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脱是一个浪漫的词,在藏语中的意思为“隐藏的莲花”,墨脱因此被称为“莲花秘境”。它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巨大的海拔落差,使墨脱同时具有热带、亚热带、温带及寒带并存的立体气候,几乎囊括了森林、瀑布、峡谷、湖泊、雪山、冰川等各种景观。对于这片圣地,我的心中充满向往。
2001年8月10日,我走到了西藏的波密县。在县政府签字盖章后,我开始采购食物。从波密到墨脱这段路程,我要在冰天雪地中翻山越岭,艰难跋涉,很难找到吃的东西。
波密县城位于念青唐古拉山东段和喜马拉雅山东段之间,县域内有独特的自然风光——茂密的原始森林、洁白的冰川和星罗棋布的湖泊盆地。
第二天一早,我带了十个馒头、五个烤饼就出发了,很快踏上了从波密县城所在地扎木镇到墨脱县城的扎墨公路。这是到达墨脱的唯一道路,并且只有在每年的8月至10月才能通行。据说,扎墨公路的修筑经过了极其艰辛的历程。从1975年到1994年,这条路一直修修停停,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竣工的时候,政府格外重视,在扎木镇举行了通车仪式。但没过多久,这条耗巨资修成的公路在只开进一辆卡车后就全线塌方了,而这辆车开到墨脱后就成了永久的“文物”,见证着扎墨公路最初通车的历史。此后,这条公路陷入了“修了塌、塌了修”的怪圈。截至那时我已在外行走了三年多,这样一条怎么也修不好的路还是第一次听说。
当天,我准备翻越嘎隆拉山口,这里每年大约有七个月是被大雪封住的,如今正是可以通过的时候。如果从波密往墨脱转运物资,也要在大雪融化的几个月中进行。我看到山口还有大量积雪,就用手杖探了探,最深的地方大概有两米。虽然找不到一条像样的路,天上又下着雨夹雪,但我还是决定冒险一试。
我就这样一步一滑地走了一天,直到将近晚上9点的时候,我才走到扎墨公路45公里处。这里海拔3400米,对面是冰川,而雨雪一直没停。我实在找不到支帐篷的地方,只好用三层塑料布把背包裹好,背在背上,再穿好雨衣,靠在一处山窝子里的大树下过夜。
我不敢睡着,怕被冻伤或冻死。到了半夜的时候,眼皮不住地打架,头一歪,我就立刻一激灵,猛地站起来。就这样,我不停地打着盹,但每隔二三十分钟,就强迫自己站起来活动一下。那时,雨衣已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全身都被淋湿了,就像泡在冰水里一样。
雨雪慢慢地变小了,我把背包上的塑料布揭下来一层,裹在身上,过了一会儿,身体才觉得暖和些了。
就这样,我在寒冷与困意中,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当背起行囊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冻得麻木的腿脚根本不听使唤,我在原地活动了好一会儿,才迈开步子继续前行。
下午,我来到扎墨公路80公里处,俗称“80K”。公路在这里又断开了。所有进入墨脱的物资都要在这里转运,靠人背进墨脱县城。由于一整夜没睡,再加上走了大半天路,身体异常疲乏。于是,我决定在附近的小店里住下,烘烤一下湿透的衣服,再买一瓶白酒以备不时之需。这里的东西奇贵无比,外面几块钱的东西,在这里要翻上十几倍。
经过一夜的休整,体力有所恢复,下一步准备穿越蚂蟥山。我扎紧了裤腿、袖口,系好了鞋带,并且在身上洒了很多风油精。
虽然我之前经历过蚂蟥,但当我再次亲眼看到草丛、树叶、石缝里趴着密密麻麻的蚂蟥时,仍然恐惧和恶心。那些小虫子缓缓地蠕动着,让人看了心里直发毛。它们无孔不入,有些跳到我的衣服上,但很快被风油精熏掉了。
一连几天都要走这样的路,简直就像一场无法结束的噩梦。有时在没有人和蚂蟥的地方,我就直接脱光衣服,从头到脚寻找蚂蟥。一般的蚂蟥有半个牙签大小,但它吸饱血之后,甚至能达到蚯蚓一般粗。而我几乎每天都能在身上找出十几条甚至几十条正在吸血的蚂蟥。
一路上,偶尔能看到背夫,他们大部分是门巴族人和珞巴族人,也有藏族人和汉族人。一年之中,他们有半年时间是在背运东西,另外半年由于大雪封山,才有时间歇息。这些人当中也有妇女,经常是走到哪里就露宿在哪里。在地上铺上一层树叶,再盖上一块塑料布,几个人挤在一起,互相取暖。有些人连续几天背着钢筋水泥翻山越岭,当东西放下的时候,人一下就瘫倒在地,死在那里,还有的人不幸滚落悬崖或掉进江里。
