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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汉魏之际节义观的变化

凡论及魏晋南北朝的节义观,通常都会举出《南齐书·褚渊传论》来说明门阀士族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其言曰:

魏氏君临,年祚短促,服褐前代,宦成后朝。晋氏登庸,与之从事,名虽魏臣,实为晋有,故主位虽改,臣任如初。自是世禄之盛,习为旧准,羽仪所隆,人怀羨慕,君臣之节,徒致虚名。贵仕素资,皆由门庆,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则知殉国之感无因,保家之念宜切。

此语出自南齐皇族萧子显之口,他经历过齐梁易代,感受至深 ,当为不诬。但萧子显将这种节义观的形成归因于魏晋易代中“名虽魏臣,实为晋有,故主位虽改,臣任如初”的特殊局面,未免过于从外缘求之。如果联系顾炎武对东汉节义观的高度赞扬,认为“至其(东汉)末造”,士大夫“依仁蹈义,舍命不渝”,以使“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 ,两相对照,便会发现在汉魏之际七八十年间的三代人时间里 ,士大夫节义观发生了重要变化。探究汉魏之际士大夫的心路历程,首先得从东汉政权瓦解之时开始追溯。

一、达节与守节

据袁宏《后汉纪》卷二十九《孝献皇帝纪》记载,天下大乱之前,袁涣察觉到形势的危机,他慨然叹曰:“汉室陵迟,乱无日矣。苟天下不靖,逃将安之?若天将丧道,民以义存,唯强而有礼,可以庇身乎!”袁涣认为只有依附割据群雄才能保身全家。袁徽则说:“古人有言:‘知机其神乎!’见机而作,君子所以元吉也。天理盛衰,汉其已矣。夫有大功必有大事,此又君子之所深识,退藏于密者也。且兵革之兴,外患众矣,徽将远蹈山海以求免身乎!”袁徽认为只有隐居才能逃避世乱。

东汉瓦解后群雄割据,士大夫身处混乱时局不外乎依附群雄与隐居避世这两条出路。对于名士而言,即便隐身也难以隐名,还是无法避免与割据群雄发生联系。如诸葛亮“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仍被司马德操所赏识,并以“卧龙”显名于世

范晔在《后汉书·臧洪传》中论述了士大夫与割据群雄的差异与矛盾,他说:“夫豪雄之所趣舍,其与守义之心异乎?若乃缔谋连衡,怀诈算以相尚者,盖惟利势所在而已。”范晔认为汉末乘乱而起的群雄以“利势”为趣舍,这与士大夫秉持“守义之心”有别。正因如此,二者立场往往不相兼容。如袁术称帝后,欲结吕布为援,遣使求婚,陈珪“恐术、布成婚,则徐、扬合从,将为国难” ,说服吕布拒婚。陈珪并非是为吕布打算,而是考虑阻止“国难”。袁宏说:“人怀匡复之志,故助汉者协从,背刘者众乖,此盖民未忘义,异乎秦、汉之势,魏之讨乱,实因斯资。” 他认为“人怀匡复之志”的立场深刻地影响到汉末群雄的兴衰成败。

尽管士大夫对汉朝具有“守义之心”,但按照东汉时的观念,掾吏与府主之间有如君臣 ,士大夫还须对所依附的群雄守节尽义。在当时的守节名士中,王脩以勇于赴难闻名,陈寿评价他“忠贞,足以矫俗” 。王脩为北海相孔融主簿,每逢孔融有难,他必定赶到,所以孔融说:“能冒难来,唯王脩耳!”其后,王脩又被袁谭所辟。在袁谭战败的危难关头,王脩勇率吏民予以救援,被袁谭称为“成吾军者,王别驾也” 。袁谭为曹操所杀后,曹操下令:“敢哭之者戮及妻子。”王脩说:“生受辟命,亡而不哭,非义也。畏死忘义,何以立世?”于是违背曹操之令,“造其(袁谭)首而哭之,哀动三军”。王脩此举不但没有受到惩处,反而还被曹操称为“义士” 。王脩出仕曹操后,在担任魏国大司农郎中令时,遇到严才造反,闻变,“召车马未至,便将官属步至宫门”,曹操遥见之,在辨认不清的情况下,断定“彼来者必王叔治也”

