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盼到上班的日子了,我一早到了科室,先见了刘玉祥主任。刘主任非常热情,向我简单介绍了科室的情况,然后叫来了一位年轻医生。这位医生非常干练,英俊潇洒,他叫孙雷,刘主任让我跟着他,他成了我的师父。
孙老师是东北人,满族,祖上是正黄旗,第二军医大学毕业,身上除了朝气就是正气,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正能量,而且浑身都是正能量。我在医院工作多年,见过医生无数,几乎没有看到过第二个像他那样的医生。我对他的崇拜不仅因为他是我的师父,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他不是一般优秀的外科医生,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刘主任把我交给他来指导,让我遇见了生命中又一个贵人,而且终身受益。
刚到科室的时候,恰逢孙老师和一个团队从沈阳军区总医院学习回来不久,他们学的是心脏外科手术,当时正准备开展此手术。如今心脏外科手术已经是较为普遍的手术,但在当时那个年代里,这种手术几乎是难度不可想象的巅峰手术,一般医院都没有能力开展这种手术。那时的孙老师才35岁,进修一年回来便自己主刀做这种手术。这绝对是奇迹。
为了准备第一台心脏手术,医院筹建了ICU。这是个了不起的工作,因为那个年代几乎只有教学医院才有那样的架构。接着是人员的培训,包括呼吸机的使用、心电监护、血气分析等技能,所有工作都由孙老师带领大家完成。这些技术在当时都是最先进的,有些我在学校实习时都没有接触过,孙老师却做得非常专业且娴熟,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有准备工作完成后,开始正式收治患者。第一个患者是一位29岁的女性,心房间隔缺损。术前讨论的细节我记得非常清楚,孙老师把手术步骤倒背如流。我知道他非常重视,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也知道他的压力。他需要协调麻醉组、体外循环组、手术组、监护组的所有人,二十几号人都由他指挥,他是团队的核心。手术成功了,是整个团队的成绩;手术一旦失败,他将吃不了兜着走。幸而,他非常自信,从容而镇定,也让所有人都感到踏实。我也深受感染,相信手术一定会成功。
经过充分准备,手术如期进行。手术历时1个小时,非常顺利,也很成功。当时的医院并不大,而这种规模的医院竟然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心脏手术,即便放到今天也依然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是经管医生,术前术后全程参与,我成了这个历史性事件的参与者。这让我倍感荣幸。
但是,说心里话,刚从基层来到医院不久,我的参与几乎是凑热闹,因为心脏外科的东西实在是太专业了,尽管我马上恶补了一些专业知识,却依然不怎么懂。这严重影响了我的自信。不过,随着心脏手术慢慢开展,临床的工作参与多了,我开始懂得相关内容,逐渐有了兴趣。这对我专业的选择产生了重大影响,使我最终渴望成为一名心脏外科医生。
来这个医院之前,我一直想当胸外科医生,从来没有产生过当心脏外科医生的想法,这主要是因为当时心脏外科普遍开展较少的缘故。另外,也与当地疾病发病情况有关。这个医院所在的地区是食道癌高发区,因而食道癌手术水平居全国高位。我想学习这方面的技术,当一个好的胸外科医生,没有想过去做心脏手术。孙雷老师开始做心脏手术之后,心脏手术受到重视,我是他的徒弟,自然要积极参与,这使得我的观念逐渐发生变化,后来更想成为一名心脏外科医生,而不仅仅做食道手术。
心脏手术的成功开展,让孙老师很快成了医院最出名的外科医生。对于一个年仅35岁的外科医生来说,这样的成绩真的很早。我在临床工作过很多年,去过很多医院,我了解心脏外科医生成长的历程。即便在大的医疗中心里,35岁主刀完成心脏手术的情况都极其罕见。而孙老师的情况完全不同,他是在当年那种技术条件极差的基层医院率领一个团队自行开展了这样的手术,因此无论从领导能力、胆识、魄力、勇气等方面,还是从单纯的技术方面来说,他都是我遇到的最强大的外科医生。但这一切并不偶然,我常在想,如果他不够优秀,医院也不可能派他去进修心脏手术,更不可能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给他来做。毫无疑问,他自身的素质与努力决定了他的机会与成就。医院领导自然非常欣赏这样的医生,于是他很快成了整个团队的领袖。