2001年长满了青草的墨脱县政府
沿着雅鲁藏布江东岸行走,路面非常狭窄,行人勉强通过。在这么艰险的路上,背夫背着物品贴着峭壁前行。有一个门巴族汉子背着一台冰箱,已连续走了五天路。沉重的冰箱压弯了他的腰,而他依然顽强地坚持往前走。我看得胆战心惊,不时为他捏一把汗。
我走了几天,才到达墨脱县城。县城很小,只有几十户人家。所有的行政部门都在一个院子里,并且大门紧闭,进进出出的人只走侧门。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县的交通工具就是双脚,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
我去县邮政局取钱、盖邮戳时,发现邮戳上的日期竟然是一年前的。工作人员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当天的号码,最后只好给我盖上了一年前的邮戳。我想,这在中国邮政史上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吧!工作人员还为我写了几句鼓励的话,让我尤为感动。
从邮局走出来,我找了一家四川人开的小饭馆,这一路上担惊受怕,精神高度紧张,早就饿疯了,想好好地犒劳一下自己,补充一下体力。
看了看菜单,发现菜价高得离谱,一小盘土豆丝标价28元,一瓶过期的普通啤酒20多元,就连一个鸡蛋都要5元。物价之所以这么高,主要是因为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外面花大气力背进来的。听店主讲,有一个到这里来修桥的施工队,买一头120斤重的生猪,花了3500元。
由于东西太贵了,犒劳一下自己的想法只好放弃。我决定只喝免费的酥油茶,就着一元钱一个的馒头,边吃边琢磨下面的行程。过了一会儿,我抬头问服务员:“我吃了多少个馒头了?”
她说:“27个了!”
当时我心中一惊,27个馒头就得27元钱,看来今天有些奢侈了!每个馒头有2两,而我居然还没吃饱,还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我想,这大概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又经常断粮,肚子里没有什么油水吧。
付了27元钱,我走出小店,路边有卖熟玉米的,2元一个,我又买了两根熟玉米吃下去,这是我在路上吃得最多的一顿饭。
在邮局时,工作人员拿出一些信,请我顺便帮忙带出墨脱,我随即答应了,把信件包好放入背包里。后来,我滑溜索过雅鲁藏布江,穿过无人区,把这些信带到了米林县,投进邮筒,全部寄了出去。我就这样为墨脱邮局当了一回邮差。
事实上,这不是我第一次当邮差了。在独龙江乡邮政所,我也帮他们把信带了出来,他们那边由于交通不便,每封信的平均成本至少在20多元钱。后来我到西沙永兴岛,又当了一回邮差,帮那些守护岛屿的战士寄出给父母或未婚妻的信件。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但能帮他们把思念送到亲人身边,我很高兴。
雅鲁藏布江
从墨脱县城向南,我用了近一天的时间,走到了背崩乡。背崩是墨脱县最南面的一个乡,从这里沿着雅鲁藏布江顺流而下,就能到达印度。整个镇子依山而建,房子大多是用圆木建的,散发着朴素的原始气息。
这里也是门巴族聚居地,他们主要靠背运、捕猎维持生计,淳朴热情。背崩乡乡长桑杰多吉郑重地为我签字盖章。晚上我们一起看了电视。全乡只有这一台电视机,它对他们来说非常珍贵。
走在雅鲁藏布江边,我看到一座被洪水冲垮的吊桥。桑杰多吉乡长告诉我,这座桥是解放军在解放初期为墨脱修建的一座钢索吊桥。修桥用的主钢绳,是几十名解放军战士和当地群众扛在肩上,一步一步从林芝穿越多雄拉山翻越“老虎嘴”,共同运进来的。修好后命名为解放大桥。这座大桥打通了墨脱县和外界的通道,但是现在大桥已经被江水冲毁了。从去年开始,政府就开始筹备新建一座大桥,仍然称为解放大桥,建桥所用的建筑材料,也还是需要靠人力背运的方式一点点运进来。
