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0月7日,我们从校园出发,坐上汽车,一路上迎着初阳和清爽的秋风,经过两旁秋收后的田野,大家的心情是那么的振奋和激动,有说有笑,还唱起了歌,很快便来到了炼焦工地。
这里是属于广州郊区的农村地带,我们住的是茅草盖的屋子,睡的是竹搭的床,分上下两层。四周的环境倒是很美,前面有一条河静静地流淌着,对岸建有不少工厂……这条河叫流溪河,原来这里是珠江村,是人烟稀少的村庄,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掀起“三面红旗”大炼钢铁的热潮,现在这里变成了热气腾腾的工业区,建立了钢铁工厂、铁矿厂、炼焦工厂、耐火砖工厂,许多高炉喷出红色的火焰……
晚上,我们到炼焦工地上参观,眼前的场景,令我们感到惊讶,地面上铺满一座座炼焦炉,每一座炼焦炉浮现出跳动的殷红火星火花……河对岸的许多工厂的高炉喷出的火焰中,火星四射,把半边夜空映得一片通红,可以想象,工人们夜间仍然在鼓足干劲地工作着……忽然,天边聚集着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的探照灯,把大地照亮得如同白昼一般。啊!多么激动人心的景象!
炼焦工地场景(佚名摄,1958年;钟毓材收藏)
我们来到了这工地上,一切军事化管理。天刚蒙蒙亮,不远村落处传来两三声鸡啼,朝霞染红了江水,远远的群山被轻纱似的薄雾笼罩着。又是赖锡房吹响的哨子声和“起床啦”的大喊声,把我们叫醒,然后我们排好队出发。“一二一、一二一”,我们沿着河岸做民兵操练,步伐整齐,精神抖擞,很有纪律性,引来四周人们惊奇的目光。是的,我们要让人们知道,今天的大学生是怎么样的!
太阳从江对岸的那边升起来,红得好像火,在江上映照出一条红柱子来。这时候,几只帆船在江上徐徐移动,水面上倒映着帆影……
很快,我们就要投入炼焦生产劳动中了,我们胸前不仅挂着暨南大学的学生证,还挂上了西湖铁矿厂的工作证,我们既是大学生,又是工人了。
最初的几天,我们早出夜归,很早就向工地出发,天黑了才回来。主要的劳动是在江边的工地上,一部分同学搬焦,清理出焦后的大炉和小炉;一部分同学挑砖砌炉,挑煤上煤点火……每个男生的头发、脸上、手脚、衣服都染上了煤屑,黑得像煤炭工人,女生们则是裹着头劳动。我们不怕苦,不怕脏,我们的手粗了、脸黑了,都不要紧,因为心红了,就像燃起的焦炉火那样通红……每个同学都会自豪地说,我们希望锻炼成为真正的工人。
我负责搞宣传,和张兴藏老师一起编辑《炉边大合唱》第一期,又在饶芃子老师的带领下,编写墙报《熔炉》。我写了一篇小小说《老丁》,赞扬在劳动中表现出色的丁有盛同学。
白天劳动,到了晚上8点多,平静的河边变得欢腾和喧哗起来,同学们冒着严寒,跳进冰冷的河里洗澡,嬉笑着……我和尚杏边喊边冲进水中,想起卓拉,想起青年近卫军,想起人民志愿军,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水中三扒两拨的,然后跑上岸来,身体直冒烟……宁乃权更妙,在岸边打几拳,接着边打边冲进河里,大家见了都笑了起来……
11月10日中午,召开全体共青团员大会。会后,我们开始建造大炉,各排展开红旗竞赛,大家的情绪高涨、干劲冲天。炼焦工地上,红旗飘扬,热火朝天。同学们有挑砖的、挑煤的,看谁挑得多、挑得重,你追我赶。女同学也不服输,她们挑着重担,来来回回,裹着的头巾飘舞,工地上烟尘滚滚,一片欢腾。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艰苦而长时间的劳动,现在体会到了,劳动,劳动,只有现在才觉得它艰苦而伟大。虽然艰苦,但我记起陶铸书记的号召:要把我们培养成热爱劳动的大学生,锻炼成既是脑力劳动者又是体力劳动者……当我挑着百来斤的重担,弯着腰铲煤,跪在地上点炉火,被煤烟熏得眼泪直流的时候,就会这么想。
劳动,是那么愉快,能使人忘掉不快和烦恼。每当我和几个同学一同去筛煤、砌炉、下煤、点火的时候,总是嘻嘻哈哈地斗嘴,工作紧张又欢乐。很多时候,当下班的哨子响起,我会忽然觉得有点失落,总是依依不舍地离开工地……
劳动,还能够增进同学之间的了解。每当在一起劳动时,我们有说有笑,不觉之中会说出自己的心事,交换彼此的看法……劳动,增进了我们同学之间的感情。
那天傍晚,太阳已经从西边的山腰落了下去,我们刚从工地上回来,吃过饭,聚集在河边沙滩上休息,叶孟贞秘书来了,亲切地对我们说道:“同学们,你们辛苦了,大家坐下来吧!”
