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零开始

心脏外科做不了了，我再一次成了胸外科医生。我必须接受现实。才到这个医院时，科室工作一片空白，等于是从零开始的，那是我第一次创业。经过三年努力后，科室工作已走向正规，并取得了喜人的成绩，而突然改变专业后，一切成绩都不复存在，我必须再一次从零开始。这是我的第二次创业。第二次创业的难度显然比第一次更大。主要的挑战来自两方面：其一，我自己不是一个专业的普胸医生，这对科室工作的开展极其不利。以往虽然间断做过普胸手术，由于不是我的专业，没有给予充分的重视，科室工作重点也从来不在普胸方面，如今要全部工作都转向这个崭新的专业，无疑会有很多困难；其二，周围高手林立，比做心脏外科的竞争更激烈。广州的胸外科一向都非常强大。最著名的是何建行教授领衔的广州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其次是中山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肿瘤医院、南方医院、广东省人民医院等医院，这些医院都是国内著名的医院，胸外科相当出名。相比之下，我所在的医院不仅名气不大，科室也从来没有在胸外科方面做出过了不起的成绩，各方面都与其他医院有很大差距。要想在对手如此强大的环境中有立足之地，如果没有绝对的实力几乎不可能。我非常清楚面对的困难和挑战，我没有退路，必须背水一战，杀出一条血路。

再一次创业等于是再一次找出路。出路在哪里呢？这不是件简单的问题。说实话，国内外有那么多胸外科，很多医院都想找一个好的出路，但并不是每一个医院都能做出自己的特色。寻找出路不是简单的事情。而我的科室与别人的科室不同。别人的科室可能做了很长时间的胸外科专业，即便没有新出路，也不至于什么工作都做不了，而我的科室虽然也可以做一些常规的手术，但毕竟才从巅峰的心脏外科“跌落”下来，我不甘心也不可能满足于眼前的常规工作。我给自己很大的压力，我必须寻找出一条新路子，让科室再一次走向辉煌。

我开始琢磨，挖空心思，想得头疼。还好，命运没有让我在苦苦寻觅中浪费太多时间。短短半年后，我看到了希望，那是真正的出路，是突破点，是我科室的希望。这不仅关系到我本人、我的科室，往大里说，甚至在后来还影响了整个胸外科的进程。这个突破点很多人都知道，就是后来我潜心攻关的漏斗胸。

胸外科有成百上千种病，为什么要选择漏斗胸？我有自己的考虑。与胸外科各种传统疾病相比，漏斗胸是一个非常小众的疾病。全世界的胸外科医生关注的内容几乎都是肺、食道、纵隔等胸腔内的疾病，要么就是一般的胸外伤或者其他常见疾病，很少有医生关注漏斗胸。凭借我科室当时的情况，如果与大医院竞争上述疾病，我们肯定不是对手。但是，漏斗胸恰好是被其他医院较少关注的病种。别人关注少，就会少很多竞争对手，这将增加我们成功的概率。

然而，尽管竞争相对较少，却依然有强大的对手。我们的对手来自两方面：其一是某些胸外科医生，其二是某些小儿外科医生。当时漏斗胸的Nuss手术在国内刚开始推广，有一些医院已经做得非常出名。如果我加入漏斗胸治疗的行列，他们将成为我们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我知道这些对手的实力，我知道要超越他们几乎是奢望。面对这样的对手，如果不是当时实在无路可走，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踏进这个圈子半步的，但那时的我真的是没其他出路了，因此只能硬着头皮挤进去，明知道有困难也必须做这个工作。

对手格外强大，作为新手加入竞争行列，有没有可能胜出呢？我仔细分析了当时的形势，发现我的优势非常明显。这让我充满了必胜的信心。首先与一般的胸外科相比，我的优势如下：

