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一直会有意识地回避哲学,感觉哲学过于深奥,自己悟性不够,担心悟错了方向以致“走火入魔”。因此,当拿到这本书时,我有点儿庆幸它如此深入浅出,同时也有些好奇,这本讲述不安情绪的哲学书,会对哪些人起到抚慰心灵、驱散不安的作用。
但是,就在我着手翻译本书之后,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很多重大的变化。每一个变化都带给我强烈的不安。虽然自己表面平静,应对也还算周全,但是身体非常诚实地将这种不安表现了出来。以前感觉生活虽然平淡,但终归是在有序地推进,就像每个轨道都会通向它的目的地。这一系列重大变化让我真切地意识到什么叫“未来不可预知”,什么是“生活的不确定性”。
《不安的哲学》选择在这个时间节点与我的生活发生交集,是一种很玄妙的缘分。当在书中看到自己一时无法认同和理解的观点时,我会格外耐心地去感受,并尝试说服自己接受。以往翻译书稿时我也会这样做,从而确保译文流畅,逻辑清晰。但在翻译本书时,我感觉更多的是确保自己不放过任何一个缓解不安的抓手。
作者岸见一郎著有《被讨厌的勇气》《幸福的勇气》等畅销书,其主旨是帮助人们在人际关系中获得幸福。这些书能够畅销,足见人们追求幸福的愿望是多么强烈。“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安。特别是在近几年,人们看到了太多无常,目睹了太多无序,体会了太多无力,个体的不安被进一步放大,我想这就是作者要将“不安”定为本书主题的原因吧。
作者和我们身处同一个时代,却在文中援引了阿德勒、三木清以及其他古希腊和近现代欧洲哲学家等大量的观点。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同时代的哲人真的能帮助我们解惑释疑吗?不要说两千多年前的苏格拉底了,即便是一百多年前的阿德勒和三木清,他们也没有经历过互联网时代,不知道人际关系可以经过数据化形成社交图谱,更不知道什么是用增强现实技术感受镜像世界。他们的不安,会不会比我们的更简单,更容易解决?
直至翻译完全书,我才知道自己的担忧都是细枝末节。虽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安,但是人生最大的不安不过那么几种——如何面对自身的疾病、衰老和死亡,以及如何与他人交往。不安跨越人类的历史,跨越性别和国界,是我们共同的情绪。
本书先分别剖析了人际关系、工作、疾病、衰老、死亡带来的不安,最后提供了一些消除不安的方法。与一位朋友交流书稿时,她对“疾病的不安”和“死亡的不安”中一些内容充满疑惑:在我们的意识里,一个生病或衰老的人,难道不是理应得到照顾吗?还要说什么“患者做出的贡献”,以此缓解患者心中的不安?我一度也深以为然。
《了不起的盖茨比》第2章第一句话曾让我感觉到有些高高在上,直到中年再读,才知道那是一句箴言:
在我年纪更轻、见识更浅时,父亲曾给我一个忠告,它至今仍在我脑海萦绕。“每当你要批评别人时,”他告诉我,“要记住,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条件。”
因此,虽然不安是人类共有的情绪,但是不安的起因可以千差万别。如果你拿起《不安的哲学》,却不能对每一个观点都感同身受,那么,恭喜你,说明你还没有经历同样的不安。作为译者,我无法揣测作者的全部意图,但是我由衷地希望,这本书可以成为没有退路的人的一个退路、一个安慰、一个支点。
既然我们迟早会面临不安,就让我们先了解不安。如果运气够好,我们或许可以消除已有的不安,并平静地等候下一次不安的到来。
人生无常,如果能够知道下一秒会发生的事情,那么人或许就不会感到紧张不安。但是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只知道明天总会到来,并且在它到来的那一刻,你和我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即使我们能幸运地活下来,但是一旦遭遇突发灾难或事故,那么这个不幸的节点,就会成为在前一天还完全无法想象的未来。如同福岛核电站发生核泄漏事故时,很多人在猝不及防的灾难中侥幸逃生。而时至今日,还有很多人背井离乡、漂泊在外。
即便我们没有遭遇自然灾害或核泄漏事故,当遇到自己或亲人罹患重病时,是否也会瞬间产生人生看不到未来的感觉。 有些人仅凭想象就以为自己能预见未来,但其实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不幸的事。
尽管如此, 难道我们不正是因为人生不可预见,才更想活好每一天吗? 我们工作,我们学习,相信只要付出就会有所收获。如果不论努力与否,结果都一样,那么我们可能就会失去奋斗的动力。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们完全能够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这样的人生几乎就失去了“活一遭”的价值。
有些人即使不能准确地预测未来,但一想到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也会感到绝望。这种人的人生,大抵一路顺风顺水,从来没有尝过挫败的滋味。实际上,没有人能够保证将来能和当下一样事事顺心。
