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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往事立斜阳

张振金

人生有些往事,不能忘却。江村炼焦就是这样,虽然相距已有半个世纪之久。读纳兰词《浣溪沙》,有一句“沉思往事立残阳”,我觉得其中的“残”字悲了一点,改了个“斜”字,成了“沉思往事立斜阳”,正适合于我,这就是本文的开篇。

我当时写了一首短诗《江村炉火》:

北江一片大平原,

焦炉遍野望无边。

炉火烧红满江水,

浓烟冲开九重天。

如此壮丽的图景,是我们亲手创造的,怎能不长久思忆呢?

江村在广州市北郊,北江的一条支流叫流溪河,从旁边流过,江畔有一片宽阔的沙滩,长满杂草,茫茫然然连着田野。秋天,稻子收割了,沙滩与稻田连在一起,显得更加天高地阔,真像是一片大平原。我们就在这样荒漠的沙滩建设炼焦炉,一座座参差错落,有的燃着熊熊的炉火,有的冒着滚滚的浓烟,夜里炉火映红江水,白天浓烟冲上云天。烟云交织,茫然一片,远望天地一色,人在炉群间来往,如在云中穿行。

炼焦对于我们来说既是陌生的,又是神秘的。焦是怎样炼出来的?刚开始时,我们全然不懂。幸好,在我们来到江村之前,已经有十多位工人在这儿做开了。我们全系90多人,按照军事化的操作,全系为一个连,原来的三个班成为三个排,每个排有三个班。那些工人被分插到各个班里,成了我们的师傅。他们教我们怎样砌焦炉,怎样点炉火,怎样出焦炭。我们虚心学,他们耐心教,大家同心同德,亲如一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我们返校时,他们送我们一面锦旗,上面绣着“工人学生是一家,炉边开放友谊花”。他们还几次到校探望我们。这是后话。

说起来,炼焦确实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虽然是土法炼焦,但也很有学问。每座焦炉都是圆形的,像是一座碉堡。炉底和炉壁的下半截是用耐火砖铺砌的,中间留出一个脸盆大的炉胆,炉胆有条通道伸向炉外,那是用来点火的。我们先从江边把原煤挑来,一层层地填入炉内,每层煤约20厘米厚,然后层层压实。有的用铁锤砸,有的用石柱撞。我们不知道其中原理,只顾用力去干,直到气喘吁吁,汗湿衣衫。工人师傅对我们说,煤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高温燃烧,中间经过干燥、热解、粒结、固化等几个阶段,历时72个小时,即三天三夜(有的火候不够,会延长些时间),直到完全燃烧为止,最后才会被炼成焦炭。

我们和工人一起摸爬滚打(佚名摄,1958年;电子版由钟毓材收藏)

其中最紧要的是,每一层煤都要压实,压得越实越好,要压得密不透风。炉火点着以后,炉顶和炉壁都要用泥浆密封,炉胆的通道口这时也得塞死,不能让煤层与空气有丝毫接触,这一点是非常严格的。这样炼出来的焦炭投入炼钢炉内,可以达到1 000摄氏度以上,炼出来的才是好钢。如果煤层压得不坚实,炼出来的废焦松松散散,用来炼钢热力不够,炼出来的就是废铁。工人师傅的讲解,让我们学到了知识,干活也更起劲了。杨恩云同学有一首诗——《压煤》,写得真实又有趣:

座座焦炉圆叮当,

焦炉上面当舞场。

跳的不是十大姐,

手提大锤压煤忙。

煤层压得硬邦邦,

压得心花齐开放。

焦炭投入炼钢炉,

炼出炉炉是好钢。

炼焦是很辛苦的。整个劳动过程,主要是靠人力操作,用竹箕挑,用箩筐扛,连手推车都极少用。从早到晚,我们时而把煤块从江边挑回填入焦炉,时而把炼好的焦炭挑去焦场,让汽车或船运去广州。稍有空隙,就砌建新的焦炉。这样,焦炉越砌越多,工作越来越忙。我是三排排长,全排焦炉最多时共有58座,全连最多时超过200座。每座焦炉一般填煤约20吨。出了焦又要立即上煤点火,可见节奏之紧、工作之忙。

最恼人的是,煤灰沙尘,漫天飞卷。我们都戴上口罩,穿上冬衣,但还是沾了一身厚厚的灰尘,又黑又脏,尤其是女同学,就算扎上头巾,也是从头到脚除了一双眼睛之外,全身黑透。

我们住在山坡上的一座茅屋。说是茅屋,一点不假。墙壁和屋顶都是用茅草稻秆和甘蔗叶搭建的。我们睡的双层铁架床,床垫铺的也是稻秆。墙壁搭建得很薄,连北风也挡不住。有时我睡不着觉,用手轻轻一扒,就可以扒开墙,看见天上的星星、月亮,听到林中的鹧鸪啼唱。这座茅屋的好处是可以看风景,万一着火,可以破壁而走。好在屋内严禁用火,大家安全意识很强。

早上6时,大家听到哨音立即起床,列队跑到江边,匆匆洗过脸,又立即跑到工地吃早餐,之后,整天都在工地上打磨。晚上10时收工,别说洗个热水澡了,就连自来水也没有,还得跑到江边,跳入流溪河洗去一身煤灰沙尘,回到茅屋已是11时左右了。每当寒潮南下,江水冰冷刺骨,茅屋里的铁架床也是冰冷冰冷的。现在回首费思量,当时只道是寻常。