随着对孙老师了解的增加,我开始明白,他确实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外科医生。当时的他还只是主治医生,却早已能够独立完成手术。他所有的手术都由自己主刀完成,甚至还包括当时最大的食道癌手术。而尤其让我惊讶的是,他做手术速度快效果好,在全凭手工吻合的情况下,最多两小时就可以完成一台食道癌手术。这彻底颠覆了我对这个手术的理解,因为以前看别的医生做这个手术时,每每要做五六个小时。没有对比就没有佩服,我把他当成了榜样来学习。
除了食道手术外,他还会做所有的胸科手术。他的操作绝对一流,基本功绝对扎实,操刀每每如行云流水,我从骨子里佩服我的师父。
我从大学毕业后,直接到了基层锻炼。由于从来没有以一个正式医生的身份接触过临床工作,因此就如一张白纸,很容易受到外界因素的影响。非常幸运的是,我遇到了孙老师这么优秀的外科医生,他对我的影响深入骨髓,不仅塑造了我最基本的理念和认识,而且教会了我很多宝贵的知识和技能。这是我一生的财富。如今回想起那段经历,我可以把孙老师对我的影响总结为如下诸方面:
首先是他的敬业精神。孙老师对工作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上班时会对每一个工作细节都严格要求,下班后还要在晚上到科室查看患者,风雨无阻。大的手术完成后,他会守在病床边监护,直到病患的病情平稳才离去。心脏手术后,他更是几乎不会离开监护室。当时的我并没有认识到监护的重要性,时常会溜出去透透气。但他不会,坚决不走。到后来弄得我也不好意思走。起初我并不理解他这样做的意义,后来经历的险情多了,看着患者每每能化险为夷,我开始理解这样做的意义。这也让我逐渐养成了观察患者的习惯。
其次是他的吃苦精神。孙老师是一个很能吃苦的人。我刚上班不久,科室接诊了一个多发性肋骨骨折患者。患者胸壁浮动,有明显反常呼吸,呼吸功能严重受损。当时还没有后来流行的各种肋骨固定板,不能切开做内固定。为了消除胸壁浮动,不得不用巾钳将胸壁悬吊起来。在这个患者身上做了相应的操作后,他呼吸功能依然有问题,于是开始用呼吸机辅助其呼吸。当时科室新买的呼吸机还没有到位,只有一个老式呼吸机,那机器的型号好像叫“Bird 7000”,是一个纯手动的机器。说是用呼吸机辅助呼吸,实际上却需要医生捏皮球进行通气。那是我第一次使用呼吸机,实在是太费劲太辛苦了。孙老师带着我坐在患者的床边,替换着捏皮球,一捏就是好几天。那次抢救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后来我经常想,如果医生没有足够的吃苦精神,是做不来那么辛苦的事情的。孙老师不怕苦,也把这种精神传递给我,使我拥有了一个合格的外科医生应该具备的素质。
再者就是他做事情的风格。在人们的印象中,外科医生都是那种做事果断、雷厉风行的人。这种说法非常普遍,但在实际的临床工作中,这种外科医生其实并不多见。相反的是,很多医生做事会拖拖拉拉,这样的形象往往会颠覆人们的认知。但是,孙老师绝对不是这样的医生,他具备所有外科医生应该具有的完美素质,他处理一切事情都干净利索,从来不拖泥带水。这种风格不仅表现在平时的言谈举止中,更表现在手术中。他是我见过的手术操作最麻利的外科医生之一。他的手术每每让人感觉赏心悦目,那是一种美的享受。我每天跟着他查房、换药、接送患者、做手术,他做事的风格深深影响了我,我也变得干净利索,不然我会跟不上他的节奏。
最后就是他的胸怀与气度。孙老师当时的年纪并不大,才三十多岁的年纪,但他的胸怀与气度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年纪。他一直是年轻医生中的佼佼者,在这样的年纪做出骄人的成就后,可能会遭到很多人的嫉妒。孙老师是一个极其正直的人,但面对一些恶意的伤害他反而会选择宽容。他多次教诲我说:“人要想做大事情,一定要不拘小节,不能过分在乎别人的话语。如果把太多人当成自己的敌人,就不会有心情做自己的事情了。”在很多时候,孙老师都是一个极其大度的人,这样的气度不仅赢得了科室人员的尊重,也让我深受感染。
孙老师对我的另外一个影响来自他对技术的追求。孙老师喜欢看书,喜欢研究,喜欢分享他对技术的感悟。我对心脏外科接触晚,很多技术问题都不懂,而他的分享激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开始看书,开始思考,从此也逐渐养成了思考的习惯。他对操作基本功非常重视。刚进科室的时候,孙老师给我三件东西,一个是持针器,一个是镊子,一个是半截无创缝线。他告诉我,没事就要练习缝合,一定要练得极其熟练。他手把手教我缝,还教我打结,打各种各样的结。这都是最基本的功夫。对于刚入科的年轻医生来说,这些是影响人一辈子的功夫。孙老师是第二军医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受过严格的训练,操作技术一流,这对我产生了巨大影响。
