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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推翻的镀金时代

从执政的角度看,苏联人扶持的卡尔迈勒政府是一个温和的政府,采取了一系列的开明措施,纠正了阿明时期的极左政策。

扎希尔国王和达乌德总统追求的目标有四个,到了阿明时期只剩下了一个(世俗化)。卡尔迈勒时期,虽然外交安全投向了苏联,政治自由也受到了控制,但是,苏联又有意给卡尔迈勒保留了一定的政治决定权,同时努力地恢复阿富汗的经济繁荣,使得改革的任务又恢复到了两个半。

按照鸡街的扎希尔等人的说法,在卡尔迈勒的统治下,以喀布尔为中心的周边区域出现了另一次小的黄金时期。由于繁荣程度已经不如前次,因此我们可以称之为镀金时代。

尤其是在世俗化上,此时阿富汗的世俗政策比起国王时期还要彻底。由于苏联反对任何宗教,是一个彻底世俗化的国家,它支持的政权也大都延续了这种作风。在这个时代,喀布尔更多的女人进入了职场之中,对女孩子的教育也达到了高峰。

在经济上,苏联的援助带来了大量的卢布,使得以喀布尔为中心的地区进入了畸形繁荣。在苏军消费的刺激下,喀布尔市区周边突然变得一片繁华,不亚于国王时代。

这对于扎希尔这样的地毯商人来说是好消息:卡尔迈勒成为总统后,扎希尔又重新出山,把地毯从隐蔽处拿了出来,鸡街的其他商店也纷纷开张。

“你可能想不到,苏联人来了之后,我们的生意不仅没有受影响,喀布尔反而比往常更繁荣了。”他带着一种困惑又留恋的表情告诉我。

阿明刚死时,阿富汗又重新出现了一种错觉,仿佛和平再次到来了。在得知苏联人入侵时,阿富汗人首先不是愤怒,而是休克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好该怎么办,毫无准备。就连反抗中央政府的军阀也暂时收了手,担心打不过苏联坦克。其他国家开始谴责苏联,却都处于观望状态。

到了后来,远处的抵抗开始出现,并愈演愈烈,但喀布尔本身却保持着相对平静。苏联人和傀儡政权一直鼓励贸易,做了许多经济上的放松工作,希望能够恢复阿富汗的繁荣。

苏联士兵们最初很有礼貌,他们显然受过教导,吃饭、买东西必须付钱,不能耍占领者的威风。“你看到现在的美国士兵是什么样,当时的苏联士兵就是什么样,没有任何区别。”扎希尔这么告诉我。

苏联士兵们很喜欢喀布尔的纪念品,于是,喀布尔的工匠们开始专门为苏联人制造手工艺品。比如,阿富汗的国石是青金石,这种宝石既可以当首饰,也是上好的颜料。在数千年前,青金石商品就已经遍布了欧亚大陆,而开采地都来自于阿富汗东北的矿脉。正是因为现代考古学在世界各地发现了大量古代青金石工艺品,阿富汗可以自豪地说,他们自古以来都是融入世界贸易体系的。

在鸡街上,卖得最好的纪念品是青金石的首饰盒,盒盖上镶嵌着金属的或者兽骨的阿富汗国旗。苏联人来了之后,士兵们大量采购纪念品寄给家人,青金石工匠们临时加班搞设计,将苏联和阿富汗两国的国旗并排镶嵌在盒盖上,表明阿苏友好。这样的纪念品平均一天能卖好几件,赶得好的时候一次就卖一大批。

扎希尔的地毯上也开始绣苏联国旗,或者苏联字母,或者阿苏友谊万岁之类的话。织毯工们加班加点学习俄语,希望把俄文绣得漂亮一点儿。还有各种各样国王时期的钱币也是热门收藏品。最聪明的人开始用阿富汗的制作方法制作勃列日涅夫的雕像。