我想起路上遇到的背夫,想起修桥的解放军战士,墨脱的每一件物资都凝聚着他们的汗水,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准备过雅鲁藏布江。可大桥被洪水冲走了,只能滑溜索过江。溜索异常粗糙简陋,一个小铁框,铺上几块木板,能站上三四个人。铁框四周只有一圈围栏,人一站上去就开始摇摇晃晃,而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雅鲁藏布江,人一旦掉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这里的孩子们几乎不出门,也有很多村里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险峻陡峭的大山,就是因为怕滑溜索。我站在江边望着对岸,不由得胆战心惊。
那天过江的人较多,等了很长时间才轮到我。我将九十多斤重的背包移上了小铁框,一同滑向对岸。江上的风很大,我尽量不往下看,以减少心中的恐惧。
雅鲁藏布江上运木材的牛皮筏子
2001年8月15日,背崩乡政府门前可爱的门巴族小女孩
溜索滑到中间的时候停住了,要到达对岸就只能依靠大家用双手往前捯。但光靠小铁框上几个人的力量显然非常不够,并且溜索因长期的磨损,表面变得非常粗糙,双手被扎得钻心疼。我们几个人都焦急万分。幸好对岸有人帮忙,用绳子把我们拽到了岸边。如果对岸没有人,那就得靠我们的双手一点点捯过去。据当地的人讲,溜索曾经出过事故,有人和牛从溜索上面掉了下去,瞬间就消失在滚滚的江水中。
过江之后,我又翻越了几座山,走到了一个叫“老虎嘴”的地方。“老虎嘴”是个“V”字形的大峡谷,地势极为险峻。贴着岩壁的盘山小路,不到一米宽。小路又湿又滑,我弯着腰,侧着身,贴着岩壁,不敢有丝毫放松,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这个时候绝不能往山下看,因为山下就是万丈深渊,看了只会让你头晕目眩,如果有恐高症则更加危险。我通过“老虎嘴”,又走过了一段险要的小路,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2001年8月19日一早,我向多雄拉山挺进。大约用了两个小时走到山脚下。
雨雾很大,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山顶。我看见好几条由冰雪融汇而成的瀑布倾泻而下,非常壮观。
听当地人讲,前一年冬天,十几名背夫从多雄拉山往解放大桥那边转运物资,在路上遇到了雪崩,所有人都遇难了,有的至今还没找到尸体。上山时,我在路边看见了很多被压弯了的槽钢,它们就散落在乱石之中,那应该就是那些遇难背夫转运的物资。
又用了近三个小时,我登上了海拔4300米的多雄拉山。山口的气温很低,风也很大,我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身体被风吹得直往后退。下山的时候,我不小心崴脚了,踝关节立刻肿了起来。疼得我坐在地上冒汗,很久才能站起来,咬着牙、忍着疼痛,勉强支撑着继续往前走。
背崩解放大桥被冲毁后,滑溜索过江是从米林县进入墨脱唯一的方式
多雄拉山的背夫
下午4点45分,我终于到达了派乡(现为派镇)的转运站,赶紧找到一个小旅馆住下休息。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这些天在雪山、悬崖、密林、蚂蟥区以及滑溜索渡江的经历,仿佛电影里的镜头,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值得高兴的是,2013年10月扎墨公路终于正式建成通车,结束了中国最后一个县不通公路的历史。当年背夫翻越的嘎隆拉雪山隧道也贯通了,2021年5月墨脱与外界相连的另一条公路派墨公路也全线贯通。
2004年二代解放大桥建成通车,2016年三代解放大桥也建成通车。随着解放大桥的建成,扎墨和派墨两条公路的全线通车,墨脱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门巴族人和珞巴族人也不再以背运为生,他们种植茶叶、亚热带水果,大力发展藏药、旅游等特色产业。墨脱县2018年实现整县脱贫,2019年更是退出国家贫困县。
背崩的三代解放大桥,见证了墨脱的蜕变,也见证了我们伟大祖国西南边疆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