孙老师还培养了我在手术中的自信心。自信心是外科医生最重要的品质,而自信心的培养在当医生的早年尤为重要。年轻医生没有哪个不怕出事,此时如果带教的老师不好好引导或者鼓励,则可能使学生一辈子都缩手缩脚。孙老师是那种放手不放眼的老师。很多手术都鼓励我自己做,有时甚至故意“为难”我,眼睁睁看我在台上急得冒汗,他就是不上台。说实话,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冒汗后,我的胆子终于大了起来,遇到问题不惊慌了,也就不怕手术了。当外科医生总是要成熟的,成熟的标志就是自己独立完成手术。如果连起码的自信都没有,一辈子都不可能当好医生。很幸运,孙老师给我上了最重要的一课,让我从一开始接触手术就自信起来。
孙老师对我的影响还包括对待患者的态度。孙老师是个性格刚毅的人,但在患者面前会表现出无限的柔情。他对患者非常好,态度和蔼,关心爱护,而且总是尽可能帮助患者从各方面解除痛苦。有时遇到一些不大讲理的患者,他也能非常真诚地与患者进行交流,最后使他们高高兴兴出院。他经常对我说:“每个人都会害病,我们自己都害过病,害病的滋味很难受,这时候最需要医生帮助。如果我们能帮助他一把,患者会时刻牢记我们的好,这是件很有功德的事情。”他讲的道理很简单,却发人深省。这样的态度无形中也影响了我,我仔细体会害病的那种苦,于是也更加关心我的患者。
另外,孙老师对我的影响还有对理论格外重视的态度。我对外科医生尤其是基层医院的医生有天然的偏见。觉得他们多半都只会开刀,不大会关注理论的东西。而跟了孙老师后,我的概念彻底改变。他是一个极其重视理论的老师。举几个简单的例子,比如食道癌术后的补液,如果按照教科书上讲的东西去补,很难弄清具体的方法。但是,孙老师的方法既简单又实用,还能阐释出深刻的道理。再比如肠梗阻的补液问题,以前书上说的内容非常难懂,而孙老师的方法不但简单实用,而且易懂。心脏手术开始后,我对孙老师的理论水平更是佩服。血气分析、呼吸机管理、心脏结构、手术基本原理、体外循环的管理等,都需要非常专业的理论知识。孙老师作为整个团队的核心,如果理论不行则几乎寸步难行。虽然孙老师的理论与书本上的内容有不小的差别,但反过头来再看书上的内容时,总感觉孙老师的更显得高明。
孙老师对我最后一个影响是关于手术技术的看法。孙老师经常告诉我说,外科医生没有理论不行,学理论的目的是掌握更好的技术,开好刀,治好病。他极其反对那种纸上谈兵的做法,他说那是书呆子,不适合当外科医生。在一般的医院中,这样的想法是非常接地气的,也许教学医院里不会有太多这样的观念。但是,对多年前的我来说,在我关于手术最基本的观念形成之初,老师这样的教诲对我影响极其深刻,甚至影响了我一生对手术的态度。孙老师靠自己的手艺在医院立足,他也希望我这个学生能靠实实在在的手艺当个好医生。等到我后来真正因为手艺出名后,再回想起当初恩师的教诲,真是感慨万千。
孙老师对我的影响深刻而全面,以至于过了很久之后,有人开始说我是他的影子。跟好人,做好人,有这么个好师父,不学好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甘愿当他的影子。
我刚跟着孙老师的时候,他是个主治医师。当时科室还有很多老医生,但他的技术是一流的。刘主任能让他领衔做心脏手术,也是看中了他的人品和技术,于是他很快成了接班人,先是副主任,然后接刘主任的班成了科室主任。当了科室主任后,科室工作更是飞速发展,成了远近闻名的明星科室。几年之后,孙老师不再当主任,而成了新一任的院长。
孙老师虽然只是我的师父,但对我这个徒弟与亲人相仿。他关心我的一切,教诲我,保护我,呵护我,有时甚至是“溺爱”。遇到这样的师父,我真的永远都不想离开他一步。
但是,有件事情让我无法释怀。我的师父在医院是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他在外人面前也总是夸我是最优秀的学生。如果我不拿出点实在东西证明我的优秀,我自己都会感觉对不起师父。当时年轻医生证明自己实力的做法我很清楚,那就是考研究生。要想证明我确实很优秀,我必须成为研究生,那是证明我优秀的最好途径。
当时医院里所有年轻医生都在备考研究生,起初我并没有打算考。我非常明白,一旦真的考上了,我会离开这个医院。那样虽然会证明我的优秀,为我的师父争光,露脸,却也许会离开我的师父。这念头让我很不开心。后来孙老师知道了我的烦恼,非常坚决地告诉我说:“文林,和他们一起去考吧,但必须考上,因为你是我的徒弟!”
孙老师的话让我感到压力,更感到责任,我知道我没有退路,必须面对挑战。于是我参加考试,结果考出了非常高的分数,足足高出分数线几十分,我轻松地被录取,成了第一军医大学南方医院心胸外科的研究生。我为孙老师争了光,他很自豪,很高兴,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喝了很多酒,离席后我不经意间发现,他竟躲在角落里哭。
我走了,离开了那个医院,离开了我的师父。我在那个医院只短暂停留了一年多的时间,走的时候孙老师是科室的副主任,还没有当主任,没有当院长,但他永远是我的师父,他影响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