗社会史。下面,我就把阿富汗视角的历史写出来。在这片世界的背水洼里,曾经发生过积极的改革与开放,试图跟上世界的步伐,实行现代化。在阿富汗人的努力之下,他们也差一点儿摆脱旧有的束缚,步入现代化世界。但突然间,全世界仿佛形成了一种合力,粉碎了他们的现代化梦想,将他们拉回了落后、动荡的泥沼。可以说,阿富汗今天的局面,不是阿富汗人控制的,而是整个世界都参与的罪过。
在这里,人们也在向往着好日子,但在大国博弈的背景下,背水洼里的生命显得多么不值一提,他们的努力又有多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