其一，我有强大的心脏外科技术优势。在很多医院的架构中，心脏外科与普通胸外科是分开设置的。医院越大，分开得越彻底。科室分开了，专业越来越专注，对发展疾病的专业化治疗是个好事情。但是，这样的架构同样也有弊端，对于同时涉及心脏和普胸问题的手术来说，这样的架构就会阻碍疾病的治疗。比如侵犯了腔静脉系统的胸腔内肿瘤，这样的肿瘤对于胸外科医生会相当棘手，但如果让有心脏外科基础的医生来处理问题就很简单；另一个例子就是这里要谈的重点，也就是漏斗胸手术。当时临床上已经开始流行Nuss手术。众所周知，这种手术最大的风险是损伤心脏。心脏一旦被捅破，患者会直接丧命。这样的悲剧每年都有发生，这使得所有对此手术有所了解的医生都清楚，只要做这种手术就必须面对损伤心脏的风险。如果不能很好避免这样的风险，医生几乎没有胆量完成该手术。对于普通胸外科医生来说，由于没有心脏手术方面的经验，这种手术具有极大的挑战性，很多医生根本不敢做这种手术。但是，对于有心脏外科基础的医生来说，这样的风险就大大降低。由于可以轻松驾驭风险，能够非常轻松地完成手术。有心脏外科基础的医生开展Nuss手术的优势尚不止于此，其他优势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是漏斗胸合并心脏病的一期手术，另一方面是心脏手术后的漏斗胸手术。漏斗胸是一种先天性疾病，经常会合并一些其他部位的先天性疾病，其中先天性心脏病就是经常见到的合并畸形。两种疾病同时出现在一个患者身上，最合理的治疗方法是同时实施两种疾病的治疗，即一次手术完成两种操作。如果不一次完成手术，不管先做哪一种疾病的手术都会给另外一种疾病的治疗带来麻烦。但是，对于胸外科医生来说，由于大家不会做心脏外科手术，要想同期完成手术就必须与心脏外科协同操作。按理说，在一般的医院中两个科室应该彼此更乐意协作才是，事实却恰好相反，几乎没有胸外科医生会与心脏外科医生开心地合作。大家之所以彼此间恍若路人，有其深刻的历史渊源，这里不做细讲。胸外科医生自己不做心脏手术，而本院的心脏外科医生又很难与胸外科医生合作，结果胸外科医生面对这种患者时就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决定，要么干脆不做手术，要么只做漏斗胸，而不做心脏手术。这两种选择都不是好选择。然而，对于我这个专业的心脏外科医生来说，这样的手术恰好是最能体现自我价值的时候。我不需要求任何人，仅凭自己的力量就能轻易完成两种手术操作。这便是我这个心脏外科医生的优势。除了这种情况外，心脏外科医生还有另外一个优势，那便是对心脏手术后漏斗胸患者手术的驾驭。这样的患者最大的问题是胸骨后的粘连。由于胸骨与心脏之间粘连紧密，操作的风险极大。如果没有心脏外科的技能，这样的手术几乎没有人敢尝试。胸外科医生极少实施类似的操作，手术的风险和难度不言而喻，但是对于心脏外科医生来说，这样的操作顶多相当于一个二次开胸的手术，手术虽然困难，但风险可以把控，这又使心脏外科医生的优势得以体现。除了这些疾病中的优势外，心脏外科医生的优势还体现在漏斗胸的二次或者多次手术中。在临床中经常会有一些被做坏了的手术，这样的患者由于既往手术的影响，心脏与胸壁之间同样存在粘连的情况。这种情况与心脏术后漏斗胸的情况相仿，同样具有很大的风险。很显然，对于心脏外科医生来说，这样的风险依然不存在。

由此可见，在实施Nuss手术的过程中，心脏外科医生的优势非常明显。这些优势本身是胸外科医生望尘莫及的。如果只是竞争那些高风险患者，心脏外科医生绝对会轻松胜出。而需要强调的事实是，不管是合并心脏病的漏斗胸，还是心脏手术后的漏斗胸，又或者之前做坏了的漏斗胸，都不是一般意义的漏斗胸，它们全都是最危险、最复杂、最困难、最具有挑战性的漏斗胸类型。如果一位医生能轻松完成这样的手术，他的水平绝对是比一般的普通胸外科医生胜出一筹的。这是医生技术水平的真正体现。医生的水平体现出来了，当与一般的胸外科医生进行竞争时，明显的优势也会体现出来。

不过不得不提另外一个问题，那便是来自心脏外科医生的竞争。既然心脏外科医生做漏斗胸有优势，会不会有其他心脏外科医生也参与竞争这个手术呢？这种情况有，但几乎没有现实的可能性。首先，对于完全独立的心脏外科医生来说，正像以前的我一样，没有人会撇下心爱的心脏手术不做而去做漏斗胸手术，所以来自专业的心脏外科医生的竞争根本不需要考虑；其次是一般的心胸外科的医生，这是比较多见的医生类型。这样的医生既可以做心脏手术，也可以做普胸手术。表面上看，这类医生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但临床上的真实景象是，凡是心胸不分的临床科室多半是心脏外科和胸外科手术做得都不是特别好的科室。心脏手术做得不精，就难驾驭Nuss手术的风险；胸外科手术不精，则连基本的Nuss手术都无法开展。可见，这种心胸外科医生同样也不是我们的竞争对手。