这些纪念品一直留到今天都没有卖完,在鸡街的商店里,仍然寻得着踪影。这里简直是一个浓缩历史的地方,从当初卖给嬉皮士的小礼品,到满足苏联人品位的首饰盒,再到美国人喜欢的武器地毯,还有塔利班发行的钞票,都找得着踪迹。它们并排和谐地出现在货架上,共同诉说着世事的沧桑。

按照扎希尔的说法,由于刚来到的苏联青年过于热情,工匠们都高估了苏联人的消费能力,以为造多少他们都能买光,结果造多了。不过这可能是开玩笑的说法,这些东西躲过后来的游击队和塔利班时期并不容易,如果不是精心保存,早就消失了。

苏联人带来了大量的士兵和货币,造成了喀布尔的通货膨胀。但对于喀布尔的商人来讲却是好时光。只是,他们挣了卢布和阿富汗尼之后,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钱,毕竟谁也不知道未来这个政权会怎样,后来的政权承认不承认前朝的货币?聪明的人开始积攒物品,从手表、收音机等工业品,到黄金、石头等矿物,还有的人开始买房子。阿明时期,逃亡的人们很多,许多人宁肯把房子卖掉换路费,也不想留在喀布尔,房价跌得一塌糊涂也没人买,害怕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到了卡尔迈勒时,人们又慢慢回来了,房价开始上涨。

这样的好时候持续了几年后,苏联人开始变了。幻象消失了,人们曾经指望苏联人能够一直善意地对待阿富汗人,可一旦在战场上出现了严重的伤亡,苏联人就对阿富汗人越来越苛刻了。

主要的战场发生在潘杰希尔山谷(Panjshir Valley)。这里距离喀布尔只有200公里路程,是一个险要的山谷地带。山谷里出了一个善于打游击战的将领马苏德(Ahmad Shah Massoud)。马苏德在阿富汗拥有着极高的口碑,他以少量的部队拖住了大量的苏军,并对他们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喀布尔得到的消息越来越多,人们的说法是这样的:第一天来的往往是官方消息,马苏德被苏军击退,生死未卜;第二天私人消息就传来了,不是苏军击退了“叛军”,而是马苏德袭击了苏军,又安全撤退了;第三天已经有人看到苏联人的尸体通过直升机或者汽车运了回来,战争的消息才确实了。

不过,即便有如此多的传闻,喀布尔人仍然不相信马苏德的胜利有多大,毕竟一个缺枪少食的游击队怎么能和正规军相比?直到苏联人撤退后,扎希尔亲自去往北方,看到了那漫山遍野遗弃的坦克,才知道马苏德的胜利不是虚假的。

苏联人撤退后,喀布尔逐渐进入了游击队的射程,也正是从这时开始,战争与混乱才降临到了喀布尔。

老人总结说:“在苏联人占领的时光,对于其他地方意味着战争,但是喀布尔却一直保持着宁静,虽然也有小规模的袭击,但整体上仍然是安全的。”

关于苏联的入侵,我总是试图问阿富汗人另一个问题:如果当初阿富汗不反抗苏联扶持的卡尔迈勒政权,而是接受它的统治,阿富汗能否找到一条更好的出路?

为了说明这种可能性,我向他们举中亚为例:苏联在获得了中亚后,建立了一系列加盟共和国。但是,这些中亚共和国在苏联时期并非完全吃亏,回头来看,苏联人在中亚至少有两个成就。

最大的成就是将中亚彻底世俗化了。对于一个宗教性的国家而言,需要解决两方面的问题,第一是世俗化,第二是现代化。而世俗化是更重要的方面,因为世俗化之后,才能将人的精神从传统社会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而促进现代化。

在苏联的努力下,中亚各国的女性已经彻底走出了家庭,男人们也不再执迷于对宗教的追寻,而是把目标调整为财富和金钱,这样的社会虽然也存在计划经济和社会停滞的问题,但危险性已经小了很多。