她和我们一起坐下来,青白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同学们,今天杜捷江同学不小心被竹尖刺伤了脚,流了许多血,你们要注意安全,有不少同学不穿鞋劳动,我认为还是穿鞋比较好,真的不想穿,就要特别小心了。还有,你们晚上在河边洗澡,有的同学走到深水区,那是很危险的,有的人在水里浸泡太久,容易生病,这都叫我担心。天寒地冻,赶快洗完上来穿好衣服,免得着凉……”啊!她如慈母一般地关爱我们,令我感动。
叶秘书身体不好,常常生病,对于病痛,她体会最深,所以对于生病的同学都给予特别的照顾。
11月13日,我们来到炼焦工地上的第十一天,中文系萧殷主任来工地看望我们,带来了热情的问候、宝贵的指示和亲切的教导。
萧主任看见我们努力投入劳动,特别是看见身体瘦弱的同学也能一直坚持艰苦的劳动,很是感动,当他见到周霭楣抬着大竹箩的时候,担心又关切地说:
“小心点,小心点,慢慢来……慢一点……”
萧主任爱护学生的神情,令我感动。
当叶秘书、饶芃子老师、张兴藏老师和我们几个学生干部送别萧主任后,饶老师说:“萧主任特别关爱你们学生,百忙中抽时间来看望你们。他过两天就要上北京开会了。”她又告诉我们,萧主任准备写完他的长篇小说《多雨的夏天》,全书三四十万字,已经完成了十万字。我听了,惊叹不已。由此,张兴藏老师建议我们把炼焦题材写成一部长篇小说,对我说:
“钟毓材,找十多二十个同学,大家来个集体创作,一起收集材料,分工写,请何维老师来作指导。”
张老师指定世桐和我负责,结果因困难太多最终未能成事。
11月15日晚上,广州钢铁厂来的工人和我们一同开了个会,是讨论工人与同学合并劳动生产等问题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我们要和工人一起劳动了,工人阶级是建设社会主义的主力军,党时时教育我们要向工人学习,改造自己,今天不就有了很好的机会吗?担心的是,怎么样才能和他们一起很好地劳动,他们会不会另眼看待我们这些学生?加上我们有些言语不通,担心交流会有隔阂。我想,今晚会有多少不平静的心跳动呀,同学们都和我一样,在预想着明天的情景。
翌日早晨,我们系的同学分成许多班,和自己班合作的工人们见了面,相互介绍认识。我属于第一连第二班,担任正班长,副班长由工人谭秋担任,班上同学14人,工人6人;其中,女生有周霭楣、李玉梅,男生有李良炳、丁有盛、李耀华、李尚杏、宁乃权、刘快音、李荣祥、杜捷江、陈竞业、刘日晖等人。
第一天的劳动就把我的顾虑打消了,我们班的六位工友态度很好,和同学们有商有量,今天的任务原本要完成五个小焦炉,我们班算是做得比较好的,完成了四个半的小焦炉,点燃了四个炉火,能取得这样的成绩主要是各位同学和工友干劲冲天,彼此配合得好。我深深体会到,今后我们同学和工人在劳动生产上,一定会合作得亲密无间,干出成绩来,并且相信我们能够和他们建立起友情。
事实确实如此,在劳动中,我们同学和工友们很快建立了阶级友情。李玉梅和周霭楣更是和女工友打成一片,在工余时间照顾她们的孩子,还照了相片留念。
我们与刚派来的工人一起炼焦(钟毓材收藏,1958年)
11月18日开会,会议传达了20日的任务要求,所以炼焦战士就必须保证20日之前完成任务,确保钢铁有粮食,并且检讨前一天的进度太慢,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肯定完成不了任务。于是工厂领导动员我们战斗一天一夜,完成300吨的炼焦任务。
我们这一连要点90个火炉,第二连要点80个,共点170个火炉。为了能够完成这个任务,全体工友和同学老师都投入了紧张的战斗中,全工地都被浓浓的黑烟笼罩着,即使有人站在不远的地方,也只能看到黑影在移动,却无法辨认是谁。到了晚上,遍地的炉火在浓烟里闪烁,我们的眼睛被熏得直流泪。真的,我从来没有如此长时间艰苦劳动过,一停下来,全身软绵绵的,腰痛得不行。经过一天一夜的苦战,我们总算完成了任务。
