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离世给这个本就脆弱的家庭带来了致命一击,让这个家变得支离破碎。二哥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三哥离家出走了,爸爸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冲我发火。我理解爸爸的苦衷,只能默默忍受着。
1977年春天,爸爸带着我离开了呼兰这个伤心之地,来到五常县(1993年撤县设市)开始新的生活。
在五常县一个小村庄落脚后,我向爸爸提出了继续上学的要求。但爸爸说他近年来身体不好,劳动一天之后,需要我在家给他做口热饭吃,让我再委屈一下,别去上学了。看着爸爸那憔悴的面庞和早生的白发,我只好含泪答应了。
长期的体力劳动和挨批斗遭受的折磨早就压垮了爸爸,只不过为了这个家,这个东北汉子一直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但他终究没能扛住生活的摧残,在妈妈离世两年后即1979年秋天的一个深夜,也撒手人寰,那一年我还未满十六岁。
爸爸去世的那个夜晚,只有我一个人在他身边。目睹爸爸的离去,我没有惊慌,没有害怕,生活的磨砺使我拥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着和冷静。强忍内心的悲痛,我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安葬爸爸。农村讲究人死后入土为安,很多有老人的家庭早早就备好了寿衣、寿棺。可是我们家家徒四壁,连日常生活都难以为继,更别说准备寿衣、寿棺了,难道就让爸爸的遗体僵在炕上吗?不行,就算借,我也要将爸爸好好安葬,让爸爸有尊严、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摸了摸爸爸的遗体,他还是温热的。为了防止遗体变硬,我把家中仅有的两条棉被都盖在爸爸身上,然后小心地锁好房门,出去给爸爸借寿衣、寿棺。
安葬父亲后,我离开家乡(中国国家画院画家萧四五先生画)
顶着屋外的秋风,我径直向村里生产队长赵大爷家跑去,因为我知道赵大爷的女儿刚给他做好了一套寿衣。敲开赵大爷家的门,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乞求:“赵大爷,我爸死了,求您把寿衣借给我爸,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赵大爷长叹一声,把我扶起来:“可怜的孩子,快起来,我借给你就是。可是只有寿衣也不行啊,你有寿棺吗?”
“没有,我听说邻村那大爷新打了一副棺材,我想去借!”
“行,咱们先回你家把寿衣给你爸穿上,你再赶紧去那大爷家。”
给爸爸穿好寿衣,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又一头冲进夜色中。漆黑的深夜里,只有我一个人狂奔在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上。我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恐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儿,再快点儿!
借棺材的事情也出乎意料地顺利,也许是我的孝心感动了那大爷,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可是,棺材这么重,怎么拉回去呢?那大爷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让我在他家里暖和一下,等到天亮去生产队找几个人帮忙,再借一辆马车把棺材拉回去。
天刚蒙蒙亮,我们便赶着马车拉着棺材回到了村里。我远远地看见家门口聚集了不少人。原来,乡亲们听说我爸爸去世了,都一大早前来帮忙。
在赵大爷的指挥下,大家小心翼翼地把我爸爸的遗体抬进棺材里。当木匠把又粗又长的铁钉钉进棺材盖时,跪在棺材前面的我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放声大哭。那把大铁锤在我眼前用力地挥起,又重重地落下,一下、两下,咚、咚,那巨大的声音敲击在我的心头,仿佛每根钉子不是钉在棺盖上,而是牢牢地钉在我的心里。我一次又一次扑上去,抱着棺材,哭得泪眼模糊,双颊麻木,最后瘫坐在地,差点儿晕了过去。
直到今天,我只要流泪,整张脸就变得麻木。我很少哭,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在赵大爷和乡亲们的热心帮助下,第二天上午9点爸爸就体面地安葬了。等众人渐渐散去,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慢慢止住哭泣。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了,这个世界上跟我最亲的两个人都离开了我,未来我该怎么办?心里五味杂陈,有悲伤,有委屈,也有对未来的担心和迷茫。
一连几天,我跑到爸爸的坟头哭诉。累了,便睡在坟头。醒了,便静静地躺在山坡上,仰望蓝天,想着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我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爸爸生前告诉我的那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儿子呀,你一定要活出个人样……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我逐渐认识到,一个人的命运必须靠自己来把握。与其每天沉浸在痛苦和胡思乱想之中,不如到外面去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
我在父亲的坟前守孝七天。然后,我变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粮食和柜子,在第一时间还上赵大爷的寿衣钱和那大爷的棺材钱。感谢在我最艰难困苦的时候向我伸出援手的赵大爷、那大爷和乡亲们,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
在爸爸坟前磕头辞别后,十六岁的我背起行囊,揣着仅剩的二十七块四毛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