当然,有一点非常确定,那就是任何人都难免一死,而且恐怕没有人会因为这个确定的结局而感到安心。因为我们知道的只是死亡终将到来,至于死亡到底是什么样子,会在何时、以什么样的形式到来,却不得而知,所以不安在所难免。
因未来不确定而感到恐惧的人,通常也害怕变化。 对他们而言,只要保持不变,就能拥有确定的未来,就不会感到不安。在他们预想的未来里,只要发生些许变化,他们就会再次感到不安。
个体心理学的先驱、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在《性格心理学》中对此分析如下:“还有一些人,当他们打算做某件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总是焦虑不安,不管这件事是离开家门、告别同伴、找一份工作还是坠入爱河。”也就是说,这类人在没有任何实际行动的时候,就开始不安了。
我们身边的确有一些人充满自信,他们坚信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会一帆风顺,因而很少会不安。特别是那些一直能够心想事成的人,更不会感到不安。可惜的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事实上,只要走出家门,我们根本无从知晓外面将会发生什么。有人甚至因为害怕外面的世界,而选择待在家里。这类人即便外出,也一定要有人陪伴左右。因为他们相信,即使自己犯迷糊,只要跟着陪自己外出的人,就可以平安抵达目的地。但如果独自外出,就要自己费神查找路线。
即使没有迷路,他们也无法确保路上不会遇到其他突发事件。例如地铁停运,会使他们被迫放弃计划好的交通方式,采用其他交通工具出行。这类人不习惯应对突发事件,所以仅仅因为预想到有可能发生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就索性放弃独自外出。
除了对出行的不安,几乎每个人在面对工作时也会感到不安。记住工作的每一个细节已是不易,更加困难的是,还要处理好职场中的人际关系。没有什么工作是靠一己之力就可以完成的,而工作中我们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幸运的是,我们可以把职场上的人际关系定义为“工作关系”,这样的话,看似困难的事情也就变得不再困难,因为我们无须把同事变成朋友。即使不得不和自己讨厌的人一起合作,那也只不过是工作关系,一旦离开公司,就可以把这些人和事抛在脑后。
如果说工作关系可以一“抛”解百忧,那么工作以外的人际关系就没这么容易处理了。面对陌生人,我们会因为担心自己会给对方带来不愉快的感受,而感到不安。面对亲近的人,我们也会因为太亲近,反而更加在意对方的感受,而感到不安。
再来看恋爱关系。阿德勒说,人们在恋爱时会感到不安,而恋爱关系比朋友关系更难维护。相对于其他关系,在恋爱关系中,双方的心理距离更近,相处时间更长。虽然有人说婚姻是修成正果的恋爱,但是坠入爱河并非两人恋爱关系的终点。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人们必须学会面对新的不安。毕竟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因为婚后生活不理想,而以大吵一架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婚姻。
两个人的关系不可能如开始交往时那样永远保持新鲜感。 如果一个人在恋爱中经历过挫折,那么当他(她)再一次坠入爱河时,难免会因为担心重蹈覆辙而不安。
再来看亲子关系。因为羁绊最深且持续时间最长,所以亲子关系比任何一种关系都更容易使人陷入困境。父母和子女即使因性格不合而无法和平共处,也很难一拍两散,各奔东西,爱与责任牵绊着彼此。特别是当父母日渐衰老,我们会在床前尽孝直至生离死别的那天,一想到要面对这样的事,难免又心生不安。
生、老、病、死,都会让人不安。很多人在努力延缓衰老,关注自身健康,使自己尽量远离病痛。但是,没有人能逃过岁月的洗礼,也没有人能百病不侵,更没有人能够长生不老。
当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时,每个人的生活都因此蒙上了阴影。人们不得已改变了原有的节奏,生活充满不确定性,到处弥漫着不安的情绪。这份不安也源于不能预见未来的人生。
当一切不在掌控之中时,我们就会感到不安。人面对死亡的不安也源于此,谁都不知道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面对死亡,这些都不由我们做主。
有些人觉得自己驾车要比坐飞机安全,实际情况却是车祸造成的死伤人数远比空难多,但是因为自己驾车让人感到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所以人们反而感到更安全。
更有甚者,明明惧怕死亡,但也会在得知自己罹患重病时选择自杀。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想把选择权握在自己手里。死亡实在是太让人恐惧了,以致在死亡面前,一些人的举动往往令人难以理解。
