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外公

18岁那年，我离开布鲁克林，来到了曼哈顿。

我考上了亨特学院 ，当年那里招的全是女生。乔吉甚至比我还兴奋，入学第一天他就专程雇了辆计程车来看我。这一趟少说也得花10美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车子就停在教学楼的外面，我一下课就看见他故作潇洒地倚在车上等我。他显然为这次见面精心打扮了一番，不仅穿了三件式的西装，还戴了一顶帽子。“我的小妹妹现在是大学生了。我必须亲自来瞧一瞧。”说完这句话，他亲了一下我的脸颊，又拍了一下那辆计程车的引擎盖，扭头坐回了车里。那派头，简直了！

两年后，我邂逅了你外公。

那是在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公交车上。那天我坐在车上，腿上放着我的数学作业。我从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一个穿着男生联谊会毛衣和一双旧鞋子的年轻人正一寸一寸地往我这边挪。起初，我以为他想过来搭讪，后来我才发现，他感兴趣的不是我，而是我面前的作业。他很费力地看着那一个个数学方程式。车上很挤，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越过了我的肩膀，牢牢地盯着我的作业纸。你猜怎么着？我开始故意犯一些愚蠢的错误，比如把数字弄混。事实上，我的数学一直很好，这得归功于我那几个哥哥。但眼下这个男人在我头顶上盯着我，呼吸时把气都吹到我的脖子里了，我必须捉弄他一下。于是我故意在答案后面随便加一个零，或者把正确的答案划掉，全改成错的，而且每一笔都写得很大、很醒目。我对天发誓，你外公直到今天都没有看穿我当时的小心思。

可想而知，他立即像找到什么宝藏似的，得意地喊道：“错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们在一起的这70年竟然是由一个“错误”开始的。于是我转过头去，狠狠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在公交车上被一个陌生人批评。”他笑着回答：“我可没有批评你，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当时用的是“ain’t” 这个词。好好的一个犹太青年，说起话来却像个乡巴佬。可就在那一瞬间，不知是因为他那张圆脸上嵌着的那双蓝眼睛（那是我见过的最蓝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一丝洋洋得意，我当下就做了个决定。我挪开两个座位，把笔记本往中间的空位上“啪”地一扔，然后把铅笔递给他，对他说：“既然你这么想帮别人做作业，那就请便吧。”

他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道：“汉克·贝尔，城市学院 工程系。”

我礼貌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回敬道：“波比·奥蒂斯，亨特学院数学系。”

三年后，我们又坐在了一起。这一回摆在面前的不再是数学作业，而是我们婚礼上的酒酿樱桃。

话说我和你外公在公交车上相遇之后，第二天他就开车来接我了。他从朋友那里借来一辆老式旅行车，开着它来到位于西街的我父母家。这应该算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吧。他下了车，向我母亲做了自我介绍（她当时什么也没说），我便随他出去了。那天我戴了一串假的珍珠项链，那是我考上大学时乔吉送我的。出门上车时，我感觉到了自己在你外公心里的分量。他昂首挺胸地走上前来，一手为我打开车门，另一只手牵着我直到我坐进车里。

他意气风发地坐进驾驶室，转动车钥匙准备出发，只听车子发出了一阵可怕的隆隆声，随后就“砰”的一声熄火了。他又试了一次，尽管引擎声嘶力竭地配合着，但最终还是没能发动起来。我们尴尬地坐在车里，一句话也没说。见你外公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实在憋不住了，把头往后一仰，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起初他感觉备受打击，还一个劲儿地转动车钥匙试图让车子动起来，后来他也不得不放弃，索性跟着我一起笑。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灿烂的笑，我当时就感觉小鹿乱撞，一颗心差点儿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颤一颤的，那双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就像是从他脸上消失了一般。我明白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张笑脸和这个人，为了他我做什么都愿意。假如人死后还被允许看见一样东西，那我一定会选择你外公那张极富感染力的笑脸。

我们总不能一直饿着肚子坐在这辆破车里吧，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于是，我把他带进屋去，在楼梯下面冲楼上大喊，终于把我哥哥利奥喊下来为我们当司机，那天的约会才总算没有泡汤。我们去了一家犹太熟食店，一人吃了一个和你脑袋一样大的牛肝三明治，我还点了一份鸡蛋奶冻作甜点。他开来的那辆破车在我家门口停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有人来把它拖走。

至于我大学毕业后你外公如何拿着一枚在伍尔沃斯百货买的小戒指来向我求婚这件事，我记得我已经和你说过不下一千次了。那枚小巧的戒指上刻有一个凹槽，在阳光下看就像是镶了一颗钻石。他当时激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也几乎是哭着答应了他的求婚。我敢保证，那句“我愿意”绝对没有人比我回答得更响亮。

但我父亲却不看好这门婚事。他压根就瞧不上这个开着一辆破车的穷小子。可见一到女儿谈婚论嫁的时候，他就把那些“进步”的观念忘得一干二净。我当时一心只想嫁给你外公，于是，一天早上我看着他说：“我今天就想嫁给你。”说完，我们直接就去了婚姻登记处，还顺道去法院附近的街角商店花三美分买了一束满天星。我们就这样偷偷结了婚，一个人也没告诉。从此，你外公每天晚上都要对我说：“晚安，贝尔太太。要是我第二天见不到你，贝尔太太，那就连早安也一起说了吧。”

几年后，我们在所有亲友的见证下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婚礼当天，我身穿洁白的婚纱缓缓向他走去。我隔着面纱冲他眨了眨眼睛，他立刻就回了我一个同样的眼神。在婚礼的宴会上，他举起手中的苹果酒对我说：“敬我此生的挚爱。我愿一辈子以她的幸福为幸福，满足她所有的心愿。”

〇记2011年的一次通话〇

波比：贝丝，你总爱把自己打扮得一身黑。

贝丝：瞎说！没有的事儿！

波比：你在雷切尔的婚礼上穿的就是黑色。

贝丝：穿黑色怎么啦？

波比：看起来就像在服丧。那会儿可是夏天啊！

贝丝：可我就喜欢那件裙子。

波比：喜不喜欢不重要，你偶尔穿点带颜色的衣服会“死”吗？比如蓝色、粉色？你不妨先试试那种非常浅的粉色。人家现在都流行穿霓虹色。

贝丝：“人家”是谁呀？

波比：所有女孩子呀。

贝丝：你确定是所有女孩子吗？

波比：可不是嘛！杂志上的流行专栏里到处都是霓虹色系的包包、腰带、羊毛衫，要什么有什么。

贝丝：呃，这些东西听着就不怎么样。

波比：这样吧，你用我的信用卡去布鲁明戴尔百货给自己买几件好看的、看起来不那么沉闷的东西吧。

贝丝：哈！直说吧，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中间没有丝毫停顿。

波比：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该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