后来,我们炼焦连和工友们紧密合作,共同战斗,建造了大炉,还完成了850吨的炼焦任务,得到了流动红旗。
在炼焦工地上,我们热火朝天地劳动;在红旗飘舞中,我们掀起了写民歌的热潮。11月20日,第一次民歌比赛结束了,许多同学都写了不少民歌,有的还写得很不错。我却始终没有写,李荣祥多次催促我,说:“毓材,你是班长,不写怎行?”结果我经过苦思才写出这样三首:
炼焦工地奇迹多,
煤山坡下排队坐。
把背当成书桌用,
人人写出几首歌。
花儿有了绿叶拱,
黄的黄来红更红。
炼焦工地有了歌,
干劲更大力无穷。
筑起煤山建焦炉,
不费力气乐融融。
河里光柱顶太阳,
帆影划破河中云。
岸上焦山峰连峰,
千船万船载不完。
我写得很差,觉得很惭愧。我认真检讨,主要的原因是我没有爱上民歌,思想感情上还没有和劳动人民一致,缺乏应有的热情。农村长大的同学,像李荣祥、李良炳、李尚杏对劳动有着亲身的深切体会,所以写起民歌来得心应手,写得多,而且好。
我们中文系同学,像张振金,写得最好:
天也红,地也红,
不是云间飞彩虹,
地上焦炉火融融。
山在笑,河在笑,
不是仙女游云霄,
人间欢庆炉出焦。
我是写不出这样的民歌的。
到了11月26日,第二次民歌比赛又快结束了,同学们的热情还是很高涨,上次我们班的民歌比赛拿了红旗,这次是否能保持,我看有些困难;上次我们班写了63首,这次只有59首。不管怎么样,同学们还是尽了力的。
在这样火热的劳动中,我们全系同学写了几百首民歌,大都选登在《战鼓》油印刊物上。
12月17日,我们突然接到学校通知,要我与学淡、卓才和有盛四位同学提前回学校,有工作等待着我们。
突然说要离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依依不舍的感情,经过这段时间的共处,大家都增进了相互之间的了解。尤其是我们班上的两位女同学周霭楣和李玉梅,表现得很好。她俩都是从香港回来的女生,从未参加过体力劳动,身体也比较瘦弱。然而,她们这次来到炼焦工地上,不怕苦,不怕脏,力求在劳动中锻炼和改造自己。工余时间,她们还替男生洗衣服……突然要离开了,我先要向她们道别。我走进厨房,李玉梅半躺在长椅上看书,一听我说要回校了,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将信将疑地望着我。当我把一切告诉她后,她站起身,向我伸出手和我握手:“写信来吧!”大姐若梅也在,知道我要走了,很是不舍。我一回到宿舍,周霭楣见到我就说:“要回去了是吗?”可见有人已经告诉了她,是谁呢,我不知道。她默默地看着我收拾行李,替我找报纸包东西。她不像李玉梅那样善于表露感情,也没那么开朗。临走时,她送我到门口,说声再见,脸红红的。
只有当离别了,才会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亲切,值得怀念和留恋。当我准备好行李,和杨学淡一起来到工地上向同学们和工友们道别的时候,心情立刻波动起来……许多同学走上前来,和我俩握握手,有的推推我,说:“再见!”工友们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对我俩说:“以后常来玩。”这时候,工地上的大炉冒出烟火,流溪河仍旧在平静地流淌,多么熟悉的炼焦工地啊!我们日夜苦战过的地方!现在就要离别了……铁矿厂的书记前来和我握手,说:“多么舍不得你们离开呀!”他特别送我和学淡走出工地,眼睛红红的,我很感动……
当我提着行李走向归程的时候,禁不住回头望望炼焦工地、厨房、吃饭的地方、休息的空地、洗澡的河边……我要多看两眼,把这里的一切,连同这段时间的劳动生活牢牢地铭记在心里!