炼焦既是辛苦的,也是快乐的。最快乐的莫过于写诗,青春年华,诗情洋溢,人人写,天天写,写诗成了工地最亮丽的文化景观。暨南诗社在工地编印的油印刊物《战鼓》,正如萧殷主任在创刊号上的题词那样:“用饱满的热情,歌唱人们在劳动创造中豪迈的气概和冲天的干劲。”《战鼓》最突出的内容,就是歌唱同学们不畏难、不怕苦的那种豪迈气概和冲天干劲。

许多平日极少执笔的同学,也成了热情的歌手。例如,叶允胜的“炼焦英雄比星多,个个挑煤争用箩。箩箩装得如山高,飞来飞去像穿梭”;林广生的“炉群浓烟起,弥漫数百里。煤车急驶过,像在云中飞”;廖世桐的“焦炉望无边,只差几尺就到天。一朝云雾起,天地两相连”;陈竞业的“旭日红光水面浮,薄雾轻罩江上舟。江村美景人人爱,煤灰沙尘不发愁”;李广成的“我是一个黑姑娘,身上又黑又发亮。别的伙伴都不爱,专找钢铁作对象”;叶大茸的“夜半来到小河旁,忽见河底出太阳。低下头来仔细看,原来炉火放红光”。诗是讲究意象的,这些诗不管写得如何,但能从生活出发,捕捉到这些新鲜的意象,表现炼焦工地的生活,还是不简单的。

工地也常常举行赛诗会,人人都积极参加。有一次,邝芷雯一时想不出,交不了差,她是我们第三排的,见了我就像遇到了救兵似的,说:“快给我凑几句,要交稿了。”我见她急成这样,想了一下,拿过她手上一张小纸,蹲下来以膝盖当桌,随意给她写了一首《姑娘的心》:“夜半月亮投窗照,手拿针线心里笑。不绣蝴蝶花间飞,不绣鸳鸯游湖沼。一心绣双白手套,送给阿哥好炼焦。”她读后,踢了我一脚就走了。

杨学淡的一首《肩挑百斤如飞燕》,给我的印象最深:

一排有个黄裕珠,

身穿蓝衫头裹素。

别人误认男子汉,

干劲大来不服输。

肩挑百斤如飞燕,

身巧步轻与人殊。

借问裕珠劲何来?

女将遥指炼钢炉。

黄裕珠是印度尼西亚归侨女生,在家从未参加过什么体力劳动,像炼焦那样又重又脏的劳动,连听都没听过,但她能够锻炼得像男子汉那样,实在是很不容易。陈垂民老师和我们一起炼焦,一起写诗。他写了一首《炼人》:“炉胆吐红光,满脸露笑容。置身炉中炼,焦成人亦红。”像黄裕珠那样,我们每个人都是炼焦也炼人,炼出了强健体魄和一身力气,也磨砺了我们坚强的意志、毅力和奋发向上的精神。

忘记了是10月的哪一天,萧殷主任来炼焦工地看望我们,何维、陈垂民、张兴藏几位老师,还有我们三位排长,陪他在工地转了一圈。萧主任不断地向学生招手微笑。他走路有点拐,脸上的皱纹很深,显得苍老。其实他才43岁。1938年,他23岁那年,北上延安,到了太行山抗日战场,一边打仗,一边办报,在一次战斗中腿部受伤,如今还留有弹片,行走不方便。

最后,萧殷主任站在工地的一个小土墩上,想向学生讲几句话。但他微笑着环视大家,好久没有说话,刚才参观炼焦时说话也不多,只偶然询问几句。他似乎心有感触,想到不少问题,但不像在学校谈文学创作,总是滔滔不绝、侃侃而谈。

过了好一阵,萧主任才讲话。他说看过炼焦过程之后,心中有三个“想不到”。首先,他想不到炼焦是这样苦,整天在煤灰沙尘中运焦挑煤,太辛苦了,“看着我心里难过”。其次,他想不到炼焦的时间这样长,原先以为只需十天至半个月,但到目前已进行了近一个月,接下来还需持续一段日子。萧主任不赞同学生参加过多的劳动和社会活动,认为这样会影响正常上课。他说,“这个学期看来是不能上课了”。最后,他想不到大家表现得这样好,尤其是许多港澳生和海外侨生,像炼焦这样繁重的体力劳动连工人们都说顶不住,但大家个个都能在艰苦中自觉地磨炼自己,炼出了焦,炼出了好体格,也炼出了顽强的意志和毅力,还炼出了诗。为什么同学们表现得这样好呢?萧主任说:“因为大家都把这次炼焦当作磨炼自己的好机会,当作对国家建设的一份贡献,这样就会有一种自觉性和一种自豪感。”

当时,“大跃进”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但也出现了不少乱子。例如,为了“钢铁元帅升帐”,没有煤的,就砍树烧炭,没有铁矿石,就砸饭锅铁门,这样浮夸蛮干,结果事与愿违。萧主任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我们所做的不是浮夸,而是实干,国家想把建设搞得快一些,我们就日以继夜地炼焦,为炼钢提供必需的燃料。所以,不管历史风云怎样变幻,凡是对国家建设做出了积极贡献的,人民都会给予充分的尊重和肯定。”

我们是在1958年10月7日进场的,12月17日离场,在江村炼焦花了两个月又十天。到江村之前,我们先到芳村筑路,筑了一条约五公里的铁路,把芳村广州炼钢厂与京广铁路连了起来。我们在江村炼出的焦炭,有一部分提供给了广州炼钢厂。广州高校还曾组成万人筑路大军,轮流奋战,气壮山河。所以,入学的第一学期,我们基本没有上课。

劳动就是我们入读暨南大学的第一课。

作于2022年7月3日 ODGrJ/sSzDatvwNZFIJR2GzfblqQr0fihpLMevBV6lSPo117DgG2FSbCPLSO6v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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