其二，我有背水一战的决心。第一次创业开始时，我当时的处境就可谓是背水一战。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科室的工作中，最终艰难地取得成功。面对这样的成绩时，我还没有来得及安心地让自己欣慰一番，便要与自己的成果分离。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我的科室当时处境尤其艰难，心脏手术不能做了，我必须改行做普胸手术。这是我的弱项，几乎是空白。我没有大医院胸外科的工作基础，甚至连一般小医院的胸外科都不如。这等于我身后没有退路，如果我不带领科室人员继续努力，我的科室一定会被淘汰。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结果。我奋斗了那么多年，付出了那么多的艰辛，承认失败不是我的性格，所以我很快调整了心态，开始了新的征程。我这样的经历也许在整个这个圈子里都绝无仅有。其他医院的胸外科医生不会遭遇我经历过的一切，也不会遇到我当时那种尴尬的境遇，我比任何人都“不幸”，但我比任何人都更珍惜我的荣誉，所以我比他们更具竞争力。

其三，我有丰富的创业经验。从2009年接手这个科室后，我经历的一切与一般的科室主任相比都不同。我不仅要在学术上让自己像一个专家，在管理上让自己像一个科室主任，更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开拓者，为科室闯出一片天地。我经历的3年是创业的3年，这样的经历让我有了丰富的创业经验。我虽然回到了原点，又一次成了一张白纸，但与2009年相比，我的创业经验成了我最宝贵的财富，这使我具有了更为强大的竞争力。

其四，我有强大的学习能力。从本科一路读到博士后，我最强大的优势之一就是我的学习能力。我不觉得自己比别人更聪明，但我比很多人都会学习。我知道如何从零开始掌握一门技术，并在最短时间里让自己成为专家。正因为相信自己的学习能力，当我再一次面对全新的挑战时，我不会惧怕任何其他人的竞争，我有信心让自己最终胜出。

其五，我有非同一般的吃苦精神。吃苦精神很多人都有，但是我相信我比别人更能吃苦。在过去多年的学习和工作经历中，我始终都在吃苦，吃很多的苦。我的那些竞争对手们，工作于顶级医院里，没有任何竞争压力，没有事业的烦恼，个个养尊处优，这让我有了更容易胜出的资本。

正因为有这样的优势，使我具有了强大的自信心，我几乎可以肯定，只要我真正开始做这样的手术，所有来自胸外科的对手都将不是我的对手。至于另外一群对手，也就是儿童医院或者小儿外科的专家们，我同样有底气胜出。

漏斗胸是一种先天性疾病，一般出生后不久就会发病，因此漏斗胸患儿接触的第一类医生无疑就是小儿外科医生，这为他们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接触患者的优势。但是，如果进行仔细分析，我的优势同样明显。

第一，年龄的限制。我的科室是综合医院，收治的患者不受年龄限制，可以包括所有年龄段的患者。而小儿外科收治的患者只能是儿童而不能是青年和成人。单从收治范围来看，我们收治患者的年龄跨度要比小儿外科大很多，因此我的科室具有明显的优势。

第二，手术的难度。漏斗胸患者虽然是先天性发病，却可以存在于任何年龄段，而成人漏斗胸与小儿漏斗胸手术的难易程度是不同的。成人患者骨质坚硬，畸形复杂，手术更具挑战性。另外，成人患者中会有很多前期手术失败的患者，这无疑也增加了成人患者整体手术的难度。当最困难的漏斗胸手术都集中于胸外科而不是小儿外科时，二者水平的差异就会显现出来。这无疑也会使胸外科更具竞争力。

第三，开展手术的医生数量。医生的数量等于是竞争对手数量，这是一个必须考虑的因素。国内小儿外科医生本来就少，而能够完成漏斗胸手术的医生数量更少，这无疑会明显降低我们的竞争压力。

总而言之，不管和一般的胸外科相比，还是和儿童医院或者小儿外科相比，我们都有绝对的优势。当充分认清了这样的优势后，我接下来工作的方向便明确了。我很快付诸行动，我的漏斗胸手术历程正式开启。