…………
晚上,我已经坐在学校宿舍里的灯下写日记,有盛在我身旁坐着,我俩谈起江村炼焦的生活,都有着共同的深刻感受,怀念那热火朝天的工地、冒出烟火的焦炉、干劲冲天的同学们和工友们……
炼焦生活就此结束了,这一段生活是终生难忘的,我问心无愧,尽了自己的力量。回国以来,我参加过许许多多的劳动,但是都没有这次艰苦,时间也没有这么长,我过去劳动的持久性很差,做一下就觉得累,然而这次我做到了,可以连续劳动几个钟头,挑砖、挑煤,常常把肩头压得很痛,但是我坚持着,想起一些先进的同学,想起党的教导,无论怎样艰苦,也要坚持下去……这一切都比过往进步了。
我在思想感情方面,也有了显著的进步,过去自己很怕脏,可是今天,看见煤就有一种亲切感,闻到煤烟,仿佛闻到了香味……过去劳动只是和同学一起,这次还和工人一起,了解了工人的友善、勤俭,学习了工人的优秀品德……
和我们班一起劳动的工友共有六位,副班长谭秋,小鬼雷程光,初中毕业生陈贤道,青年工人冯英琦、朱畔和女工刘惠芳。谭秋,三十七八岁,理光头,笑起来会露出几颗金牙,但他很少笑。他干活时埋头苦干,不声不响,但是干得快,手脚灵活,对人友善,不大愿意管人。小鬼雷程光,只有16岁左右,黑头发有些卷曲,脸上充满调皮的神情,说话时翘起嘴巴,最初吊儿郎当,后来改了这毛病。冯英琦、朱畔和刘惠芳他们三人工作踏实,对人态度友善。最好笑的是那个初中毕业生陈贤道,有文化,喜欢吹牛。他长着一个高尖的鼻子,人家叫他“杜勒斯”。这个杜勒斯好表现,有一天下午,太阳暖和,他脱下上衣,撅起臂膀,展示他的健美,引得大家都笑了……
我如今想起他们,仍感到很亲切。在劳动中,我们和工友们建立了不寻常的友情。
这一段炼焦劳动生活,对我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也将成为我终生难忘的回忆!为了纪念这段生活,我在日记本上画了三幅江村炼焦地图,作为留念。
回到广州后,我和学淡去市委找大学炼焦团的负责同志,向他汇报了我们在江村炼焦的情况。他听了很高兴,还赞扬我们暨大中文系的出色表现。
回到学校,才得知有中央首长要来暨大参观,所以各系要搞展览会,我们回来就是要参与筹备中文系展览会的工作。
11月18日,还有一部分同学回来了。当日下午四点多,我在回校的路上遇见张衍赐同学,他告诉我,李玉梅和周霭楣也回来了。我先把单车还给李玉梅,便上宿舍去见周霭楣,我说很怀念江村炼焦的日子,她说她也是。
杜捷江告诉我,班里的工友们对同学们依依不舍,有的工友还哭了。他们送了日记本给我。为了答谢他们,晚上我和捷江、霭楣、玉梅一同到石牌商店买了六本日记本送给我们班的六位工友,以作纪念。
过了一个星期,全系同学都回来了。
11月27日,我们到广州戏院参加“市委欢送钢铁军炼焦团”大会,大会上首长作了报告,我们学校获得了一面红旗。
以上是按照我当年的日记所选写的中文系江村炼焦实录。
作于2021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