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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春色》之肇庆行

张振金

那是1960年1月,我们下乡采写《岭南春色》,中文系领导知道我是肇庆人,便把我分配到肇庆市采访队。我想,写作是讲究新鲜感的,熟人熟地,往往熟视无睹。我的家乡有句俗语:“在瓜棚里吃自己的瓜是吃不出新鲜味道来的。”于是,我想要求到别的地区去。但我又想,熟中求新,平中出奇,这不也是一种学习写作的方法吗?那就像萧殷主任在动员会上说的,来一次“战场练兵”吧。

张振金入学照(1958年)

肇庆采访队共有四人,我,同级的江聪、李伟生,还有一个是下一届的莫拔萃,是全系十个采访队中人数最少的一队。

农历除夕早上8时,我们在大沙头搭上一艘花尾渡,在西江逆流而上,到达肇庆市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我正发愁怎样找到市委的联系人,宣传部的黄部长已在接待处等候我们了。他安排好我们的住宿,便带我们到市机关饭堂吃晚饭。

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天晚饭的菜式特别丰美,除了当地有名的扣肉、酿豆腐和西江河鲜之外,还特制了一款神仙鸡。神仙鸡的制作是不放一滴水的,加上适当香料之后,在火锅里慢火焖炖至少六个小时,中间不断调控火候,整只鸡煮熟之后,外形丝毫没变,但筷子一夹,骨肉立即分离,香气浓郁,十分绝妙。因为制作过程过于烦琐,除了招待贵宾之外,一般是不做的。这看似是一道普通的农家菜,但蕴含了浓浓的乡情,温暖着我们的心,成为我们牢记心头的一道风景,回味绵长。

黄部长是一位很重人情的宣传干部。他一边和我们吃晚饭,一边给我们讲述农村的生产形势,有理论,有实例。他知道广州供应困难,食品匮乏,所以盛情招待我们,是想让我们在餐桌上领悟一点农村春色。最后,他给我们介绍了几个劳动模范和先进单位。第二天,我们采访队四人便分头到农村基层采访去了。

我去的是罗定县里一个叫罗镜生产大队的山村。那时还是人民公社制,公社相当于如今的一个镇,生产大队就是镇下面的一个行政村。我在大队部的一间小屋见到了大队党支部书记谭基。他就是我要采访的人。

谭基约莫30岁,个子不高,身材瘦削,脸色灰暗,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长年辛劳、经历沧桑的人。他得知我的来意之后,匆匆吃过午饭,就带我参观大队的园艺场。他走路很快,上坡、下岭、过河,都灵活快捷。因为缺少了左臂,衣袖空空荡荡地随风飘摆。他边走边介绍情况,话语不多,声音洪亮,这让我感到他是一位铁血男儿。

他16岁参军,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作战中,船被打穿了洞,沉翻了,但他幸运地上了另一艘船,跟随部队一直打到南京。接着,1950年10月,他又跟随部队第一批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在著名的北韩江战役中,正、副连长牺牲了,他是排长,继续指挥作战。战斗中,他被炸断了左臂,说着,他拍拍自己的左侧衣袖说:“你看,里面是空的,整个左臂都没有了。”他说得很轻松,还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一丝笑意。

这个园艺场很大,连绵的山冈顶上是大片葱绿的玉桂,中间是排列有序的橘子树,往下是苍翠的茶树,眼下是初春,茶树已萌发出一层层鲜嫩的茶叶,再往下是菜蔬和颜色不同的南药,平地里鱼塘与蔗林、桑树交织,山窝里是养鸡场,林间随处可见一箱箱蜜蜂。山风轻轻吹来,夹着茉莉和桂花的清香,身边的小溪流水潺潺,山林里有鹧鸪鸟的啼唱,让我感觉走进了一个诗一般美丽的世界,这使我具体看到,农村的生产形势有所好转了。那时因为贯彻了中央庐山会议精神,初步纠正了“左”的倾向,遏制“共产风”“浮夸风”和瞎指挥的错误,农民生产积极性提高了,生产开始复苏,大地初露春色。

谭基负伤之后,再不能拿枪打仗。伤势稍好,他立即申请转业返乡。他是二级战斗英雄、残疾军人,凭着政府的津贴,可以过上宽裕的日子。但是,他却有自己的人生选择。

罗定县地处粤桂边界,“七山二水一分田”,不但山多田少,而且土地贫瘠,农民常年缺粮逃荒,世世代代都找不到出路。“有路没路,就看党支部。”路在脚下,但要有人带头走才能成路。我在村里采访,许多村民向我讲述谭基是怎样用埋头苦干的办法,带领乡亲们走出了一条脱贫致富之路的。

谭基转业回到村里,把自己的转业费和残疾津贴拿出来购买耕牛和创办园艺场,开荒种植,把荒山变成宝山。但是,那时男子大多数都出外打工或被调到县水利工地大会战去了,留守在家的妇女都不懂得把犁开荒,买了耕牛也白搭。于是,谭基就凭着自己的一个独臂,带头开荒犁地。开了荒,有了地,但亩产只有两三百斤,村民还是要饿肚子。1957年,谭基到省城参加劳动模范会,分得一斤良种。谭基就用一斤良种,经过辛勤耕种,终于使亩产超千斤,使全公社的低产田都变成了高产田。

