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来,关于近代中国开埠通商的变化,学界已经获得很多的事实与经验。柳诒徵即如是总结:“经济之变迁无它,吸收散殊之各点,集中于新辟之地,……集中之法第一在通商开埠,商埠之开始多迫于条约,继则自保利权,轮船走集,货物委填,其附近各地与之关联者,罔不仰通商大埠之鼻息。而此通商大埠,又听命于各大商场,铜山东崩,洛钟西应,牵连钩贯,而赢亏消息,恒不能自主。此数十年间经济变迁之主因也。”
近代华南地区的开放口岸与时间如下:广州(1843年)、香港(1843年)、澳门(1843年)、汕头(1860年)、琼州(1876年)、北海(1877年)、龙州(1887年)、三水(1897年)、梧州(1897年)、江门(1904年)、南宁(1907年),这是近代中国沿海开放口岸最密集的地区。本区域主要的口岸为香港、广州、汕头,其中最重要的是香港,“伦敦东印度与中国协会”当时向英国政府提出的一项建议方案:“我们可以占据大谭湾及邻近岛屿(指香港),此地如作为港口,基础条件比澳门更好。海水既深,海峡可成天然良港,常年可用,并易于军事防守;尽管海港边几乎全是山地,但可开垦,食物上可自给自足。同时,海港边亦可开发街区用地,譬如岛的西南方有一处山腰坡地,可建足够规模的储货仓库,这片海湾还是从北方来的船只汇集的水域。事实上,中国政府无法全面干涉它的民船将茶、丝运到这里与我们进行交易。”尤其是1858年《北京条约》中,将九龙之一部分及香港的附属地割让英国管辖,英国在九龙建设道路、船坞、住宅等 ,进一步扩大香港的势力,直接改变了华南经济地理的位序。这一过程最后完成于1903年的新界租借(借口香港防卫、香港商业地域等理由),新租借的九龙半岛、附属岛屿等陆地面积大约为香港本岛的8倍,此后进一步的扩张及企图就再也没有获得成功。
香港成为华南的首位城市与外向窗口,广州成为珠江流域的中心口岸,汕头成为韩江流域的中心口岸,北海、琼州等成为沿海次级中心,形成了以香港为龙头的港口体系,其他港口的国内外贸易大多要通过香港的转口来进行。香港港的海相腹地大约覆盖南中国海沿海区域,不仅包括海南、台湾,还包括东南亚诸国。这样的新变革与外部环境,是近代开埠通商以前所无法预见的,对区域内部、区域之间要素流通的改变也是革命性的。
同时,我们还知道,当时广东、广西两省组成的华南区域,与当时中国的其他区域相比,在自然地理上、经济地理上都具有一定的相对独立性。在近代时期,如果将华南地区与整个中国作类比,华南则是一个缩小版的中国。华南地区有一个外向型经济中心——香港,有内向的陆上腹地、水上交通路线(西江、北江等),以及其他相对独立的区域:韩江流域、粤西南、海南等地。而这一切,均被整合为以香港、广州为中心的经济系统,其中的关键脉络是一系列的口岸城市(图1-3)。
图1-3 港埠开放后市场空间的转向
近代华南一系列口岸的对外开放,促使本地区区内市场结构的转向,在清中叶以来的基础上,获得了一个加速的进程,促成了区域要素禀赋流动趋向的改变,激发了区域经济地理格局的改变,此即一般意义上的开埠通商的激活与影响。
第一,北南走向的物资交流呈现停滞和缓慢下滑的趋向。太平天国运动的兴起,彻底地打乱了原来南北通行的商路,1853年后岭外的商路就分别向上海、闽浙等地转移。咸丰八年(1858年),五口通商大臣由广州移迁上海。传统的北南走向物资流动日趋衰落,但也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韶关、英德的太平桥等关就已征收不到税额 。1862年4月25日就有人奏请“派二三品京卿一人赴广东驻扎韶关,办理通省厘金,专济苏浙安徽三省饷务” 。就粤省而言,三大厘金征收点依次是佛山、韶关、肇庆。1870年代沿海贸易兴起以后,南北商道才最终趋于凋零。粤赣、粤湘等北南物资流通故道的物流规模也日减,一般只限于湘桂之间、湘赣与粤省之间部分地区的一般流量的商品交换,保持较大宗流通的仅仅是粤盐北济湘南、赣南。1940年代,经济地理学家张先辰即指出:广西省在商业上“与长江流域及中原之隔膜,无殊异国”。
第二,东西走向的物资交流获得大幅增长。珠江流域中上游地区的土特产如木材、柴梓、花生油、山货、药材等,本来主要就是顺西江经梧州流向广东 ,近代口岸开放后,沿西江水系东西走向的物资流动,获得了更大的发展,并且成为流域地区内物资流动的主要通道。就流动商品的内容与性质而言,主要是一般民生物品的民间私营流通。如果考虑到华南地区的内贸因素,东西向内部贸易已经成为区内经济活动的主流,这一过程从明代以来就在缓慢地滋长,表现为桂省东向门户城市梧州的兴起,在经济地位上逐渐地超过了东北角的省会桂林。但是,梧州开埠通商加速了这一进程,西江航道也成为流域内最主要的动脉,在对外贸易的刺激下,以往沿西江水系、以一般的民生物品为主的东西向物资流动显著提升。
第三,沿海、外洋贸易的增加。自1860年代广州对外贸易规模逐渐超过以往的十三行贸易(并没有计入一直存在于珠三角地区频繁的走私行为),海洋贸易的发展势头已经初露端倪。正如众多的研究一再强调,上海等口岸的开放更多地扩展了对外贸易的规模,而不仅仅是抢占了广州原有的份额,广州的海外贸易一直在平稳成长。此外,沿海口岸之间的横向联系也在不断地增强,1853年太平军占据湖北以下的长江下游地区,广东的漕粮通过“招商贩米,赴上海收兑”。该年年底广东歉收,粮价骤升,“粤西谷米亦未能运东接济,现在外洋米船到粤者,均囤聚香山澳门” 。
正如道格拉斯·诺斯所论述,经济发展方向的扭转,往往要借助于外部效应,引入外生变量或依靠政权本身的变化。随着外部势力的介入,华南地区原有的以内生演化力量为主的发展模式被打破,逐渐演化为以外力为主导的发展模式,这一切推动了晚清华南地区的经济变迁。例如,位于北江上游的乐昌县,其地方志的实业志中,在论该县商业时,感叹海禁开通后边境地区商业一落千丈,繁华烟消云散,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殊不知这正是近代中国开埠通商以后,区域经济地理重新排列组合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