与以往我做的心脏手术相比，漏斗胸手术无疑会简单很多。但不管怎样，这样的手术都是既有难度也有风险的手术。要想从零开始做这种手术，并且将其当成第二次创业的主打项目，我必须尽快学会本领。只有当所有的技术都完全成熟后，才能真正与其他医院竞争。

早在中山一院做博士后的时候，我见过孙培吾教授做的胸骨翻转手术。当时虽然只是在旁边观看，但手术要领我记得非常清楚。2010年后我曾经做过几台胸骨翻转手术，这是我仅有的一点点经验。到2013年，当我真正全身心去做漏斗胸手术时，胸骨翻转手术已经落后，要想让自己在漏斗胸治疗方面有所作为，我知道我要做很多的事情。

首先，我必须充分了解漏斗胸这种疾病。漏斗胸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疾病，对这种疾病的认识其实并不困难，很多教科书和文献中都对这个疾病做了非常详细的描述。我需要做的工作很简单，那便是查阅文献，我必须尽可能全面地了解这个疾病。这个工作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难度，我很快完成了。

我要做的第二个工作也不难，我必须充分了解漏斗胸治疗的历史。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我要围绕这样一个特殊的疾病展开全面的工作前，首先必须了解前人是如何治疗这种疾病的。完成这个工作同样不困难，我需要做的事情依然是查文献，这与第一个工作可以同步进行，因此也很轻松地完成了。

第三个工作是尽快了解并掌握当时最流行的Nuss手术。漏斗胸手术有很多种，最先进的是Nuss手术。这个手术当时已经开展了很多年，全球各地有很多医院都开展了这个手术。我要想进入这个行业并有所作为，肯定要了解并掌握这个手术。了解手术很简单，当时的文献中不仅有很多关于此手术的详细资料，而且有大量其他作者手术经验的总结。这是非常有价值的参考。当然，我要做的工作依然主要是查文献。除了查阅文献外，我还通过其他途径对这个手术做了更深入的了解，比如其他作者的手术视频等。这些工作让我很快掌握了这个手术的全部技术要领和操作方法。到此为止，我可以十分自信地说，我已经成了这个疾病理论方面的专家，我对接下来需要做的工作非常清楚，那便是实际开展手术。

实际开展手术是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但会有很大的难度。首先我必须有合适的患者，其次是要把理论知识转化为实际操作。这都不是容易办到的事情。不过我早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困难，因此一直在做相关的努力，这相当于做了很好的铺垫。在整个过程中，我始终都在积极地与患者进行交流，我取得了很多患者的信任，于是迎来第一个患者并不是太困难。我的第一台手术是典型的漏斗胸Nuss手术。由于准备格外充分，手术中的各项操作也很认真很谨慎，因此手术非常顺利地完成。这让我对将来的工作充满信心。

手术终于完成了，临床工作正式开始了，我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非常明确，那便是获得更多的病源。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工作，具有很大挑战性。我前面反复说了，我所在的医院名气不行，科室名气不行，我自己也没有太大的名气。尤其对于漏斗胸这种疾病来说，我之前几乎没有做过相关的工作。此时要想把患者吸引过来，我必须采取很特别的手段，这个手段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便是宣传。当时我没有用传统的宣传方法做这个事情，我用的是当时新出现的自媒体。由于采用的方法得当，效果非常显著，最终取得了很多患者的信任，于是患者源源不断地来到我的科室，我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有了稳定的患者群体后，我并没有满足于当时取得的成绩。我非常清楚，我做的事情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知道周围有很多强大的竞争对手。那些对手们不可能轻易让我超越。如果我不努力，不将他们超越，他们会将我远远地甩到他们身后。那样的事情在心脏外科那个圈子里已经上演过无数次，我亲身经历过这种事情，目睹过残酷的竞争，我知道很多医生在竞争中苦苦地挣扎。我想把漏斗胸手术这件事情做成一件大事，因此我会正确面对竞争，我想超越别人，不想被别人淘汰，我必须使自己真正强大起来，不辜负自己曾经的付出。

第二次创业开始得非常无奈，甚是悲壮。我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很多人为我而感动。我曾经对很多人说过，我没有想感动任何人，我只想努力工作，不辜负自己曾经的付出。让我觉到幸运的是，命运没有把我抛弃。当我非常认真地从漏斗胸这个很小的疾病开始做我的工作后，一切都慢慢发生了改变，变得让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