此外,有些疾病会带来持续的、剧烈的疼痛。 疼痛本身就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但更让我们感到恐惧的是无法控制疼痛。 还有一些人一直对自己的身体几乎不关注。虽然他们不一定身患严重的疾病,不会产生悲观的情绪,但当身体出现轻微不适时,他们也会意识到自己与身体之间出现了无法协调的问题。年轻健康时,无论工作多么疲劳,只要休息一晚第二天就能恢复活力;可上了年纪之后,稍微劳累一些就感到无法恢复。
我们无法控制自己,更不能控制他人。 每个人在意识到“没有人生来就必须满足他人期待”这件事之前,都坚信自己可以影响甚至控制某个人。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父母总是希望孩子能按照他们的规划成长。有些孩子,因为父母的控制欲太强而无力反抗,会选择顺从父母安排的人生;有些孩子会不断质疑,认为自己的人生应该由自己做主,从而选择反抗父母的意志。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无法满足他人的期待时,他就会意识到,自己也无法控制他人。 对于那些一直为满足他人的期待而努力的人,也更容易倾向以同样的方式去控制他人。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和他人的想法一致。
一个人是否能够完全了解他人?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所以退一步说, 与人交往的正确方式其实应该是“以无法完全理解对方为前提的 ”。再回到亲子关系的问题,部分父母之所以认为自己是最了解子女的人,恐怕是因为想要控制子女。所以,当父母意识到自己无法控制子女时,他们就会感到不安。
未来不可预知,世界变化太快,事情该来就会来,根本不受个体的意愿左右。当然,这并不是说,未来会发生什么早已注定,只是我们无法预先知道;而是说, 大多数事情其实不受我们的意志掌控,并且即便无法控制,我们也不能彻底地放任、无所作为,而是要努力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当然,我们会暗暗祈祷,事情能如我们所愿。但是,即使我们心里有最乐观的预期,恐怕也无法驱散不安的阴云。这就如同即使在危险面前闭上双眼,危险也并不会因为我们看不到就不存在。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我们都是在看不到未来的情况下,在无法预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一步一步地走完自己的人生。 有趣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因为未来不可知而感到不安,有的人甚至因为未来不可知而感到兴奋,并且充满期待。
哲学家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曾经在《新世界》中就“何谓不安”给出以下答案:“所谓不安,是指当人们面对未知的事物或不可掌控的事物时,拼命想要做出反应、努力掌控的情绪。然而,一切尝试控制现实的企图,都逃不过失败的命运。”
我们无法掌控未知、不可控之事,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事情不是到此就结束了。例如死亡是未知的,但即使我们接受“死亡是不可控的”这件事,也无法消解对死亡的不安情绪。德波顿在《新世界》一书中说过:“我们必须意识到,控制不安的情绪是不可能的事情。”对于这一点,我持有不同的意见。
还是在《新世界》中,德波顿指出,古希腊、古罗马时期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家们认为,想要恬淡、平静地生活下去,只需要相信生活不会永远一帆风顺。这看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但哲学家们的这个想法过于乐观,我难以认同。
对于德波顿的另一个观点,我也不敢苟同。德波顿认为:“让内心平和的唯一方法,就是做出最坏的预想。这样,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会令你沮丧,因为你已经做好了迎接最坏结果的心理准备。”
我虽然并不支持毫无根据的盲目乐观主义,但是一直认为我们其实可以更加积极地面对生活。
本书首先分析了何谓不安,然后引领大家学会如何克服不安的心理,最后带领大家思考怎样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
我曾经在《阿德勒生存心理学》一书中写下这句话: “夜半惊醒时,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可能每个人都会意识到,自己就在上一秒无限接近了死亡。” 有意思的是,在本书的校稿上,我看到编辑批注了一行小字:“我就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这让我多少有些惊诧,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不会陷入不安的人。
对我而言,身体的原因自不必说,想到此时此刻世界上发生的各种事情,我就会不安,也会在夜晚惊醒。我想把这本书送给所有在不安中辗转难眠的人,哪怕只能带去些许的慰藉,也会让我心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