王脩的忠贞先后被孔融、袁谭、曹操所赞誉,然而他对待故主却大违臣节。孔融为袁谭所败,王脩却应袁谭之辟;袁谭为曹操所杀,他口称“受袁氏厚恩”,却投降曹操,甚至充当说客去说服拒不降曹的管统。按东汉风俗,门生故吏须守君臣之义 。如桓、灵时兖州刺史第五种遭中常侍单超陷害而被流放,故吏孙斌率侠客追赶,“遮险格杀送吏”,并在逃亡途中,将马让于第五种,自己徒步随行 。王脩是这样解释自己勇于赴难的举动的:“食其禄,焉避其难?” 既然“食其禄”是“不避其难”的前提,那么一旦“食其禄”的关系不存在了,相应的义务就会解除。故而当故君败亡以后,他便无须固守臣节。王脩的节义观得到曹操的赞许,称其“澡身浴德,流声本州,忠能成绩,为世美谈,名实相副,过人甚远” 。与王脩秉持相同节义观的还有刘表阵营中的韩嵩。他在接受出使曹操的任务时,对刘表阐明了他对政治道德的理解:

圣达节,次守节。嵩,守节者也。夫事君为君,君臣名定,以死守之;今策名委质,唯将军所命,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

嵩使京师,天子假嵩一官,则天子之臣,而将军之故吏耳,在君为君,则嵩守天子之命,义不得复为将军死也。

韩嵩区分了达节与守节。达节者对节义有自己的理解,守节者谨守约定俗成的节义观。在韩嵩看来,与刘表“君臣名定”,便须“以死守之”,但当天子授官后,他仅为刘表故吏,不再需要为其守节。王脩在北、韩嵩在南,所持节义观相近,可见南、北均发生了相同的变化。

当时还有一种观念认为,即使是在君臣关系的存续期内,也应当与所依附的豪雄保持距离,要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曹丕曾在宴会上提问:“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邪,父邪?”当时众议纷纭,或父或君,曹丕征求邴原的意见,邴原悖然对曰:“父也。”

从“众议纷纭”“或父或君”可见,有相当部分的士人认为忠孝之间,孝先于忠,邴原悖然之语更表明他将父先君后看作是不容怀疑的原则 。邴原甚至不愿与曹操走得过近,“虽在(曹操)军历署,常以病疾,高枕里巷,终不当事,又希会见”。又有张范,“名公之子也,其志行有与原符,甚相亲敬”。曹操对此十分关注,他说:“邴原名高德大,清规邈世,魁然而峙,不为孤用。闻张子颇欲学之,吾恐造之者富,随之者贫也。” 曹操敏锐地发现邴原“清规邈世”“不为孤用”的处世风范受到士大夫的尊崇、仿学,已成风气。

在这样的观念指导下,只要有利于己,士大夫可以主动解除与群雄的君臣关系。中原战乱基本结束后,管宁决定离开辽东,临走时他将“前后所资遗”“尽封还之(公孙恭)” ,意在解除与公孙氏的关系,——不食其禄,则避其难。这与王脩“食其禄,焉避其难”的节义观相同。

汉末节义观的变化主要体现在对忠君观的再定义,这种主动性表明士大夫的立场转向了维护自身利益,而非如此前那般“凡可以得名者,必全力赴之”“好为苟难,遂成风俗” 。王脩、韩嵩不为故主死节是有选择地“忠贞” ,为今主死节则是基于“食其禄”的现实关系而已。邴原主张“父先君后”“不为所用”更是基于自身的立场对节义观进行了全新的解释。