第二个成就是工业化和城市化。在苏联主导下,中亚各共和国都已经有了一定的工业基础,特别是石油方面。中亚的城市也已经有了欧洲的特征,干净、整洁,如同花园。

即便后来苏联倒台,这两方面的成就仍然保留了下来,成了中亚人民宝贵的和平基础。

而苏联入侵阿富汗,实际上想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他们要建立一个听话的政权,但同时它可以强迫这里实现世俗化和工业化。也就是说,在国王时期的四大目标中,苏联人至少保持了经济和社会两个目标,此外在政治上也保留给阿富汗一半的决定权。地毯商扎希尔这样的人也承认,卡尔迈勒政权可能是阿富汗近代最好的政权之一,仅次于国王扎希尔时期。他虽然听命于苏联,却试图将阿富汗的发展引入正常的轨道。

由于之前的阿明政权破坏太大,卡尔迈勒一上台,就要纠正前任的错误,他特赦了大量的政治犯,恢复他们的权利,同时在政权中安排了一定的反对派。在经济上也废除了激进的土地改革,尽量少干扰民间的正常经济行为。在政治上,强调种族融合,普什图人、塔吉克人、乌兹别克人、哈扎拉人、土库曼人都享有同样的权利,同时限制宗教领袖毛拉们的权利。教育上虽然推行计划式教育,但也同样推行世俗化教育。

在整个卡尔迈勒政权时代,喀布尔的女性们仍然保持着现代派的着装,女人们一样抛头露面,公开工作。这样的成就在当时没有人在意,可是对比现在,回头一看,却感到是多么令人珍惜。

如果阿富汗能够停留在卡尔迈勒设计的轨道上,那么时间长了,或许阿富汗会成为一个类似于乌兹别克斯坦的国家,虽然带着许多经济问题,但至少实现了世俗化,最重要的是保持了和平与统一。

可惜的是,人们并不认同卡尔迈勒政权,在反抗他的同时,把这个政权中最优秀的特点都给打碎了。为了反抗政权,人们甚至愿意接受极端宗教组织的领导,结果女性解放、世俗化、教育的成就全都随风而去,阿富汗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战场,人民也陷入了极端的贫困化,丧失了最起码的安全。

阿富汗人听了我的问题,大都不会回答。后来有人终于跟我说:阿富汗人永远不会服从于外来人扶持的傀儡政权,就像之前对英国人和现在对美国人一样。

对于这个问题,我个人的总结是:从阿富汗中立政策转向东方政策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选择。达乌德的转向,让一批激进的年轻人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并最终推翻了达乌德。苏联要想去除这些激进者,只有出兵扶持一个温和政权这一条路。可是,这个政权却不可能得到阿富汗人民的支持。与此同时,一旦苏联入侵,外部势力必然为了反对苏联(而不是帮助阿富汗人民)而介入。这种混战的结果,就是苏联的退出,以及极端势力对阿富汗的破坏。

苏联在中亚之所以能够世俗化成功,是因为他们控制了整个国家机器,并镇压了一切反抗者,建立了足够稳定的政权。可是苏联却无法在阿富汗建立一个足够强大的政权。傀儡政权只控制了几个大城市,至于乡村,却保持了独立和反抗的姿态。

苏联原本以为建立起傀儡政权后就可以撤出大部分军队,只保持一定的军事存在就可以了。但入侵后,苏联领导人却发现,一旦撤军,这个傀儡政权会立刻倒台。为了避免倒台,必须保持大量的驻军。这些驻军又成了反抗者们袭击的目标,成了苏联沉重的财政和军事负担。

不过,苏联入侵的非正义性,并没有增加反抗者的合法性。当我们现在再回头看一看当年的反抗者们和他们的后台,才会发现这群人是多么地可怕。

阿富汗不幸在,不管是入侵方,还是帮助他们反抗入侵的国家,都充满了野心与阴谋。 Ec9c1OTCAYSUT6blUYU7W8Q+0o5mSVR/YvDt1NZVXMNjK39IDpfi64QC6zppdA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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