这些故事听来动人,但写时难以下笔。大诗人陆游说:“功夫在诗外。”诗和文都讲究现场感受。有没有现场感受,结果完全不同。到了现场多看、多问、多想,常常能获得意想不到的细节。于是,我到园艺场穿果林、越桂山,想象谭基创业的艰辛;我到村里走家串户,感受生活环境的熏陶;我寻找机会与谭基聊天,探索他的内心世界。我还观察谭基是怎样以独臂犁田的。

我看见他肩扛犁头,赶着耕牛走到田边,把犁头安放好之后,再把耕牛拉到田里。一般人是右手扶犁、左手牵绳的,他没有左臂,只得把牛绳套到自己的脖子上,全靠脖子的摇摆,控制耕牛的行走。这样做是十分危险的。耕牛和人不一样,它随时都会不听使唤,走快了不行,走偏了不行,要是从下田走到上田,或者从上田走到下田,更是不行,这样会连犁带人拖翻在地。听说这种危险的事已经发生过多次,每一次他都因脖子受伤,鲜血直流,昏倒在地。幸得抢救及时,才幸免于死。但是,每一次住院治疗,只要稍好一点,他就从医院偷跑回来,又去做工。他在朝鲜战争的时候,肺部也是受过伤的。现在因为过于劳累,多次在工地上吐血。公社和县委都劝他要注意身体健康,但无论谁来劝他都不听,常常回应别人的一句话就是:“打仗时死都不怕,现在吃点苦、流点血算什么?”

回到学校,我写文章的时候,思考的问题很多。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便把思与学结合起来,一边读书一边写作。思是通过语言展开的。老子之思则如石刚强;庄子之思则如诗飞扬。我那时喜欢写诗,所以这篇文章用的是诗的构思、诗的语言,像是一首抒情诗。这种诗性的格调,影响到我以后的各种写作。

我思考得最多的问题还是如何面对苦难、流血和死亡。谭基每做一件事情,都是不顾死活的。一般人看来似乎不可理解。萧殷主任审读文章之后认为,不是苦难、流血和死亡不能写,而是要写出促成人物这种行动的客观环境,以及人物的内心世界,才具有真实性、可感性。萧主任认为,应该再去体验、观察和感受。

我又一次到了罗镜生产大队,见到了党支部书记谭基。我与谭基熟悉了,谈话也变得随和。谭基虽然话不多,却能让我窥见他的内心。他说:“我当了六年兵,打了多少次仗记不清楚了。每当冲锋号一响,就立刻冲向前面,消灭敌人,那是毫不顾及个人生死的。”我说:“现在不是打仗。”他说:“都是一样的。习惯了,一件工作没做好,死也不甘心。”我想,谭基是军人,是战斗英雄,他是用军人的精神和英雄的气概浴血奋战,向死而生,以此改变当地贫困落后面貌的。这已成了他的性格,也就是他说的“习惯了”。除此之外,他还想些什么呢?我捉摸不透。我觉得世上最深不可测的,不是天空、海洋,而是人的内心世界。

我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格言:“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人的脊梁。”

文章经过修改,我再送给萧殷主任审读。萧主任说,他也曾是军人,这种军人精神他理解,而且在今天还是需要的。于是,他提起笔,给这篇文章写了一个富有诗性的标题:四季常青。

作于2022年4月28日

【附】

四季常青
——记革命残疾军人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谭基

暨南大学肇庆采访队 张振金执笔

心,热烘烘的,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那天,虽然下着冷雨,刮着北风,可是我听着你的谈话,却没有半点寒冷的感觉。因为你所谈的,不是你个人,而是一首英雄颂歌。

战斗在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时,你还是个孩子,人们都亲切地把你叫做“小广东”。18岁,在一年四季里,不过才是杏花二月天,在人生的征途上,不过才是一个小小的起点,可是,你已经参加过淮海战役,又第一批到朝鲜前线去,成为二级战斗英雄。在有名的北韩江战役中,你失去半截左手。那时,你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心想:“一只手,再不能拿枪了,不能再为党工作了!”于是,你哭了,在战场上,你宁可流尽鲜血也不流一滴眼泪。可是,这次,你真的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是党的光芒,照亮了你年轻的心,是保尔、吴运铎这些英雄火热的心,重新点燃了你的生活的火焰。你决心回乡,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于是,渴望战斗的你,伤口未好,左臂扎着白布,挂在胸前,你就急着回乡了。

剪报(张振金供图)

一回来,你便成了个“闲不住”的人啦。

布谷鸟叫了。田未犁,地未翻,耕牛少,用人拖,人人都焦急,你说:“耕牛不足,不怕!我拿出我的转业费和残疾津贴,买几头回来!”社员们惊喜地问:“真的吗?那太好了!”耕牛买回来了,可是,能犁能耙的男社员都到外地修水利去了,剩下的都是妇女。怎么办?你连夜开了个妇女会:“不会便去学吧!我带头!”

