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的统治者建立的统一政权,它疆域辽阔,国力强盛,有大一统王朝的宏阔气象。在文化上,它也是一个很有特点的时代。一方面,文明程度较高的汉民族被处于较低社会发展阶段的游牧民族打败,汉人原本尊奉的礼乐文化信念受到了空前的挑战。尤其对汉族知识分子来说,先前的文化荣耀已经不再,而朝代的更迭、民族的压力、身份的失落、世俗的白眼,给他们内心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与创伤。另一方面,蒙古铁骑席卷南下,开启了大规模的民族融合。这种多民族之间的杂居与交融,必然带来思想与文化上的碰撞与融合,逐渐产生新的价值观念和思想体系。
思想文化上的震荡是双向的,无论是较为发达的中原农耕文化,还是相对落后的游牧文化,都会做出相应的改变。游牧民族作为统治者,入主中原以后也在不断汲取汉文化。公元1271年,忽必烈下诏,建国号为大元,乃取《易经》“乾元”之义,这是很好的证明。像贯云石(回纥人)、萨都剌(蒙古人)、杨景贤(蒙古人)等人擅长以汉语进行文学创作,也说明他们在自觉学习、接受汉人的文化。而汉人作为被统治阶层,更是无法回避游牧民族的文化影响,像元杂剧中常提到“烧埋”,说明一向习惯土葬的汉族也在接受少数民族的火葬习俗。尤其是游牧民族歌舞传情、敢爱敢恨的文化特质,以及豪迈奔放、通俗直率的审美趣味,都使汉人传统的文化观念发生着改变。像〔唐歹合〕〔拙音速〕〔阿忽合〕等旋律高亢、节奏明快的少数民族音乐,原被视为“北鄙杂伐之音”“武夫马上之歌”( 徐渭 《 南 词叙录 》),现已为汉族文人与百姓所喜闻乐见。所以,整个元代社会的思想文化一直处于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北方文化与南方文化、俗文化与雅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中,这也使得元代的文化环境较为宽松,创作氛围比较自由,故而元曲能够摆脱传统文学“载道”的束缚,得以在开放、宽松、多元的文化土壤中茁壮成长,终至绽放出艺术的奇葩。
除了文化环境的改变以外,大批文人投身于元曲创作,也是元曲得以兴盛的必要条件。这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于元代统治者对科举的不重视。据《元史·选举志》,公元1313年元仁宗才下诏恢复科举考试,两年以后(1315)举行会试和御试,标志着元代统治者真正开始了科举取士。而这距离中原地区科举被废已有八十余年,距离南宋统治的南方地区的科举被废也有三十多年的时间。虽然恢复了科举取士,但元代录取的进士人数远远少于宋代。以南宋为对照,从公元1127年建国至1279年亡国,152年间开考49次,除去三次未载录人数以外,其余46次共取进士20978人。如果从公元1234年灭金占领中原算起,至1368年亡国,元代134年间开考16次,共录进士1139人。而且这其中有一半名额是给蒙古人和色目人的,所以作为当时人口主体的汉人与南人几乎是仕进无望。这样一来,本来以科举做官为人生出路的汉族文人,不仅前途渺茫,而且生计困顿。他们有的坐馆授徒,有的转而从医,有的成为游方术士,有的去给蒙古官员充当小吏,还有一些索性走向市井勾栏,投身书会,当个书会才人。所谓“书会才人”,就是杂剧、话本作家,通过创作、编写供人娱乐的杂剧和话本来挣钱养家。称为“才人”,并无特别褒扬的意思,因为读书人改行去写杂剧和话本,在当时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而那些去做小吏的文人,长期供人驱使,沉沦下僚,也常常借曲来抒发失意的情怀和归隐的意愿,他们和书会才人都是元曲创作的主要力量。《录鬼簿》中就记载不少杂剧作家是以吏为业,兼作杂剧,或是先做小吏,后改作杂剧。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已经成为难以重温的旧梦时,这些干禄无阶、入仕无路的文人只能在戏剧舞台上博一个粉墨功名,在元曲创作中发一下不平之鸣。他们虽然失去了彪炳史册的机会,却创造出了金声玉振、雅俗共赏的元曲,这同样可以令他们千古不朽。
此外,元代都市经济的繁荣与戏曲演出的商业化,也是元曲兴盛的重要条件。元朝统治者好财好货,多方征集工匠商贾来建设大都、杭州等中心城市。商人地位大为提高,元代的商业在战乱之后出现了强劲的发展势头。以大都为例,当时商贾云集,百业兴旺,娱乐业也随之兴盛发达。元人黄文仲在《大都赋》中这样描述当时的娱乐业:“华区锦市,聚四海之珍异;歌棚舞榭,选九州之秾芬……若夫歌馆吹台,侯园相苑,长袖轻裾,危弦急管。结春柳以牵愁,伫秋月而流盼。临翠池而暑消,褰绣幌而云暖。一笑金千,一食钱万,此诚他方巨贾,远土谒宦,乐以消忧,流而忘返。”赋中描述了大都的演出场所、歌舞演员以及消费者的消费能力——这些都是元曲这种通俗文艺在发展过程中所必需的物质条件。不唯大都,其他大城市也是如此,城市经济的繁荣推动了市民阶层的壮大和娱乐消费的增长。于是各地的演出场所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其中既有收门票提供演出服务的专业剧场——勾栏,也有像酒楼、歌馆这样的临时演出场所,还有一些则是私人专属的赏曲场所,多为贵族所拥有的住宅与园林。如此庞大的演出市场和消费需求,直接刺激产生了大量符合市民审美趣味的戏曲作品。
总之,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下,儒家文化失去了往日的独尊,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念与审美趣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或为生计,或出于兴趣,纷纷投身到元曲这种大众文艺的创作中来。在曲中,他们或喜或怒,或庄或谐,或直抒胸臆,或借古人之口感叹兴衰。元曲,既是当时不少文人的衣食之源,也是当时多数文人的心灵栖息地。再加上城市经济的繁荣与文娱生活的需求,带有世俗化、商业性、蒜酪气的曲体文学终于在大碰撞、大融合、大一统的元代迎来了蓬勃发展、大振宏声的黄金时期。