二、汉魏嬗代中士大夫的精神困境

割据群雄以“利势”为趣舍,士大夫持“守义之心”与之不相兼容,这是士大夫不再拘泥于传统名节的重要原因。随着局势的变化,尤其是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平定华北、奠定霸业之后 ,汉室变得越来越不可匡复,士大夫的“守义之心”失去了依托之所。党锢之祸中,名士张俭逃亡,“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其所经历,伏重诛者以十数,宗亲并皆殄灭,郡县为之残破”。各地舍命相护张俭,乃因其勇于举劾宦官侯览及其母之罪。可是到了建安后期,张俭“见曹氏世德已萌,乃阖门悬车,不豫政事” ,在政治上转为消极。再如杨彪被称誉为“四世清德,海内所瞻”,他曾揭发宦官之奸、力抗董卓迁都,“尽节为主”而使曹操颇为忌惮,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但到建安十一年(208年),杨彪见到“诸以恩泽为侯者皆夺封”,认为“汉祚将终”“遂称脚挛不复行,积十年” 。钱穆先生将汉末以来士大夫的思想倾向归纳为“国家观念之淡薄,逐次代之以家庭,君臣观念之淡薄,逐次代之以朋友” ,士大夫在汉魏嬗代中的无力感,将这一倾向推进得更加显著。

此外,顾炎武认为曹操平定冀州后“崇奖跅弛之士”改变了舆论导向,促使风俗进一步滑向“以趋势求利为先” 。曹操求才三令分别颁布于建安十五年(210年)、建安十九年(214年)与建安二十二年(217年) ,均在其霸业奠定之后。曹植《释愁文》不为隐讳地直称当世为“末季” ,认为“大道既隐”,士大夫“沉溺流俗,眩惑名位,濯缨弹冠,咨诹荣贵”“所鬻者名,所拘者利,良由华薄,凋损正气” 。曹植所言正是对“以趋势求利为先”之风的实录。

对于“以趋势求利为先”,当时是不乏批判声音的。比如被孔融称作“忠果正直、志怀霜雪”的祢衡 ,便将陈群、司马朗比作“屠沽儿辈” ,讽刺他们与曹操以利势相合。祢衡在众人前号咷大哭,称“行尸柩之间,能不悲乎” ,暗讽士人志行之亡失。祢衡“恃才傲逸,臧否过差,见不如己者不与语”,认为曹操治下只有孔融、杨脩可以相交

孔融、祢衡、边让都以辱慢曹操著称。孔融在曹丕纳袁熙妻、曹操征乌桓时发言嘲讽,又反对曹操的制酒令,“多侮慢之辞” ;祢衡自称狂病不肯见曹操,数有恣言,又有裸体击鼓而颜色不怍、坐营门骂曹等行为 ;边让“恃才气,不屈曹操,多轻侮之言” 。东汉桓、灵之间的“匹夫抗愤、处士横议”,以“品核公卿,裁量执政”与“激扬名声,互相题拂”为主要内容 ,孔融、祢衡等人批评曹操与题拂士人,正是对党锢名士传统的继承。在他们眼中,敢于“裁量执政”是与流俗划清界限、彰显道义立场的重要标志。除去孔融的嘲讽是针对具体的政事之外,祢衡与边让都只是在抽象的层面上辱骂曹操。这也说明大部分士人均以现实主义的态度调整了立场,祢衡等人的恃才傲物除了表达弃世愤俗的情绪以外,就只剩下对现实的无奈了,而且这种理想主义的人生态度最终使他们不容于世。

还有一类士人以自绝于人世来表达不愿同于流俗的态度,著名者有扈累、寒贫、焦先等。他们的行为包括不着衣服、不居室宅、不交亲戚、不妄受人惠、不与人言。对于这些行为,当时人并不能完全理解。贬之者如傅玄认为焦先是“性同禽兽”,褒之者如耿黼以之为“仙人” 。皇甫谧从玄学观念出发,赞誉焦先得道而忘形骸 。焦先自己的解释则是“草茅之人,与狐兔同群”,有隔绝人世之意。据《高士传》记载,“(焦先)见汉室衰,乃自绝不言,及魏受禅,常结草为庐于河之湄,独止其中。” 焦先离弃世俗的程度是随着汉魏易代的进程而逐步加深的,由“不言”发展到“独止”。王夫之对此进行了阐发:“世之乱也,权诈兴于上,偷薄染于下,君不可事,民不能使,而君子仁天下之道几穷。穷于时,因穷于心,则将视天下无一可为善之人,而拒绝唯恐不夙,此焦先、孙登、朱桃椎之类,所以道穷而仁亦穷也。” 焦先等人离弃俗世、同于禽兽的行为其实是针对汉魏禅代中人心之不古,是为了表达对士流“无一可为善之人”的抗议。