左手断了,怎么拉牛?你把牛绳绊在断了的左臂上,但你长期住医院,一点手力也没有!牛,好像有意欺负你,把你拖到田垄路下去。伤口发作,隐隐作痛,你咬实牙根,把牛拉回来。“美国鬼子也打败了,难道连牛也驯服不了?”你依然坚持学习,伤口由红肿到冒血,第四天,流血过多,你昏倒在田里。在医院,你醒来第一句就说:“在战场上牺牲也不怕,如今,流一点血算得了什么?”刚止了血,你又跑回来了。手实在没有力,你便在房子里天天用水桶、谷箩提上提下练臂力,练了一个多月,能提六七十斤了,你终于成了个犁田的能手。

生活像奔腾的大江,多少人屹立在祖国的巨轮上,振臂高呼,奋力摇桨,你便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你常常对人说:“党是无边的大海,我是一条小鱼,海水流向哪里,我便向哪里游。”在罗定县,你的名字就像一支歌一样被人到处传颂:“他啊,不是残疾人,是火车头!几年来,十多次当省的、县的模范,又入了党,还是一个好支书。”

是的,你没有残疾。一天,你踏着田垄徘徊思索:“山多,田少,三个人合起来才只有一亩地,年年缺粮,月月饥荒,乡里的人穷得都往外逃荒……”你焦急地捡起一块泥土,又狠狠地往远处一摔:“田少,必须提高单位面积产量,改良品种!”1957年,你到省里开劳模会,带回一斤“十石歉”良种,你欢喜得一夜不睡,立即和几个青年社员试验培育。经过两年辛勤的劳动,真的培育出亩产1 100斤的良种。你成了育种能手、水稻专家。

开花了!理想开花了!去年晚造,全公社都插上了你培育的良种,社员们满怀喜悦,等待着晚造丰收的喜讯。可是,严重的旱灾、虫灾在考验着公社,也在考验着你。你忘掉了一切,组织群众,带头日夜奋战。白天,把水从两三里远的低地运到高田上来;夜间,乘着露水喷洒“六六六”,你哪里还顾得上休息?一天,深夜两点钟了,你回到家,年老的爸爸看见你脸色发黄、眼睛红肿,他知道你患着肺病,常常吐血,实在为你担心。前年在水利工地上,你正挑着泥,突然吐血,社员们劝你,党委书记劝你,你总是说:“在朝鲜死不了的我,现在怕什么?”最后,还是你爸爸把你拖回家,恳求地说:“在家歇两天吧!你也得爱惜身体啊!”你只是频频点头:“好吧,我听你的话。”可是,你爸爸刚转身,你又从后屋偷跑到工地上去了。你爸爸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工地,远远便听见你的声音:“冲啊!看谁跑得快,挑得多!”真像在朝鲜战场上一样!他上前一看,只见你一次挑三担土跑在前头,干得更凶了!看见这阵势,知道怎么也说服不了你了。

就在第二天,也就是苦战的第六天,你又吐血了,血吐在田野上,吐在稻穗间,公社党委书记急忙跑过来,他为党有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骄傲,但更为你的健康而担心。于是,他把你送到省人民医院。

在医院里,你没有一个晚上能平静入睡。你心里总是想着:“天旱,虫灾,禾苗枯了,播下良种,没有丰收,花开了,没有结果……”你心里焦急得像火烧!第三天,你偷跑了,留下一张条子,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

……生命的花朵,是永不凋谢的,寒风摧不毁,烈日晒不垮。试问: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够征服生命?

我的手残疾了,我的肺也可能会残疾,但是,我的心,是永远不会残疾的!如今,社里正在抗旱保丰收。丰收,是我的命根!我怎么能待在这里?我必须战斗!

…………

你一回来,连家也不进,便跑到田野去了。于是,田野里又听到你洪亮的声音:“与禾苗共甘苦!抗旱除虫保丰收!”眼看禾苗由黄转绿,就像刚被雨水淋过一样鲜艳、挺秀,你高兴极了,跑到田垄上,摸摸这片叶子,又摸摸那棵禾穗,你觉得这翠绿的叶子比世界上任何花朵都要美丽、诱人。

结果了,理想结果了!去年由原来亩产500斤跃增到1 200斤,成了全县高产社,穷社一跃成了富社。而你,也成了全省的先进生产者。

那天,你正从群英大会回来,胸前挂着一颗又圆又大的奖章,金光闪闪,灿烂夺目。我带着无限敬佩的心情,看着这颗奖章,想看出你这颗伟大的心……这时,我忽然想起你在医院里留下的那张条子,生命的花朵,植根在人类崇高理想的土壤里,它是永不凋谢的。

亲爱的谭基同志,你是一朵永不凋谢的鲜花!

(本文发表于1960年3月21日《羊城晚报》副刊《花地》) HUmD6YeeTbBGWIEPaxbBXyr0APT+AhfKDmRC+6lBH63+0ScxEksDBJ6p7u2B/d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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