祢衡、焦先等人是站在时局之外对士风进行贬斥,其实时局中人亦承受着精神上的压力。《三国志·何夔传》载:“太祖(曹操)性严,掾属公事,往往加杖;夔常畜毒药,誓死无辱。”赵翼认为曹操在霸业奠定后显露出“雄猜之性”:“及其(曹操)削平群雄,势位已定,则孔融、许攸、娄圭等,皆以嫌忌杀之,荀彧素为操谋主,亦以其阻九锡而胁之死。甚至杨修素为操所赏拔者,以厚陈思王而杀之,崔琰素为操所倚信者,亦以疑似之言杀之。” 建安二十一年(216年),掌选多年的崔琰受冤被罚为徒隶,当曹操使人探视时,崔琰“辞色不挠”,结果被曹操以心怀怨恨为名处死 。毛玠因对此事有看法,于是也被曹操收入狱中 。后来陈群与崔琰从弟崔林谈论冀州人士,以“智不存身”来贬低崔琰,崔林辩解说:“大丈夫为有邂逅耳。” 崔林的辩辞透露出对自身命运无从把握的无奈。再如,田畴拒绝曹操的封赏,被有司弹劾为“狷介违道,苟立小节,宜免官加刑”,还被“下世子及大臣博议”

在曹操的政治压力之下,士人多有曲意迎逢之举。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北伐辽东后回归邺城,估计留守“诸君必将来迎”“其不来者,独有邴祭酒(邴原)耳”,未料“言讫未久,而(邴)原先至” 。杨训以“清贞守道”著称,但在曹操进爵魏王时“发表称赞功伐,褒述盛德”,故被嘲笑为“希世浮伪” 。联系荀彧因劝阻曹操晋爵及加九锡而死,可以想见“希世浮伪”实为时势所迫。

三、从“国身通一”到“至要在我”

陈寅恪先生说,官渡之战后士大夫“不得不隐忍屈辱,暂与曹氏合作,但乘机恢复之念,未始或忘也” 。“国身通一”的精神世界虽在汉魏嬗代的历程中被摧毁,但仍留有重生之机,这种恢复首先是从精神上的安身立命开始。仲长统言“百虑何为,至要在我”,将一切忧虑看作是心志活动的结果。如果“我”能认识到“名不常存,人生易灭”,即如“至人能变,达士拔俗”,自然会“任意无非,适物无可”“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做到“六合之内,恣心所欲”

再如张阁,“视之似鄙朴人,然其心中不知天地间何者为美,何者为好,敦然似如与阴阳合德者”。杜恕《家诫》评价说:“作人如此,自可不富贵,然而患祸当何从而来?”杜恕还指出“世有高亮如子台(张阁)者,皆多力慕。” 可见这种超凡脱俗的处世态度为当日士大夫所企慕效法。

东汉末年形成的以内在超越来摆脱精神困境的思想路径,至曹魏时已成康衢。正始年间玄风大盛,正是筑基于个体心灵与天道之往来。顾炎武将其归纳为:思想上“弃经典而尚老庄”;行为上“蔑礼法而崇放达”;表现在节义观上便是“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顾炎武认为正是以此为开端,“自此以后,竞相祖述”,渐次成为魏晋南北朝士大夫因袭之风俗 。尽管顾炎武以群体纲纪为念对此多有非议,但这一路向确立了士大夫不依赖于外在事功的独立自存,这恰恰是门阀士族存在的价值根据。 hq8P9zekaUK+GgyA98NS49ww9RZ8CAsPgBFJF4n74MXt/sUzWz8+2wC2/klfY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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